素衣白馬指天下2
皇太子滿月,朝陽宮內將舉行盛大的慶祝儀式。這一天,自正陽門以內,張燈結綵,錦旗飄揚。許多鮮少在宮中露面的年邁老臣,這一天,也乘着華麗的馬車與軟轎,紛紛來到朝陽宮參加慶典。
衆多皇親的席次排列下來,就連蕭翰的位置也退到了大殿中間。夏輕塵官居少傅,是太子導師,因而得以坐在龍座近前。司馬正秀是太子的外公,自然也列爲上座。
“啊……真是煩人……”蕭翰難受地扯着身上寬大的禮服,渾身不自在地走在宮牆下。卸下武裝的他,少了幾分雄武,多了幾分瀟灑。
“挺好看的嘛……”甄穎不知不覺在他背後冒了出來。
“啊……”蕭翰嚇了一跳“你跟着我幹嘛?”
“我很掛念你嘛……”甄穎繞到他面前“聽說你的傷好了哦……”
“你還敢問!”
“我不是故意的嘛……”
“讓開啦,今晚朝中高輩的皇親國戚都要來,靖南王爺那個老東西也會來,我可不想挨他的數落。”
“嘿……跟我一起走就快了……”甄穎說着,一把抄起蕭翰,從路上拖了出去。
“喂……啊……你竟敢抱我……你放手,你放手啊……”
冷香淨苑的後上房,蕭允一改武裝,穿着隆重的禮服在屋外等待。雖然沒有佩劍,但他的手仍會不自覺地摸向腰間。英武的身姿,並沒有因爲繁冗綴的服飾而改變。
臥室之內,夏輕塵站在銅鏡前,平舉雙臂,聽憑翠娘和四個丫頭輪流替他着衣佩飾。紅底銀福紋的禮物,層層深淺套嵌的罩衫與飾帶,無一不顯示着今日夜宴的等級。
夏夜清涼的風夾着池塘裡幽幽的墨蓮香氣,絲絲吹入室內。夏輕塵看着鏡中的自己戴上禮冠,眼前忽然一陣眩暈。他身形一顫,搖晃了一下。
“公子!”翠娘一把扶住他“怎麼了?”
“嗯……突然有點頭暈。”
“該不會是近來天氣忽冷忽熱,染上風寒了吧?”翠娘擡手摸摸他的額頭“快坐下,你們快去倒茶來。”
“沒事,只是一瞬間,已經沒事了。快穿吧,不然要晚了。”
“唉……公子今夜要飲酒,還是薰香蘭草吧,免得再犯喘。”
“嗯。”
翠娘替他整好衣領,回身在托盤上取過皌連景袤送他那對金球:
“我昨天替公子重換了繩結,紫金絲晚上掛着閃閃發光,公子帶上一定很好看……”
“哈……”夏輕塵輕笑一聲,張開手臂,讓她將那兩枚薰香小球系在自己腰帶上“好了,我該走了。今夜會很晚回來,你們不用等我了。”
“是……”
夏輕塵接過扇子,跟蕭允兩人匆匆離開。經過院中的池塘邊上時,夏輕塵突然再次天旋地轉,失足一跌,一腳踏入水塘之中。
“大人!”蕭允眼疾手快,一把攬住即將落水的他,抱在懷裡。低頭一看,夏輕塵竟已昏了過去。
“大人!大人!來人,快去請郎中!”蕭允一把將他打橫抱起,衝回屋內。
夏輕塵昏聵多時,再醒來時,腦中又是一片清明。四周是關切的衆人,見他醒來,一下全都靠近榻來:
“公子,你怎麼樣?快拿水來……”
“大人,大人覺得如何?實在去不了,蕭允可以替大人向主上解釋。”
“啊……不用”夏輕塵就着翠孃的手過熱茶喝了一口“我好像又沒事了。”
“大人,身體要緊,切勿勉強。”
“這會兒好像真的沒什麼了……”夏輕塵揉揉太陽穴,忽地看到窗外暗淡的天色“啊,怎麼這個時候了。快,更衣。”
“公子,再等等吧,郎中一會兒就到了。好歹號過脈再走。”
“來不及了,今晚是太子滿月的慶典,滿朝元老都會到齊,這時遲到,會非常不妙。趕緊穿衣服……”夏輕塵急急忙忙起身,揉着自己的太陽穴,又是一陣恍惚。
朝陽宮,曾經是皇朝前代帝王日常理政之所。皌連景袤登基之後,容太后不願回想起前朝久事,將理正宮殿改在薰風殿,此地就此成爲慶典和重大宴會的場地。
這一夜,朝陽宮內燈火通明,滿室琉璃盞綻放出幻境般的光華,流光溢彩地映照着座上金繡的龍鳳衣袍。皌連皇室的宗親,長長地坐滿了王座下的兩排座位。後宮所有的佳麗,身穿夏日最豔麗的紗裙,靜靜列坐在王座後長長的紗簾之後。皌連榮珍穿着小糉子一樣的玄色禮服,戴着顫動的珍珠冠,啪嗒啪嗒地跑過王座後長長的牆根,從紗簾後鑽了出來。盯着上方座位那火紅的衣袍,抿着嘴笑了笑,悄悄地靠了過去。
“皇叔……皇叔……”
胖乎乎的小手勾勾那盤金花紋的衣角。
“嗯?”皌連景焰感覺到動靜,回頭一看,臉上立即現出嫌惡的表情“是你?”
“皇叔……”皌連榮珍趴在他身後的地板上,圓圓的小臉輕輕晃着,一臉純真嬌憨的笑容。
“你幹什麼?”皌連景焰剛想發作。榮珍就被一雙大手抱了起來。
“呀,這不是大皇子嗎?”皌連琨將榮珍舉起來,抱到膝頭上“都長這麼大了……”
“皇叔祖……”榮珍撅着粉嫩的小嘴乖乖地叫道。
“呀,真乖……”皌連琨溫和地笑着“榮珍怎麼沒有跟娘娘在一起啊?”
“孃親在後面,可是珍兒要找皇叔……”矮矮的身子坐在皌連琨懷裡,短短的小胖手卻一直撲騰着去夠皌連景焰的衣角。
“哈,原來珍兒要找皇叔啊……”皌連琨笑着將榮珍放到景焰身邊“焰兒,珍兒看來很喜歡你這個皇叔呢……”
榮珍一把撲到景焰身上,拉扯着他的衣袖坐了起來:“皇叔……”
“九王爺……”忽然,一名太監小心地跪到皌連琨身後“奴婢該死,沒看好大皇子。奴婢這就把大皇子帶回淑妃娘娘身邊……”
“嗯”榮珍不情願地搖着頭,水汪汪的大眼睛求助地看着皌連景焰。
“回去吧,別再亂跑了。”皌連景焰不耐煩地推開他扒在身上的手。
“皇叔……”榮珍撅着小嘴,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無妨,今晚大皇子就坐在這裡”皌連琨拍拍他的小腦袋“本王會照顧好他。”
“是。”
“父王……”皌連景焰露出爲難的神情,偏偏礙於場面,只能竭力忍受榮珍那毛手毛腳的動作。
“皇叔,珍兒想跟你玩……”
“玩什麼,長輩們都在,坐好……”
“是,珍兒聽皇叔的話。”
“呵呵……大皇子真可愛……”皌連琨用扇子掩着嘴,慈愛地看着身邊的兩個孩子。
“父王,父王與主上中間那個位置,是誰的?”皌連景焰看着不遠處的空位。
“那是靖安老王爺的座位,他是德高望重的尊長,爲父與先祖的堂兄。雖然不是嫡親的王爺但如今在皇家已是輩分最高的人了。他已經十幾年沒在京城露面了,一會兒他來了,你要有禮。”皌連琨看看一旁竭力挺直脊背的榮珍“大皇子,你也一樣哦……”
“是,珍兒知道了。”
正說時,殿上一聲通報:
“靖安王爺到——”
一聲落,百官起身,除皌連琨以外的所有人,躬身跪迎。
“參見靖安王爺,王爺千歲金安——”
響徹朝陽宮的高呼聲中,鬚髮花白的靖安老王爺,身資輩分在南王皌連琨之上的皇族尊長,頭戴金麒含珠冠,身穿紫紅龍紋刨,八面威風地進了朝陽宮。
而百官跪迎的同時,龍座的另一側,太子少傅夏輕塵的位置,卻仍然空無一人。靜靜站立的皌連琨,捏着扇子,不易察覺地露出一絲笑意:
“無塵啊,在老王爺之後遲到,非常不妙呢……”
靖安王爺手按玉骨扇,步態穩重地走上絨毯,不怒自威的神態,睥睨百官的架勢,讓絨毯兩側的官員不敢大聲喘氣。當走到殿中,他那張精神矍鑠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明顯的不悅:
“蕭翰!”
“啊”伏在地下的蕭翰一愣“臣在……”
“你穿的這叫什麼?”靖安王爺中氣十足地質問道。
“誒?!”
“朝廷太平了這麼多年,閒得你連武家的自覺也沒有了嗎?打扮得花枝招展,除了勾搭女人,你還剩下什麼本事了!”
“呃……”
“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你還如何統轄三軍!”
“是……王爺教訓得是……”
“哼……”靖安王爺冷哼一聲,大步走到上座。
“真是的。我管教不好兒子,他就能管教好了?我的兒還知道盡忠盡孝,他的兒跟一個卑微的侍衛私奔,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可惡……是誰把這個老頭子給請來的……”蕭翰在自己的位置上咬牙切齒地嘀咕着。
“不知道……大概是……司馬吧……”甄穎一臉陰沉地看着遠處的司馬正秀。此刻的司馬,正與剛剛就坐的靖安王爺互相寒暄“將這沉寂已久的權威請出來,司馬正秀果然不像表面那樣平庸吶,呵呵呵……”
……
“多年不見,老王爺還是這樣硬朗。”
“司馬,多年不見,你倒是越比當初穩重成熟了。朝中有你這樣的中流砥柱,本王可以也放心不少。”
“王爺過獎了,如今早已是年少一代的天下,我等早已不入流了。”司馬正秀謙遜地說。
“月霜華留下的教訓還不夠,又冒出一個黃毛小白臉嗎?”
“王爺……”司馬正秀表情爲難地在一旁勸道“夏大人貴爲一州之侯,如今已是太子少傅。還請王爺慎言吶……”
“哼!”一聲怒斥震動滿座,靖安王爺豎眉一瞪,指着座下罵道“區區一名少年,以色惑君的妖人,你們竟由着主上肆意寵幸。封侯授爵何等大事,竟由着主上胡鬧。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能勸服主上!本王與先祖穩下的江山,養你們這羣酒囊飯袋有何用處!”
大罵之下,殿上一片沉寂,無人敢出半句反駁。靖安王爺環視一週,繼續斥道:
“區區一介弄臣,何德何能,竟然被捧上了太子少傅的位置。就連什麼貌比朝霜之清冷,氣若蘭芷之幽雅,也成了你們稱讚一個男人的言辭!朝廷的風氣,都是讓你們給帶壞的!”
正當殿上一片沉默之際,傳令太監那高調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太子少傅,夏無塵大人到——”
此時登堂,打斷了靖安王爺的訓斥,座上百官紛紛齊目看去。只見朝陽宮的正門外,夏輕塵頭戴青玉珍珠冠,身穿銀白裾衣,墜地長袍,緩緩步上大殿。一襲勝雪白衣出現在濃墨重彩的朝堂之上,衆人的眼神爲之一詫。
他緩緩邁動腳步,身上的衣裳就如同豔陽下的湖面一般,閃閃折射出水一般流動的光彩。寬大的腰封上,紫金絲繩結饒着銀鉤金球,隨着腳步輕輕擺動。如夕陽照雪、月華初升,朝陽宮內璀璨的琉璃盞,搖碎了一室光華,撒在他的身上。風捲動紗簾,鬢角的胎髮,在那蒼白的臉側輕輕拂動。他明媚而憂傷的臉,讓座上所有的男人,屏住了呼吸。
半數以上的官員起身相迎,夏輕塵緩緩步入上座,禮儀性地,向司馬正旭,與兩位王爺欠了欠身。
入座不久,通傳的聲音再次響起:
“聖駕到——”
一聲高呼,衆人起身伏拜。山呼萬歲聲中,皌連景袤攜着司馬皇后,緩緩步上龍座鳳椅。身後的侍女,抱着初生剛滿月的皇太子,列坐在鳳椅旁邊。
“衆卿平身。”
慢慢起身,夏輕塵擡起頭來,偷偷看了一眼皌連景袤。那長長的毓冕珠串之下,兩道熾熱的目光,正竭力壓抑着,朝自己這邊看來。夏輕塵臉頰一熱,不露痕跡地別過臉去。
他很少看見皌連景袤戴着毓冕的樣子。毓冕只在盛大的祭祀與宏大場合纔會冠上。那毓冕前後垂掛着十二跟黑玉珠串,正正好垂下來擋住君王的雙眼,意指“視而不見”,冕冠的玉簪兩側,垂下的絲繩上,串着兩顆圓潤的黃玉。玉珠剛好在耳廓之外,叫做“充耳”,意指“充耳不聞”。它提醒着佩戴毓冕的君王,對媚上惑君之舉視而不見,對阿諛奉承之言充耳不聞。
每次看見他戴上毓冕,就覺得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又英挺又俊朗,肅穆而高貴的神情,輕易能將自己征服。怎麼說呢……嗯,很……帥。
夏輕塵這樣想着,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斜對面,皌連琨那癡迷又哀怨的眼光。以及在那眼光之後,狡黠又隱秘的窺視。
皌連景袤入座之後,慶祝儀式正式開始。首先是百官參拜主上與太子,隨後由太常卿主持,宣讀賀辭。接着是太子滿月的洗禮儀式,由諸位皇族尊長爲太子戴上吉祥寶物。隨後就是太子認師儀式,和百官獻禮。
夏輕塵看着那裹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折騰來折騰去,不時哭哭鬧鬧,覺得非常可憐。心說自己與皌連景袤,甚至於滿朝文武,又何嘗不是與他一樣,被這繁瑣的儀式擺佈着。
司馬皇后坐在龍座一側,雍容華貴的鳳冠之下,是一張裝扮精緻的臉。爲了這張臉,她自早起就一直在擦擦抹抹。這是夏輕塵第二次看見她,上一回是在冊封大典上。她的容貌,既沒有紅若那樣嬌媚豔麗,也沒有翠娘那樣溫柔可人。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遵守着家族與皇族的安排,遵守着自己的命運。普通的容貌,就像她那普通的頭腦與性格。以致於多年以後,夏輕塵回想起來,只記得這次滿月的慶祝宴會上,她讓乳孃將太子遞給他抱抱時,那種平凡又謙虛的笑。
儀式過後,歌舞初上。夏輕塵終於稍微放鬆地取了些桌上的東西吃,此時才發現,自己案上的酒,早已被換成了甜麥汁。訝異之下地看向龍座,就瞥見皌連景袤那暗暗勾起的嘴角。於是心領神會地一笑,轉頭看着座下的節目。
大殿之上,歌舞退去,換上說唱的戲碼。初時沒有在意,後來漸漸覺得那戲文耳熟:
“粗魯的蠻族,也妄想踐踏中原的土地……”
“孱弱的少年,還妄想擋住我手中的畫戟!”
“爲這句話,你要付出代價!”
“啊哈!”
“啊呀呀呀呀——”
……
夏輕塵手中的酒盞一顫,看着地毯中央那兩名戲子,臉色煞白。座上諸官,隨着劇情的盡展,私下議論起來。
“這……”
“這是……”
“夢中嚮往的山河啊,就在這山脈的另一邊。但爲何朝思暮想的人,卻擋在自己眼前?你聽見我心中的哀傷嗎,你是否感到我的痛?”
“一心守衛故土,誓死保護領下的子民。我自以爲做對了一切,但爲何,你是我的敵人……”
……
爲什麼?爲什麼又是這齣戲碼?爲什麼這齣戲碼會被搬上朝堂。
夏輕塵心底一絲莫名的驚惶。他手握着酒盞,竭力鎮定地掃視在座所有人。
是誰?是誰在這個重大的時刻,企圖在滿朝文武的面前中傷自己?
而在此時,龍座之上,皌連景袤捏緊金樽的手指,也漸漸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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