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思之所以沒有成爲他們的反擊目標,是因爲田三思是田七娘的親侄兒。對田承乾來說,壯大田三思一黨,於他是一大害,但是對田七娘而言,只要是田氏家族的力量壯大,對她就有利,她樂見其成,攻擊田三思效果不會太大。
結果姜德胥又不擅於經營自己的勢力、他那看似強大的政治根基,早就被他強直跋扈的個性給破壞殆盡,這棵大樹看着高聳入雲,裡邊卻早就被蟲子蛀空了,風一吹就倒了,如此一來,遙兒怕也少不了一個池魚之災,她究竟想幹什麼?
歐陽玉衍苦思良久,反覆推敲,卻始終無法判斷遙兒的真正用意,眉心不禁越蹙越深。
她不知道遙兒究竟想幹什麼,但是她不可能這樣坐視,無論如何,這個機會是不容錯過的。
想到這裡,歐陽玉衍輕輕展開雙眉,擡頭對袁愚茤道:“讓高武彈劾遙兒!”
袁愚茤大爲興奮,歐陽玉衍終於決定出手了。他重重一點頭。馬上向外走去。
高武是御史右臺侍御史,歐陽家培植出來的人。歐陽玉衍被罷黜後,由顯墨控制的官場人脈全被遙兒接手,雖然歐陽玉衍自負驕傲,不肯向家族求助,但是很多時候,她都不能不動用歐陽氏家族苦心經營多年積攢下來的人脈。
每個龐大的家族,最重要的資產之中,都有一份只能由當家人親手掌握的花名冊,就像《教父》中的那些黑道領袖鎖在最隱秘的保險箱裡,直到去世才傳承給繼承人的那份最大的政治遺產。
那份名單上的人,要麼是他們一手扶持起來的,要麼是真金白銀多年來喂熟了的,要麼是基於利害關係建立的秘密盟友。歐陽老太公很寵愛歐陽玉衍,卻也不敢把家族的資源任由她揮霍,返回衛地之後,他從花名簿上只抄下了三個人的名字交給歐陽玉衍,這個高武就是其中之一。
歐陽玉衍不能等下去了。她要派人試試水,看看遙兒如何應對!
……
在姜德胥流放嶺南的消息傳開之後,南疆入選官員的名單也終於公開了。這都得力於姜德胥辦事的效率太高了,用誰不用誰。他心中早有腹案,遙兒的候選名單一到,他就馬上圈出了屬意的人選……
結果,他又多了一條罪名,而南疆入選官員的名單一公佈。侍御史高武便彈刻天官府在南疆選官一事假公濟私,呼朋結黨、瓜分公器、肆無忌憚。這一次,矛頭直指遙兒。
姜德胥在的時候,他就是那棵最高最大的樹,樹大招風,所以所有的風波都是向着他去的。姜德胥倒了,遙兒這棵小一些的樹便暴露出來,成了別人新的進攻目標。
但是,遙兒是一棵小一些的樹,不是姜德胥那棵大樹上的一隻猢猻。她的根系還連着田三思,因此滿朝文武都把高武對遙兒的彈劾看成了田承乾的一次試探:二田之爭,又要開始了麼?
因爲這一層擔心,所以衆官員沒有忙着站隊,他們想再看看,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看看長樂侯和未央侯之中,女王更偏袒哪一個。
其實這件事未央侯也在納罕,因爲高武不是他的人。
遙兒一手託兩家,倒了一個姜德胥。還有一個田三思,所以田承乾並不想忙着動她。姜德胥已經倒了,但是姜德胥雖然刻薄成性,卻也並非沒有一個心腹親信。田三思正忙着籌備力量,要一鼓作氣,把姜德胥的餘黨從上到下一層層的清洗下來,現在還輪不到遙兒呢,結果高武的舉動把這整個進程都提前了。
遙兒是郎中,還沒有站殿參朝的資格。因此高武彈劾她的時候。她並不在朝堂上,她是朝會之後才聽說的消息,而且是寇卿宮崔郎中派人給她送來的消息,她之所以沒有聽到正面的指控,是因爲田七娘收下了奏疏,卻沒有當廷做出任何批示。
歐陽玉衍從眼線那裡收到的消息說,遙兒得知被人彈劾後,神色如常,舉止從容,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沒想到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搶在他頭裡彈劾遙兒了,消息傳來時,他頗爲焦急。好在侍御史高武的彈劾似乎沒起什麼作用,女王態度曖昧。並沒有懲處遙兒的意思,趙乾才安下心來。
趙乾又是一夜未睡,書房的燈一直亮到雄雞啼曉,東方大白,天門上的鐘聲響徹全城。
當他終於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兩眼都是血絲,但是他的精神無比亢奮,他連早飯都沒有胃口吃,便精神抖擻地上朝去了。
朝會進行到大半,主要議題均已結束的時候,坐朝太久已經頗顯疲倦的田七娘已經精力不濟,有些昏昏欲睡,這時站殿太監聽小內侍傳報了幾句話,立即走到她的身邊,躬身道:“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乞請大王允其上殿,露章面劾!”
“哦?”
田七娘精神一振,她大半輩子都在與后妃、與外臣、與天下斗的陰謀詭計中度過,對告密、告狀一類的事情似乎已經養成了一種近乎癖好的興趣。她馬上吩咐:“宣他上殿!”
執禮太監身子一旋,朗聲宣佈:“大王有旨,宣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上殿見駕,露章面劾!”
站了大半天已經頗覺疲憊的滿朝文武都是心中一凜,封建王朝,除了天子不可冒犯,只可諫言,不能彈劾,自王儲以下人人都可彈劾,這又是誰要倒黴了?
候在殿外的趙乾聽到那似從九宵之上傳來的聲音,立即舉步向殿上走去,一顆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去了。
雖然他早就習過覲見天子之禮,但是女媧神宮,他還是第一次踏入,距這位女王,還是頭一回這麼近!
趙乾一開口,百官就先鬆了一口氣:“不是告我的!”
緊接着便是精神一振:“二田之爭,第二回合開始了!”
可是再接下來,他們又提心吊膽了,因爲趙乾告的是遙兒,所舉的一樁樁罪行或醜聞。卻是朝臣及其家眷的。
趙乾彈劾遙兒,罪名遠不及高武說的那麼嚴重,也沒有那樣的赤裸裸。他彈劾的罪名不是“呼朋結黨、瓜分公器”,而是“玩忽職守、懈怠公務”。這往輕裡說就只是一個爲官的態度問題甚至能力問題了。
但是,趙乾沒有像高武那樣洋洋灑灑,下筆千言,說得慷慨激昂,卻沒有多少實證。趙乾不說空話,只舉實證。
爲了證明遙兒玩忽職守,趙乾對入選人員逐一點評,俱有實例。官員們當然不是個個都有把柄可抓,也不是個個都有把柄泄露,但是問題是遙兒是先查他們有沒有把柄,再把有把柄的千方百計地塞入備選名單的,那還有什麼說的。
一時間,素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趙郎中在朝堂上大出風頭。天官府的尚書、侍郎目瞪口呆,左右御史臺的官員因爲趙乾比自己還要專業、還要有力的彈劾證據而羞愧不已。
“原鄂州刺史楊瑾宣。是因貪墨入罪,被免職賦閒,本不應再予錄用。而且臣察楊瑾宣賦閒之後並不安份,其侄楊七與鄰居因瑣事爭鬥,毆傷人命,本應判處絞刑,楊瑾宣上下運作。干預司法,僅判流戍之刑。可是僅僅一年之後,這本該流放雲郡的楊七,便又招搖於臨安街頭。如此爲人。豈能爲官一方?”
趙乾上殿時手軟腳軟,心跳如雷,這時一旦開口,卻是神情震定。鏗鏘有力。不做出頭鳥,如何登枝頭,這就是一次政治投機。就是一次賭博,沒有膽子,乾脆就不要入局。趙乾出身貧寒,沒有人脈。性情孤僻,少有朋友,但是他有膽!
“中書舍人林曼霜,家有二子,性情頑劣,不思進取。專喜鬥雞走狗,才學平庸之至。在國子監就學時盡人皆知。可他兩個兒子居然皆中明經,成爲進士,朝野早有非議。而今,林曼霜二子皆得入選南疆官吏,臣請大王調閱這兩人中舉的試卷,親試其才學,若名實不符,不但他們做不得官,林曼霜亦當受到嚴懲!”
這些人都是有做官的資格但是一直沒有空缺讓他們上任的候選官,或者是一直擔任閒職的官,要找他們政績上的毛病殊爲不易,但是趙乾所說種種,偏偏與他們做官有着莫大的干係,足以作爲他們不配作官的證據。
趙乾一口氣指證了七八名官員的毛病,長長地吁了口氣,緩和了亢奮的情緒。滿朝文武的心卻還懸在那兒,誰都看得出來他話還沒有說完,可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個將要說誰。
終於,趙乾朗朗的聲音再度響起:“太常少卿裴真,垂拱三年七月父親過世,去職丁憂,永昌元年十月回朝復職。”
趙乾的聲音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載初元年三月,裴真生一子!”
這兩句話簡直是莫名其妙,滿朝文武都聽得雲裡霧裡不明所以。得益於田七娘隔三岔五就換年號、甚至一年就換兩三次年號的好習慣,滿朝文武大臣都把手攏在袖子裡開始掐着指頭算日子,朝堂上突然變得極其肅靜。
過了片刻,有人輕啊一聲,似乎恍然大悟,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反應過來。
垂拱三年七月到永昌元年十月,正好二十七個月,這是父母去世後,朝廷官員必須回祖籍守制帶孝的時間。從永昌元年十月,到載初元年三月,這是五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裴少卿守制結束後的第五個月,他有了一個兒子。
這裡邊有什麼問題?
丁憂禮制規定:丁憂期間,不得離開家門,不得食葷腥,不得飲酒,不得與妻妾同房、不得撫樂聽歌,甚至不得洗澡,不換衣服,最好在墳邊上結廬而居,在那兒住足二十七個月。可裴少卿結束丁憂才五個月,他的兒子就出生了,他的兒子是什麼時候懷上的?
這在當時可不是小事,孝道是百德之首,一個人若是對生身父母都不能盡孝,你還能指望他忠君報國、愛民如子麼?
裴真垂頭喪氣,臉色煞白。
他當年何嘗不知這個小兒是個禍害,可他此前只生了幾個女兒,並無一個兒子,當時小妾有孕,不忍用藥打去,只盼生個兒子。蒼天有眼,裴家香火果然不絕,不料丁憂期間與妻妾同房的報應卻應在了今日。
太常寺少卿與一州刺史同級,若非貪圖那一州刺史的實權,他又何必求到長樂侯門下,鑽營這個門路。誰知道,他的前程,偏偏就栽在他的貪心上面,時至今日,欲待後悔,卻也無藥可吃了。
寇卿宮侍郎王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只想:“老裴算是完啦!遙兒那條滑不溜丟的小泥鰍,這回也在劫難逃了吧!”
趙乾的彈劾沒有任何誇誇其談的大道理,也沒有堆砌的華麗詞藻,他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南疆大批官員落馬,直接原因是南疆土蠻造反,而土蠻造反,除了受到御史臺的酷吏們勒索乒這個直接原因,還因爲長期以來他們同當地官員就矛盾重重,否則何至於一點就着。
正因如此,田七娘才下決心整治南疆吏治,改善朝廷和當地土著之間的關係,如今趙乾列舉的種種事蹟,無異於在田七娘臉上狠狠地摑了一記耳光,這就是她的入選官員?這樣一批人派到南疆,會比他們的前任更稱職?
此前,侍御史高武彈劾遙兒結黨營私、朋比爲奸,田七娘根本不在乎,她就是要遙兒結黨,結田氏一黨,營田氏之私,可是選拔上來這麼一批官員,是她無法容忍的 。
“夠了!不要再說了!”
田七娘突發雷霆之怒,一掌拍下,便拂袖而起:“入選名單作廢!遙兒閉門聽參!退朝!”
田七娘沉着臉色離開了金殿,把滿朝文武都丟在了金殿上。
朝廷風波驟起,源於驟然出現的更多的機會和利益。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