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煙火

我心底忽然沒來由地涌出一絲害怕。

惶惶中側首望去, 華晴正含情脈脈地凝視着他,而他,似恍若未覺, 只不疾不徐地端起一杯水酒, 一飲而盡。

月色長長曳曳, 迷迷濛濛, 斜斜地灑進殿來, 不經意間蔓延至他乾淨修長的手指上,頓時透出幾分異樣的蒼白。

他仰頭,驀地渭然長嘆。

我心頭震盪。他這一聲嘆, 何等惆悵、何其無奈,彷彿承載了茫茫塵世間漫長的數不清道不盡的遺憾、落寞、悽苦, 叫人不由跟着觸景傷情, 心生悲涼。

皇帝微微一愣, 衆人亦詫異地看着他。

只見他緩緩站起,走至殿中, 俯身向皇帝行下大禮。

皇帝不明所以:“容兒,你這是。。。?”

司馬容沉聲道:“容兒不孝,容兒有罪。”

王爺踏前一步,急道:“容兒,你說什麼傻話?可是喝醉了麼?”相爺在一旁看着, 亦一臉焦急。

司馬容瞥了王爺一眼, 復又看向皇帝, 目光堅定而清明, 緩緩開口:

“皇上, 這二十多年以來,容兒深受皇恩眷顧, 盡享榮寵,得天獨厚。然而,容兒內心始終未曾有過一日安寧,只因容兒實在不知,失散的孃親這些年是否也和容兒一樣,平安康泰、生活無虞?”

皇帝一震,神色剎那黯然悽惶。王爺則呆呆地看着司馬容,整個人如一尊木雕般一動不動。

司馬容的聲音漸漸低鬱:“容兒自幼失去母妃,雖事隔多年,但容兒沒有一刻不在思念。。。孃親究竟去了哪裡,如今身在何方,到底過地好不好,是否也如容兒一般渴盼着終有一日能夠母子相聚一家團圓?”

“容兒慚愧,身爲人子,多年來竟不能有一朝一夕侍奉母妃,不曾盡過一絲一毫作兒子的本分。。。男子漢大丈夫,爲人子已屬不孝,更何談爲人夫?更何論爲人父?”

華晴嬌柔的面容有片刻的凝滯,慢慢地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司馬容擡首,雙目炯炯地望着皇帝,清聲道:“皇上,容兒早已暗下決心,除非尋至母妃,恪盡孝道,否則決不考慮自身之事!容兒辜負皇上與王爺冀望厚愛,更無顏以報西陵王知遇之恩,自知罪孽深重,肯請皇上重責!”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一種沉痛,隨着司馬容的傾訴,緩緩地在殿上漫延開來。王爺蒼白了臉,嘴脣蠕動,終沒出口。相爺的面上浮起痛惜之色,半晌搖頭一嘆。王妃聽到一半已不停摸淚,帕子絞了又絞。夏瑤也紅了眼圈,頻頻轉頭擦拭眼角的溼潤。唯有尹君睿,自始至終冷眼旁觀,嘴角含了一抹詭異的笑,用一種近乎於欣賞的目光看着司馬容。

皇帝長久無語,只怔怔地望着他,魂魄彷彿遊離於九霄雲外,整個人如隔了一層紗般叫人看不真切,直到皇后出言輕喚,方纔迴轉心神,再開口時,語氣比之前已溫和柔軟不少:“傻孩子,你哪裡有罪呢?你這樣一份孝心,任憑換了誰都是要心疼的。。。唉。。。萬般種種,只嘆造化弄人!”

皇帝的眼神深邃而複雜,幾分迷離,幾分憐惜,更多的是叫人看不懂的滄桑與悲涼,良久良久,終低嘆一聲,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答應,不會勉強於你。朕也相信,你母妃是個有福之人,你亦是個有福的孩子,金誠所至,終有如你所願的一天。”

司馬容眸光清亮,鄭重謝恩。

皇帝瞥一眼華晴,尚未開口,華晴已娉婷而立,嫺靜自如道:“容大公子一席話,叫華晴感動、感佩。正所謂君子以孝爲首德,容大公子當仁不讓。”

司馬容看着華晴,微微笑道:“公主過獎。公主胸襟寬廣,氣度雍容,纔是巾幗英雄、女中豪傑。”

華晴羞赧一笑,垂下頭去。司馬容收回目光,掠過我時,頓了一頓,彷彿想說什麼,終究還是輕輕轉向別處。

“皇上,那睿兒的事。。。”皇后才起了個頭,皇上已露疲色:“朕累了,今兒就先散了吧。爲睿兒選妃不是小事,還應從長計議。”

“是。”皇后的表情略顯失望,然我卻沒從她眼中瞧出半點失望的影子。她脣角含了一抹輕淡幽深的笑,目光不冷不熱地從司馬容身上一劃而過。

“哇!哪來這麼多煙花!太棒了!”我在空曠的田野裡奔來跳去,仰頭大笑。

只見一望無際的夜空中朵朵奇葩,絢麗璀璨,爭奇鬥豔,此起彼伏,瞬間照亮了整片天地,也照亮了司馬烈歡欣雀躍的臉。

他大笑,跟着我一起在空地上又跑又叫又跳,像兩個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孩童,盡情嬉戲耍鬧。

我心中有片刻的安慰。如此開懷爽朗、毫無顧忌的笑容,彷彿已有許久,不曾在他面孔上看到過了。

煙火隆隆不斷,他扶住我的肩膀,大聲道:“儇兒,我好快活!在這兒賞煙火,可比在宮裡頭暢快百倍不止!”

我回報他燦爛一笑。

散席時分我被華晴拖住:“郡主,時辰尚早,若不嫌棄,就與我們一同往西月樓觀景閣賞煙火,如何?”

西月樓,是她在宮裡的居所。她說的我們,即指她與司馬容。

華晴淺笑,眼波往身畔的司馬容盈盈飄去,那分柔情蜜意,縱然連瞎子也是看得出來的。司馬容微微側頭,只看住了我不說話。

我心底一嘆,方欲婉辭,尹君睿又跟來插一腳,悠悠道:“聽聞西陵煙花美不勝收,正好本宮閒來無事,不知可否與三位同往觀景?”

華晴笑靨如花:“太子爺肯賞光,乃是華晴的榮幸。”

我未及開口,尹君睿已轉過頭來朝我微笑道:“怎麼了,儇兒,由我陪着,你不高興麼?”

“哪裡的話,我只是。。。”我話沒說完,司馬烈已朗笑道:“她只是早已與我有約在先了!”司馬烈上前,旁若無人地牽起我的手:“諸位慢聊,我們先走一步!”說罷也不看衆人表情,拉過我就往外跑。

背後,傳來華晴銀鈴一般的笑聲:“烈二公子性情中人,郡主真有福氣!”

路過門邊轉角,忽見華清靠牆而立,手中多了一柄金邊摺扇,一邊搖一邊笑眯眯地看着我。

“儇兒,你看,這像誰?”司馬烈手指上方,興奮道。

我擡頭望去,只見半空中隱隱閃着一條飄帶,接着又出現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裙裾飄飄,宛若謫仙。

我眨眨眼,笑道:“瑤池仙子?”

“不。”他搖頭,雙眼明亮而閃耀,凝視我,柔聲道:“像你呀。”

我望着他絢爛的笑顏,心中涌起一絲憐惜,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傻子。我哪有那麼好。”

他環住我,灼灼的目光比煙火還要炙熱:“說這種話,你纔是傻子。”

鼻子沒來由一酸,低垂了眼不讓他看見,趴在他的胸口,聽他有力的心跳,也聽到他長長的嘆息:

“方纔在殿上,你可知我有多怕,多怕皇上就那樣下旨,將你許給太子。”話鋒一轉,語調堅如磐石:“我想過,倘若真是如此,縱冒犯天威,我必也要拼力一搏。”

我心中感動,嘴上嗔怒道:“你瞧你,又不要命了是不是?乾脆不叫司馬烈,改名拼命十三郎得了。”

他皺眉,氣急道:“難道讓我眼睜睜看着你被指給太子麼?”

“怎麼可能呢。”我淡淡一笑,伸手撫平他糾結的眉峰:“一場戲罷了,皇后哪會真正屬意於我?我無權無勢,無財無力,‘郡主’二字不過徒有封號罷了。所謂才貌兼備,試問天下才貌兼備的女子何其多,區區一個沈儇又算得了什麼?再說,皇后倘若真屬意我,早不提晚不提,爲何偏偏等到要爲西陵公主選駙馬的時候提?”我微微一笑:“想來那西陵公主,纔是她真正所望的人選吧。”

司馬烈看住我,眼光閃爍:“她是故意用你激大哥,大哥若應承華晴,她就以你作挾制,叫大哥永遠得不到你,也叫大哥即便欲對太子不利,也勢必投鼠忌器。”

我緘默。皇后深沉,出此一着,存心試探。成了,她的兒子還有機會當西陵駙馬,不成,身邊多了我這道護身符,亦有益無害。

然而,皇后可以揣摩司馬容的心思,司馬容又何嘗不能深諳皇后的意圖?

所以,纔有了殿上那一番剖白。字字真情,句句斷腸,催人淚下。一聲‘母妃’,惻隱頓生,痛了王爺,更痛了皇帝。。。於是,還有誰,能怪他?還有誰,忍心怪他?

連華晴,都不怪他,非但不怪,反而心生憐惜,說不定從此更敬、更佩、更傾慕於他。須知,愈不能輕易得到,愈是彌足珍貴。

容大公子果然是容大公子!

司馬烈沉默良久,緩緩道:“即便大哥用了機心在裡頭,但倘若不是因爲你的緣故,他也大可以娶下赫連華晴,一勞永逸。”

我一震,望着司馬烈黯淡下去的表情,心底壓抑許久的酸澀漸漸涌上,久久不能平息,半晌在心底長長一嘆,輕聲道:“縱然他肯,皇上也不會輕易肯的。”

司馬烈一怔:“爲什麼?”

“皇上正值盛年,大展宏圖抱負之際,怎能容忍寵臣一味坐大,位高震主。先前玉鎖一案,他隻手翻雲,還不夠氣焰逼人麼?”我苦笑:“君始終是君,臣始終是臣。想要得到,還得皇上肯給才行,否則。。。恐福禍朝夕爾。”

司馬烈倒抽一口冷氣,我望向天際,淡淡地道:“所以,他拒婚,也不全是爲了我。”他比誰都明白這一點。皇帝寵他,並不代表他可以恃寵而驕,爲所欲爲,有時,以退爲進,反而纔是上策。赫連華晴自是一枚極有利用價值的棋子,然而,爲相府,爲王爺,今時今日,都還不是時候。

司馬烈怔仲半晌,低聲道:“我與他一起長大,也不曾像你這般瞭解他的心思。”說罷苦澀一笑,宛然長嘆:

“倘若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作他的知己,除了你,還能有誰?”

我動了動嘴脣,終是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