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閣”是皇帝寢宮旁的一座緣水小閣,建在“摘露池”旁,正是一池春水將“物華宮”與“安寧閣”暗暗相連,也正是這個內中聯繫,向來都是太子住在“安寧閣”。雖赫連帛仁此刻未立太子,也並不該將“安寧閣”另許他人居住,可是便是多少人諫言,十一王爺赫連徽墨還是搬進了這精巧清雅的“安寧閣”。
“王爺,才容妃宮裡來人送了些玩意兒,說是王爺你才住過來不久,想是還未曾有合適的擺設,再則也怕廣儲司那邊只曉得拿些堂皇無趣的來,便親選了幾樣新巧的,想是也與王爺氣派相配的。”正在練着字,卻見晴兒領了四五個小內侍進來,各人手上都託着個古玩,或是雕竹窺簡圖筆筒或是青花蟠龍天球瓶或是從星硯、透雕香爐,又是一些古本書籍名家畫作,看這陣勢倒是頗費了一番心血收羅來的。
赫連徽墨淡淡一笑,吩咐他們收下去,也便擱下筆。自從他搬來這“安寧閣”這宮裡宮外各處便是皆尋了由頭送禮來,每日光是接待這些來人,都夠幽蘭晴兒她們忙活半天的。世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往日便是作踐他,如今卻是奉承不及。只是他依舊不知道皇帝心裡頭作何打算,便是再如何考量,這“安寧閣”確是他住不得的。
脣邊笑意忽而變得冷冽,爲何住不得?赫連徽墨清冷的笑意久久凝在出塵容顏上,只是旁人瞧來卻只瞧得出那笑清淺動人。
晴兒捧來“清露茶”,笑道,“王爺,咱們‘安寧閣’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晴兒說話間也是幾分得意,平素只管瞧人臉色,哪裡料得卻有今日?便是說出“咱們安寧閣”這幾個字都是無不自豪的。
赫連徽墨瞧了她一眼,面容卻是安靜無波,“不甚重要的就推去吧,我並不想和誰走得太近。”晴兒應了是,又悄聲道,“王爺,奴婢聽得宮女內侍間私下傳遞着,說是皇上叫王爺住到這‘安寧閣’竟是有意將來傳位給王爺!”手頭的茶拿得極穩,赫連徽墨擡眼冷冷說道,“休得胡言!皇上不過是爲了就近管顧於我,待將來立了太子,自然還是太子住‘安寧閣’。此話你今日說過也罷了,我不想再聽到我身邊的人傳這些話來!”言語竟是極重,令晴兒一時無措,也知自己多言,面上發熱,卻是羞愧不已。
赫連徽墨見她如此也便容色稍緩,“罷了,只消記得便是了。你去找了幽蘭,將這些日子送來的東西記錄成冊,能拿了主意回了禮的就回過去,不能定奪的等我回來再瞧。”晴兒聽他這般說,忙問,“王爺要出去?”面上便又有了些擔憂,冬日裡的重傷確是在嚴正舒的精心調養下已然恢復,只是畢竟受得重創,此時雖有春意,到底是還有餘寒,只怕這尚未好全的身子又會受不住。
笑了笑,赫連徽墨卻不以爲意,只道,“去吧,我沒事的,難道我這麼大的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便是抽身出了房門。繞過花草纏繞的緣水迴廊,出得這小樓別居的“安寧閣”,卻不料被那日頭給耀花了眼,本也知道今日風和日麗,只未曾料到閣內的光與外邊還是不同,確是好久不曾出過門了。
用手稍稍擋了些光,微微眯起眼瞧去,原來春日究竟是到了!青石磚的小徑再不是冬日那般溼漉漉的,道旁翠柳扶風,素馨迎春金黃的花朵開得煞是嬌豔,風兒也嬌柔起來,帶來幾許青草淡香。
幾個宮人正在修剪花草枝條,瞧見“安寧閣”的主子出來了,忙上前恭敬見禮,“十一王爺萬福!”天瑞的親王雖有封號,但循例見禮依舊以排行稱呼,故此宮人口中呼的仍是十一王爺。只是這麼躬身跪着,額頭貼在手背上總有好一會兒,卻也不聽那“安寧閣”的新主子開口免禮。
有膽大的悄悄擡眼望那不做聲的十一王爺。卻見他長身玉立,身上的五彩刻絲曲水紫錦衣正隨着春日裡的暖風微微飄起,愈加顯得人清逸脫俗,而那面容,眉如墨畫,眸若秋波,卻是說不出的淡漠,又是道不明的多情。這樣的容顏,見之忘俗,望之心動,怪道宮裡頭都私下傳言,皇上忽然對十一王爺另眼相看實有隱情,而那正是不得對人言的。
赫連徽墨自然知道有人在偷偷瞧過來,卻依舊是欣賞着這妙麗春光,不曾看那人一眼。只是那人眼神卻是愈加放肆,便冷冷一笑,“你,在瞧什麼?本王身上有什麼讓你這般注目?”語氣卻是慢慢悠悠,並不見多少怒意,只是這麼着才更讓人心頭生寒。
那宮人慌忙將頭垂下,再不敢擡頭,只祈願着十一王爺能夠就此不再追究。然而,赫連徽墨卻開口了,“其他人都去吧!你,留下!”衆宮人雖見十一王爺仍是笑意盈盈,卻也知這俊美少年不會善罷甘休,便慌忙離了遠遠的,只留那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內侍跪在那邊。
那小內侍額頭緊緊貼在手背上,手腳卻是不禁微微打顫,他已經感覺到十一王爺挪步過來,隨即便是蹲下身子,再便是柔聲問道,“說吧,你在瞧什麼?在想什麼?”他的聲音清而透,難以道明的柔和動聽,只是聽來又讓人好似被羽毛輕輕拂過心尖,有一絲癢。
小內侍仍不敢擡頭,卻是被這樣的柔和聲音軟化了,張了半天的嘴,才說出句期期艾艾的話來,“回……十一王爺……奴才,奴才只是覺得,覺得王爺相貌……極美。”話一出口又是心驚膽戰,美這個詞若是對女子說怕任是哪個都會心生喜悅,而對於男子——可是十一王爺已然接口了,“你覺得我很美?只是這樣而已麼?”此刻的語氣卻不僅僅是柔和了,反是威嚴多於動聽。
赫連徽墨自知容貌之美常引得人注目,只是今日這個宮人望來的眼神卻並非單純的傾羨,竟是有着幾分驚異,甚至是有着幾許鄙夷。便是伸手捏了那小內侍的下巴,迫了他面對自己,“你還想些什麼了?”他好性子地微笑着。
小內侍卻笑不出來,望着那鮮見美貌的王爺,牙齒幾乎打架,“王爺……王爺……饒了奴才,奴才……”赫連徽墨微一蹙眉,指上微微用力,小內侍的下巴便是一陣劇痛,“王爺,王爺饒命!奴才說了,什麼都說,現在宮裡面都在傳着,說是十一王爺您能如此榮寵,是因爲,是因爲皇上他與您曖昧不清……”
手上一鬆,那小內侍便哆嗦着縮在那裡,赫連徽墨卻是顏色安寧,並沒有絲毫動容,他徑自緩步朝那春光絢爛的“濯纓水榭”走去。曖昧不清麼?或許真的是如此,赫連帛仁寵他疼他,什麼好東西自己不用都會送來“安寧閣”,不必他開口要求,皇兄可以細心到連“安寧閣”的窗紗是什麼料子什麼顏色都安排妥當。
赫連帛仁瞧他的眼神總是帶着歉意與分外的溫柔,不知道他是不是爲了那十多年的冷漠而補償,若真心說起來,這般被人對待心中也自是喜悅,只是,皇帝究竟在想什麼卻並不得而知。
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心思真能如此單純麼?
正是想着心事,卻聽背後忽來微微風聲,輕盈轉身,只用兩指便夾住了那帶風而來的物件,定睛瞧了,卻是天瑞王朝皇子專有的生辰玉牌。赫連徽墨笑道,“寶兒,怎麼連象徵你尊貴身份的‘龍戲朱雀佩’都要送給皇叔麼?”
那拋來玉牌站在柳蔭下的錦衣小兒正是赫連靜揚,三四個月不見,他倒是又長高了不少,頗有玉立少年之姿。細心去瞧,竟是衣衫也不再髒兮兮的了,眉宇間也更是沉靜一些。
只是今日作爲又現了本性!“還給你吧,這個丟了可不行啊。”微笑着上前將玉牌遞過去,寶兒伸手取了,眼神冷冷的,“十一皇叔今日不曾陪着我父皇寫字下棋麼?”
這個素來不得意的十一皇叔在圍場救了父皇后,父皇對他的態度就全變了,竟是寵愛非常,什麼都只想着這個十一皇叔。稀有貢品是給他的,有趣玩意兒是給他的,寫字唸書也由他陪着,父皇本是兩三日便會與他這個皇子一同進膳,可如今卻是隻要得空便與十一皇叔在一起。該給自己的榮寵忽然轉到別人身上,換做任何一人怕都是無法忍受的。
因此,乍見了這個貌美的皇叔,便是氣鬱攻心,不自覺便扯了隨身唯一的硬物拋了過去。
可是那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皇叔卻笑得如此雲淡風輕。不能否認,他長相很美,偏美得又是不妖不媚,看到這樣的人一般人怕都是心神嚮往的,可是,他越是這般純淨的表情就令他越厭惡!
赫連徽墨自然聽出這個孩子言語中的恨意來,脣邊笑意更盛,令得整個人如身旁的爛漫春光一般炫目,“寶兒,你在嫉妒麼?”寶兒卻被他這一句惹惱了,“我嫉妒?我爲何要嫉妒你?你不過是以色事人!”這句“以色事人”卻是如利刃般將融融春意破碎了。赫連徽墨盯着這個孩子,眸中一閃,他不過是個小孩子,聽來這話便直截了當說了出來,也不能怪他,只是聽得這樣的話仍是從心底涌起了恨意。
然這抹恨意只壓在心底,赫連徽墨的容顏只是變得淡淡的,卻是不曾有大的變化。這令寶兒有些氣餒,他也是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話,偶爾聽到雲裳在與母后悄悄說着什麼,聽不真切,卻是聽到了這句“赫連徽墨不過是以色事人”的話,這話本不當說,卻真是急了。
“寶兒,你知道什麼是‘以色事人’麼?”忽然那沉靜了好一會兒的十一皇叔輕聲問道,他這話柔聲問來,卻不知怎的讓人下意識要答他,“就是憑自己的美貌誘惑別人,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誘惑別人?”
“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赫連徽墨輕聲重複着孩子做出的解釋,眸中浮起一抹傷,寶兒怔了一下,怎會如此?那傷在他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竟似也灼痛了他。
可是不待他多想,自花叢深處緩緩走出一人,那人身着明黃常服,步履穩健而威嚴,正是他的父皇,天瑞的皇帝!赫連帛仁的出現令多日未曾見過父皇的寶兒立刻歡喜起來,揚眉欲喚,卻一眼過去,看到了父皇冷峻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