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柔軟地倒在了雪地上。
赫連帛仁幾乎是立即行動起來,便是神智混沌也躍起身準確無誤地朝那人一掌襲去。那人見赫連帛仁掌風凌厲,也便一劍劃去,力道並不比方纔弱,反是劍勢刁鑽起來,繞過那雙足以分筋錯骨的手,劍若遊鴻般直指赫連帛仁咽喉。
此人出招絕無多餘的招式,只講究快準狠,竟是一招便要致命纔是,如此手段也只有訓練有素的殺手才具備。念及此,赫連帛仁也不敢小覷,堪堪放低身子躲過劍勢,只饒是這麼着脖子上仍被劍鋒劃了個小口子,冰冷的金屬讓全身一陣寒,也不及體味痛意,赫連帛仁已然凝神接他下一招。
那人低低斗笠下的面容並不真切,那抹在脣角的冷笑卻是清晰可見,赫連帛仁瞧了更是戒備,若他今日未曾受傷還猶可與他周旋,偏是肩頭重傷又失了血,此刻招架便已費力。
何況——徽墨他竟是生死未卜!赫連帛仁下意識瞥向那雪地上的少年,重劍所刺的傷口汩汩血流,在雪地上暈染開,那紅色扎眼得厲害。
又是御力於掌,赫連帛仁牢牢盯着那持劍人,但見他緩緩擡了手腕,那黑鐵重劍在擡起的一瞬竟如燕兒輕盈,陡然一俯,那人飛身而起,動作快得叫人難以辨清,而那劍揚起冷冷的風撲向面門。
赫連帛仁勉力起掌,卻並不知自己該落掌何處,那人身影在眼前竟是虛無難捕!
恍然一驚,竟是今日便要命喪於此?
而便是這一刻,兩條身影迅雷般自赫連帛仁身後躍出,齊齊朝那重劍刺客發了掌去,那人見狀,倒不戀戰,竟是橫劍一推擋了他們的招,自己卻是往後疾退,顯見輕功卓絕,不待二人追去,那人已消失在密林間。
“子寒,別追了!看顧皇兄要緊!”攔住要追去的赫連子寒,赫連洛軒忙轉身去瞧皇帝的傷勢,卻見赫連帛仁並未理會隨之而來的侍衛,只一手托起倒在雪上,滿身是血的赫連徽墨。
“徽墨!”赫連帛仁喚着面如死灰的幼弟,若說前次見他再無生氣還未有多少動容,這次卻竟是痛到不可抑止。瞧着他胸口的血仍是不斷涌出,便是用手去捂,而那溫熱的血卻自他的指間緩緩溢出,那紅,耀痛了他的眼。“徽墨!”赫連帛仁再次喚出聲,聲音卻在喉間哽咽住。想他危急關頭喚他“皇兄”,想他以如此柔弱的身子去抵那重劍,想他帶着淘氣的笑顏討要獎賞,想他輕輕柔柔握住他的手,諸般情動怎得還未延續便要終結?
“徽墨!”再次喚他,懷中的少年仿若被撼動一般,緩緩睜開了眼,卻是氣若游絲,“皇......兄……”見他竟能醒來,赫連帛仁大喜,“徽墨!你別說話,皇兄即刻帶你回去療傷!”此刻他說話卻未用“朕”這樣一個字眼,旁人不曾注意,赫連洛軒卻聽得分明,打眼去瞧赫連帛仁,卻只能從他臉上尋到喜悅和柔情!竟然,便是兒時那個溫和的三皇兄。
天青色煙雨天,少年赫連洛軒拾級而上,本是要與三皇兄切磋武藝,卻是那翠柳微拂,梔子花香淡淡映暈開的“拂微草堂”中,年輕的赫連帛仁把着才五歲的幼弟的手,一筆一劃寫着小篆。他微笑着,眉目皆是溫情,而那個小小的孩子許是並未寫好,許是不再有耐心,掙了被捉住寫字的手,輕輕舒臂抱住皇兄的肩頭,仰頭說着什麼,小臉上幾分耍賴幾分撒嬌,赫連帛仁聽來便笑開了…….
“徽墨,你不要怕!皇兄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赫連帛仁柔聲對懷中少年說着,轉而面色一凜,朝身旁侍衛喝道,“還在發呆?不快去準備軟架?!”衆侍衛哪裡敢吱聲,慌忙退下備那運送病人的軟架。眼瞧他們慌手慌腳的樣子赫連帛仁仍是怒意難當,不想手上卻被輕輕一搭。赫連徽墨一隻手費力搭在他手上,他忙反握緊他的手,輕聲道,“皇兄知道你很難受,你再忍一下!”
赫連徽墨卻是微微搖首,稍稍鎮定了一下心脈以調整氣息,說道,“皇兄,徽墨理應受死!從小,父皇便極討厭我,什麼都不讓我學,我便是不甘,瞞着大夥兒學了功夫,我甚至……妄圖培植自己的勢力……”話至此,眼瞧着赫連帛仁臉色微變,卻是繼續輕聲說着,“皇兄,到今日,我才發現,我要的,不過是皇兄能夠,能夠待我如兒時!”血自脣角緩緩流淌而出,雙眸也自是晦暗,一時竟似油盡燈枯,卻是偏偏要掙着說話,“皇兄……徽墨大逆不道……只求您……看在……看在小時候的份兒上……給徽墨一個全屍!
“徽墨!”赫連帛仁心頭一慌,忙抱他入懷,口中喃喃話語只有懷中人能聽到,“你又何苦這麼說?你又可知,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弟,都是我最疼愛的徽墨啊!”
聽了這番言語,懷中少年並未搭話,只輕舒開手臂,緩緩伸向赫連帛仁,雖是混沌着,眼神卻依舊純真無僞,如孩童時一般,只是,那手尚未碰觸到他的皇兄便頹然落下……
天色分明已然放晴,日華自杉樹叢影中點點落下,淡淡光暈中,皇帝懷抱着白衣浴血的少年,輕柔眼神凝在美麗的面龐,薄脣微啓,喚道:徽墨!
天瑞文昌十一年冬,十一王爺赫連徽墨以身救駕,其心可表,上心甚悅,封淳王,俸萬兩。——《天瑞紀要》
小風拂過,天氣便是漸漸有了暖意,歲狩時節的不詳之事業已淡去,赫連帛仁肩頭只留了些疤痕,赫連徽墨也從鬼門關又掙了回來,端看二人執子對弈,竟是一絲那時的衰敗都無。
赫連帛仁心情倒是頗好,笑盈盈瞧了赫連徽墨一眼,便下手先行吃掉一子,“徽墨對弈時到底心思單純了些,雖也知棋局佈列,只是不知算計。”赫連徽墨但笑不語,輕捻着手旁茶杯,凝思觀局,卻又似不知如何下手,眉輕輕蹙起,便是些許懊惱。
幽蘭撩了琉璃珠簾,端着個小巧的紅木金漆托盤進來,福身請道,“皇上,王爺,棋下了半天了,用些點心蓄力可好?”
赫連徽墨擡眼瞧了去,卻是青花瓷盤中擺着幾塊掌心大的粉紅糕點,形若花瓣,色澤自是誘人,未及面前,那香氣也是雅緻非常,便問道,“這個又是什麼?”自歲狩歸來,赫連帛仁便加了小廚房的人手,特是選了手藝極精心思極細的幾個,日日翻着花樣來做膳食,好叫他多進一些補養身子。
“回王爺,這是‘桃兒嬌’,因桃花對肝氣不疏、血氣不暢有所裨益,所以小廚房便特特用桃花絞了汁和入米粉中,又有潤肺止咳、清心安神的蜂糖百合配着,想來竟是對王爺的身子頗有益處的,再者,桃花素有養顏潤膚的效用,也能令傷口恢復更好。”便是將那一盤“桃兒嬌”擺在桌案上,一陣微風飄悠而來,卻是滿室甜香。
赫連徽墨還猶可,倒是赫連帛仁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紅’,想不到這些人還頗有心意,這點心都做出學問來了,朕看得都饞了。”說罷執箸夾起一塊,卻並未放入自己口中,而是先行送到了赫連徽墨嘴邊。赫連徽墨瞧了他溫和的笑意,便張口接了那點心,這“桃兒嬌”正是一口的大小,入口微甜,隨即又是化得脣齒留香。
慢條斯理咀嚼着,赫連徽墨自是知道皇兄喜歡瞧他這般乖巧聽話的模樣,便着意慢慢食盡口中點心,又是手腕輕擡端起茶杯,將糯米香茶淺淺啜了一口。
赫連帛仁瞧了他這慢慢柔柔的動作,念起了兒時這個孩子也是這般,做什麼都緩着,和其他的男孩子完全不同,偏他如此還又是惹人憐愛,想着便是一笑。
他一笑的那一刻,赫連徽墨輕輕放下杯子,見赫連帛仁微笑着盯着自己瞧,便悠悠道來,“皇兄也嚐嚐吧,清軟香甜,倒是還入得口的。”赫連帛仁聞言自取點心吃下,又道,“朕封了你爵位,按理也該賜你宮外府邸纔是,不知你可有中意的地方?朕可特爲你建了宅邸的。”
雖是早已封爵,卻又爲了身上的傷,也便仍是留他在“六如軒”養傷,只是此刻幼弟的身子愈見回覆,若仍留在宮中也是不妥,倒似是做哥哥的有意虧待於他。
“皇兄倒要趕徽墨離宮麼?”赫連徽墨卻是神色陡然悽悽,明鏡兒似的妙目也黯了下去,但聽他低聲說道,“徽墨惟願久居皇兄身邊,雖是不能在朝事上爲皇兄分憂,然,若能得一二日如此對弈淺談也便遂了心意。”
聽到赫連徽墨這般說來,赫連帛仁眸色微動,英俊不凡的面容上閃過一絲難以言表的情緒,卻是溫言道,“徽墨,朕知道你的心意,還是願做朕身邊那個小不點呢。只是,祖上素有規矩,封爵親王便該享有豐祿,擁有自己的府邸,若是獨你例外,朕也怕朝中那些臣子又是上諫又是規勸的,再則,也實在是太過虧待你了……”
“皇兄!”赫連徽墨出聲阻了他的話,一雙眼凝視着他的皇兄。雖年近四十,面容卻依舊是仿若未及克壯,只是端看眉宇間的神氣卻是更見沉穩內斂,不知是否爲了這樣的改變,這面前的皇兄竟是又熟悉又陌生。略一凝神,赫連徽墨蹙眉說道,“皇兄,若徽墨請求皇兄削去這親王封號呢?”
赫連帛仁乍聽之下面現驚色,隨即又笑道,“說什麼傻話呢,這封號能夠說封就封說削就削麼?”只見他瀕死之態便是痛徹心扉,便是不顧父皇遺旨,爲他封了爵,又是將滿都城的宅院要他挑選,怎知他此刻卻又提出不要這爵位了。
赫連徽墨卻是微微一笑,“若能留在皇兄身邊,要不要爵位又如何?我本不過是個胸無大志的……若是非要說我有什麼貪圖的,想來——不過是皇兄的幾許眷顧!”他淡定地說着話,滿臉盡是坦然,瞧得赫連帛仁也是心頭暖了起來,脫口而出,“偏你會說話!”些許的嗔怪,卻又接着說,“實在想在宮中,那就留下吧!只是‘六如軒’別住了,你便搬到‘安寧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