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公元617年),三月中,鼓山。
高暢軍和楊善會部在鼓山分隔四里多地紮下了大營,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高暢留有了一千人馬駐守清河,由管小樓統帥,他率領着其餘的七千人馬來到了鼓山。本部正規軍有三千多人,其他的四千人乃是清河的降軍,他們被打散開來,分到了各個營地之中,做一些民夫,輔兵們該做的雜事。高暢沒有指望他們能幫上多大的忙,和楊善會作戰的時候,這些人不拖後腿就非常不錯了。
進入清河之後,高暢並沒有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高高在上,妄自尊大。
第一時間,他就去崔府拜訪了崔家家主崔無鋒。崔無鋒在自家的草堂裡和高暢見了面,兩人在裡面密談了兩個小時,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高暢出來之時,臉上的神情如常,無喜無憂,在他臉上,自然看不出什麼來?至於崔無鋒,和高暢會面之後,就一直躲在草堂之中,沒有出來見人。
因此,除了高暢和崔無鋒兩人,其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高暢和崔家達成了什麼協議。
不過,有一點大家可以肯定,那就是高暢和崔家肯定達成了某種協議。
高暢從崔家出來之後,並沒有在清河城裡休整,而是在第一時間就率領着大軍北上,有十來個崔家子弟出現在了高暢軍中,他們負責整頓那些投降高暢的鄉兵,安定他們的軍心,使得他們不至於違背高暢的命令。若是兩方沒有達成秘密協議,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因爲和崔家有了協議,高暢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所有,這纔敢於和楊善會在鼓山對峙,有了清河崔的支持,他不擔心糧草輜重的問題,也不擔心在清河站不住腳了。
和崔家結盟,當然能帶給高暢不少好處,那些好處都擺在了明面上,不用再說了,然而,和崔家結盟,也不是一點壞處都沒有。
最起碼,崔家在清河的地位依然牢不可摧,不比在平原,那些小的世家高暢可以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最終將自己的意志凌駕在他們家族的利益之上,使得自己的政令通達全郡。然而在清河,在這樣一個前有楊善會,後有竇建德的緊要關頭,面對崔家這樣的龐然大物,高暢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妥協而已。
在和崔無鋒的口頭協議中,高暢承諾,崔家在清河的利益不會受到半點損害,他們在清河的地位不會有半點動搖,並且,徵召了不少崔家的子弟到自己軍中,或者自己的官僚系統中效力。
之所以做出如此重大的讓步,只是爲了在最快速度下安定清河全境,以便在當下對付鼓山的楊善會,以及在未來對付信都的竇建德。
世界就是這樣,有得必有失!
就算是高暢這樣強悍的非人類,有時候也不得不選擇低頭。
有勇氣當然好,但是因此就無所畏懼,不知妥協地一味地向前衝,那不是勇敢,而是莽撞。所謂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只有你的實力強大到可以無視一切的情況下才可以這樣,若非如此,該低頭的時候你還是要低頭,該讓步的時候還是要讓步。
高暢並不覺得對清河崔讓步是一種恥辱,勝利雖然能讓他愉悅,失敗雖然也會讓他覺得沮喪,然而,在制定大方向的戰略之時,他不會受到絲毫情緒的影響,該進則進,該退則退,該得便得,該失就失,絕不拖泥帶水,一切都和利益有關。
要想成爲一個成功的上位者,這是必須要達到的品質。
相比於這個時候的高暢,楊善會的處境要不妙得多。
他的一萬多大軍到現在只剩下七千多人了,和高暢軍的人數旗鼓相當,這其中,他的嫡系人馬還有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多的騎兵。
在和徐勝治的較量中,他損失了四千人,有一千多是他的嫡系部隊,另外三千人則是武城,歷亭兩地的豪強世家組織的鄉兵,那些豪強世家的鄉兵一共有六千多人,現在已經損失了一半,只剩下了三千人。
相比於高暢軍,楊善會部的士氣要低落了許多,每天都有清河城的降兵在本方大營外喊話,當他們得知清河已經被高暢攻下之後,士氣更是低落得無以復加。
所以,楊善會不敢和高暢軍展開會戰,而是選擇了防守,在他看來,高暢軍是客軍,糧草給養運送不便,自己大可以選擇和他相持,待敵軍糧草供應不上之時,找對時機纔出兵。
這些判斷是建立在高暢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穩定清河全境的情況下,要是楊善會知道清河崔在私底下和高暢達成了協議,恐怕就不會這樣認爲了。
楊善會在大營前修建了許多防守工事,深溝高壘,拒馬鹿,遍佈營前,他一旦像烏龜一樣把頭縮在殼中,高暢還真的把他沒有辦法。
強攻敵軍的營盤,那是完全不可取的,楊善會並非泛泛之輩,以一萬兵馬,在鼓山面對防守方的徐勝治一千人,居然也被碰得頭破血流,當他放下姿態,嚴防死守的時候,就算能攻下他的大營,高暢這七千多人能活下來的恐怕也不會很多。
不做好完全的準備,不到最後的時刻,高暢是不會這樣做的。
所以,即便知道
方在鼓山繼續僵持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最終,,漁翁得利,僵持下去,只能正中遠在信都的竇建德的下懷,他們仍然不得不這樣做。
就在高暢和楊善會在鼓山僵持的時候,遠在幾百裡外的信都郡又是另一番景象。
竇建德率領七萬之衆圍攻冀縣已經有十來天了,冀縣的防守也算得固若金湯,這纔在幾萬人的圍攻下支持到了現在。
然而,孤城不可守,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冀縣的陷落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由竇建德的主力猛攻的東門已經岌岌可危了,城牆的某一段在竇建德軍投石車拋射的石彈的猛烈打擊下,曾經缺了一個大口,後來城內的軍民冒着大量的死傷才把這個缺口補上,這一段時間,竇建德軍主攻的方向就在這段曾經缺了口的城牆上,這裡成爲了收割生命的絞肉機,城牆上下,城裡城外,到處都是陣亡的雙方將士的死屍。
現在,正是一輪攻擊之後的間隙時間,東城這一帶變得非常寂靜,被焚燒的攻城車在寂靜的陽光下靜靜地閃耀着白色的火光,黑色的煙霧靜靜升騰。
城牆上,被煙燻黑了的戰旗缺了一個角,孤零零地在無風的午後耷拉着腦袋,顯得疲憊不堪,沒有絲毫的精神。
士兵們躺在牆垛下,一個個渾身沾滿了鮮血,在這些面貌不清的人中間,胸膛還在起伏,鼻孔還有氣的則還活着,他們和身邊的死屍以同樣的姿勢躺着,同樣一動也不動,不仔細看,根本不能將他們分辨出來。
城外竇建德的大營中,攻城未果撤下來的軍隊聚集在大營的一側,正在抓緊時間用飯,用完飯之後,他們有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兩個時辰之後,如果冀縣還沒有被攻下,他們將會替換負責這一輪攻擊的友軍,竇建德已經下達了命令,今天之內,必須攻下冀縣,無論如何也要攻下它。
竇建德一個人待在大營中,比起在饒陽的時候,他要意氣風發了許多,然而,看上去,他卻比那個時候還要蒼老,額上的皺紋更加多了。
攻城的計劃已經制定了,將領們正按照計劃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他需要的做的只是等待而已,這個時候,他的心思並沒有放在即將被攻陷的冀縣,而是放在了南邊的清河。
高暢軍和楊善會部之間作戰的情報在他的吩咐下,總是第一時間擺在了他的案頭之上,現在看來,情況對自己很有利。
高暢也好,楊善會也好,都是很會打仗的人,兩人碰在一起就和針尖對麥芒差不多。
第一回合,楊善會佔了上風,高暢吃了大虧;第二個會合,高暢佔了上風,楊善會受到了挫折。現在,兩軍形成了僵持的局面,對竇建德來說,這是老天爺佔在他這一邊的徵兆。
說起來,那個時候不該把高暢放出去,讓他獨領一軍的,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基業和地盤,名義上雖然還是自己這個長樂王的屬下,實際上,已經脫離自己的控制。
自己雖然使了不少的手段,不過,終究上不了檯面,他當然不會相信就憑這些小手段就可以搞垮高暢,或者將他重新召回麾下。
不過,現在對他來說,卻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等自己攻下冀縣,佔領信都全郡之後,再揮師南下,相互之間已經打得精疲力竭的高暢和楊善會肯定抵擋不住,那個時候,就算高暢再有雄心壯志,也不得不歸順自己這個名義上的主子。
有這個大義的名分,清河,平原兩郡收在手中也就算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那個時候,要想怎樣處理高暢這個人,就看他的姿態以及當時自己的心情如何了!
就在竇建德沉浸在幸福的遠景的時候,傳令兵打斷了他的遐想,他臉上的表情頓時爲之一變,大王應有的威嚴神態出現在了臉上。
“報告大王,諸葛將軍求見!”
“讓他進來。”
諸葛德威掀開營門前掛着的厚布,邁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了進來,不僅腳步很小心,臉上的神態,眼中的眼神也非常地小心。
“卑職參見長樂王!”
進了營帳之後,帳中燃燒的火盆將竇建德的身影投射在了他的眼前,他立刻雙膝跪地,行了個大禮。
兵敗歷亭之後,通往清河的路被楊善會軍隔阻了,不過,就算那條路沒有被楊善會軍隔阻,他也不敢去見高暢。
作爲一個敗軍之將,他不曉得高暢會怎樣對付自己,只是,就算高暢不會把他怎麼樣,他也不想去見他,不然,他大可以往平原而去。
諸葛德威之所以選擇北上,是經過多方面的考慮的,自己名義上是屬於長樂王的武將,故而投奔竇建德完全說得過去。
竇建德現在兵力強大,聲勢驚人,而自己的原來的主子高暢呢?諸葛德威並不看好他,要知道歷亭,武城丟失之後,高暢一支孤軍既要面對清河這座難以攻下的堅城,又被楊善會的大軍截斷了後路,在這樣的情況下,諸葛德威想不出高暢還能有什麼好方法擺脫這個困境。
就算他經過一番苦戰逃得性命,那時也已經損兵折將,不可能東山再起了吧?跟隨着他再也沒有前途,最終也只能被竇建德吞併,既然如此,何不搶先
靠竇建德呢?因爲有高暢的存在,自己對竇建德也就用處,不會被他隨意拋棄。
抱着這樣的想法,諸葛德威北上投靠了竇建德。
首先要活下去,然後飛黃騰達,爲了這樣的目標,什麼忠誠心?什麼兄弟情誼?統統都可以拋諸腦後,往上爬,不顧一切地往上爬,這就是諸葛德威的人生理想。
只是,沒有人能夠看到更遠的未來,有時候你以爲是正確的選擇,在多年以後,卻發現那是錯誤的,而你當時所走的那條自以爲正確的道路,在多年以後,你纔會發現那條路的盡頭無路可走,而這個時候,你卻無法回頭了!
當然,此時的諸葛德威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觸,他回到竇建德軍中之後,竇建德給了他一個虎威將軍的稱號,名義上可以和高暢同一級別了,這讓他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竇建德承諾,攻下冀縣之後,會從冀縣徵召一部分士兵交由他統領,讓他擁有獨自的領兵權,這無疑讓他感激涕零,在高暢軍中,他雖然也能統領軍隊,然而,在那支軍隊中,不管他使出怎樣的手段拉攏手下的將士,他在他們心中的地位最多隻能排在第二位。
在竇建德的帳下,卻並非如此。
“德威,你隨我來,讓我們去看看兒郎們是怎樣攻下冀縣的!”
“大王神威蓋世,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大王的帶領下,區區一個冀縣,彈指之間,自然灰飛煙滅!”
諸葛德威站起身,搶先一步幫竇建德掀開營門垂下的簾布,一串溜鬚拍馬的奉承話很自然地從他嘴裡溜了出來。
竇建德笑了笑,不置可否,在親衛們的簇擁下帶着諸葛德威上了戰馬出營而去。
竇建德之所以收下諸葛德威,並且還升了他的官,以熱情的態度來對待他,本意並不是針對諸葛德威這個人,而是想給高暢麾下那些原本屬於自己的將領們做出一個榜樣,讓他們通過諸葛德威的遭遇明白一件失去,他,竇建德,長樂王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就算他們曾經背叛過他,但是隻要迷途知返,他會既往不咎。
因此,對諸葛德威的寵信只是做戲而已,其實兩個人都知道,不過,卻也把這場戲做得非常的精彩。
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什麼!”
蒙勇一臉的不可置信,他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身子靠在身側的牆垛上,這才穩住了身形,在他身前,蘇定方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他們此時正站在東門城樓上,在城下,竇建德的大軍像螞蟻一樣黑壓壓地一片將冀縣圍得水泄不通。
“你再說一遍!”
蒙勇不相信自己剛纔聽到的話,要求蘇定方再說一遍。
蘇定方嘆了嘆氣,回頭望向自己身側,從蘇家莊跟隨他來到這裡的五百子弟兵,如今,活着的已經不到兩百人了,他們垂頭喪氣地在城牆上橫七豎八地躺着,這讓他心如死灰,難以自已。
“通守大人下令,命令我們放下武器,開城向竇建德投降!”
蘇定方的話像針一樣刺在蒙勇的心裡,他的身形搖搖欲墜,雙目噴火,苦戰十來天之後,死去了那麼多的人,結果還是投降了事。
“我不投降!我要殺竇建德,爲我大哥報仇!”
蒙勇咬牙說道,聲音非常低沉,他的雙手緊握,掌心的肉被指甲刺破了,隱隱有血流出。
“殺竇建德,人家有十來萬人,就算他們不反抗,一個個擺在你面前,讓你殺,你也殺不完啊!”
蘇定方冷哼了一聲。
“我不管!我不要投降!我要殺了他!”
這個時候,蒙勇就像一頭狂怒的獅子,他滿臉是血,看上去神色猙獰。
“聽我的,兄弟,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啊!如果知其不可能還要去做,那不是勇敢而是莽撞,要是你死在了這裡,不僅報不了你大哥的仇,反而添了新仇,那個時候,還有誰替你們哥倆報仇呢?”
蘇定方冷笑一聲說道。
“退一步海闊天空,投降竇建德對你的報仇大業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只要把自己的仇恨隱藏起來,一步一步地接近他,說不定還能找到機會!人,總是提防着明處的敵人,往往會忽略躲藏在暗處的人!”
蒙勇的臉色陰晴不定,顯得難以決斷。
城樓下的士兵遵守通守大人的命令,將冀縣的城門緩緩打開了,城外的竇建德大軍發出了山崩海嘯的歡呼聲,他們排着隊準備進入冀縣。
蘇定方將一把橫刀遞給蒙勇。
“如果,你還要執意在這個時候報仇的話,我也不會阻擋你,當竇建德大軍進城的時候,你就拿着這把刀去報你的仇吧!”
蒙勇的手顫抖着接過了蘇定方遞給他的橫刀,刀握在手中之後,手依然不停地顫抖,半晌,那把刀脫手而出,紮在了一根失去了旗幟的旗杆上,刀把在空中不停搖擺,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