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下山了,天色漸漸暗下來了,絢爛的晚霞在西邊的天際,那將是白晝最後的輝煌。
從申時末到現在,喊殺聲一直沒有中斷,不過,經歷了這麼長的時間,終究也變得疲軟了,重傷待死的士兵們的呻吟聲逐漸成爲了這場戰鬥的主旋律。
騰珏已經記不清自己手上的這把橫刀是換的第幾把刀了?前面的幾把刀不是被他砍捲了刀刃,就是被他砍斷了。
他和十來個親兵圍成了一個園陣,守着一個小土坡,在土坡的身後,是一小部分仍沒有被楊善會軍佔據的營盤。
在他們面前,橫七豎八地躺着敵我雙方士兵們的屍體。
他們中,有的依舊雙目圓睜,保持着戰鬥時的表情,死亡突如其來地降臨在他們身上,令他們猝不及防;有的雖然大睜着雙眼,眼中卻充滿了驚恐,這證明黑白無常找到他們之時,他們清晰地瞧見了無常們的面孔;有的則緊閉着雙眼,就像累到了極點,躺在地上睡着了一般,生命的結束,對他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趁着戰鬥的間隙,騰珏急忙調整自己的呼吸,以便恢復體力,在他身上,沾滿了鮮血,有大部分來自於敵人,也有不少來自於自身。
他感到四肢疲軟無禮,雙眼發花,他知道這是用力過度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橫刀插在身前地泥地上,雙手駐着刀柄,打量四周。
晚霞下的原野,紅得就像染上了一層鮮血,血色黃昏之下,敵軍就像螞蟻一般爭先恐後地越過本方的寨牆,衝了進來。
營盤中,四面八方都是敵軍的身影。他們像餓狼一般圍着本方的士卒,時不時就衝上去咬上一口,從自己等人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戰鬥依然在繼續,卻進入了收官的階段。
本方已經無法收攏陣型,被人數衆多的敵軍分割開來,形成了各自爲戰的局面。到現在這個階段,已經無路可退地時候,還是沒有士兵投降,也很少有人被俘虜。
刀砍斷了,就用徒手,手被砍斷了,就用牙齒咬,由信仰構成的忠誠心支持着他們戰鬥到最後一刻,就算是戰死的那一刻,他們也沒有放棄這樣的念想。將軍大人一定會趕來的,將軍大人不會放棄我們。將軍大人一定會給我們報仇!
神君庇佑,萬世其昌!
不遠處。一個白衣神官陷入了十來個敵軍的包圍中,他高喊着口號,砍翻了一個敵軍之後,也被一擁而上地敵軍淹沒了,臨死前的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慷慨激昂,面帶微笑,就像要去一個極其尊敬的人家中作客一般。腦袋被一個敵人當成一筆功勞砍下來之後,依然掛着這樣的表情。
對他來說。這樣的死亡算是死得其所吧!
騰珏卻不想這樣死去,不過,如果真的戰死在這裡,也沒有什麼遺憾的,對因爲活不下去所以鋌而走險當上盜賊的他來說,戰死沙場,屍骨無存,這不就是他註定的宿命嗎?
再說,死在了這裡,也算是幫自己解決一個難題了,面對着竇建德和高暢,他真地不知該作何選擇,他確信,高暢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絕對了如指掌,自己身邊地這些親兵中,或許就有監察司的人,因此,要他相應竇建德地號令,在關鍵的時刻背叛高暢,只能是死路一條,絕對沒有成功的希望。
自己雖然是所謂的中郎將,手下雖然好歹也有上千人,然而,除非接到高暢的命令,他根本調不動這一千人,在這一千人中,有大量的狂信徒,在對高暢死忠的白衣神官日夜洗腦的情況下,他們地忠誠心的對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高暢,更不要說,在這些士兵之中,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是監察司地人。
然而,要是背叛竇建德,自己在樂壽的家人就難免會成爲犧牲品,自己如此打拼,還不是爲了他們,因此,家人是萬萬不能犧牲的。
戰死在這裡,就不用面對這個二選一的難題了,弟弟在竇建德軍中效力,所有,竇建德在自己死後沒有理由難爲自己的家人,高暢也不會因爲自己的背叛而去報復他們,如此說來,這還是一個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啊!
幾十個敵軍排成作戰陣型緩緩地向土坡上逼來,在這個土坡上,他們死去了不少的同伴,面前的這十幾個人都是好手,無論如何小心都不爲過。
來吧!
騰珏挺直了脊樑,將橫刀持在手中,起初所感到的疲憊瞬間從身上消失了。
就算已經有了戰死的覺悟,也並不表示他甘於束手就擒,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單純的鬥士而已,將擋在自己身前所有的敵人砍倒,直到自己被人砍倒的那一刻。
就是這樣就行了!
敵軍潮水一般涌上了小土坡,將騰珏等人圍了起來。
喊殺聲,兵器相交的聲音,被刀砍中時絕望的嚎叫聲,刀鋒砍在肉裡,骨頭上咯吱的聲音,這些戰場上永恆的曲調,混合在一起構築成一首波瀾壯闊的旋律,在穿越血色黃昏的晚風中遠遠地飄蕩。
楊善會手握着陌刀,緊緊地握着,手指甲刺進了掌肉,他的雙眼燃燒着熊熊的怒火,通過兩三百步的空間,傳遞到對面的高臺上,那裡,站着一個丰神如玉,青衣飄飄的年輕人,他確定,那人就是讓他遭受這麼大損失的傢伙。
“嗖!”
一支箭矢劃空而去,毒蛇一般盯上了高臺上的那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視若無睹,依舊面帶微笑,就像被河水分開的情侶一樣和楊善會對視。
“鐺!”
那個年輕人自然就是徐勝治徐公子,在他身旁,站立着兩個護衛,其中一個揮了揮手中的橫刀,就將那支冷箭砍了下來。
爲了保護徐勝治,高暢特意從軍中挑選了幾個武藝高強的好手當護衛守候在他身邊,當然,這些護衛有沒有監視他的意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先前的亂戰中,這些護衛戰死了不少,現在,留在他身邊的只有這兩人了。
在徐勝治和楊善會之間的空地上,敵我雙方的士兵正在殊死搏鬥,這裡的高暢軍足有一百來人,他們是唯一成建制在戰鬥的軍隊。
不過,面對人數衆多的敵軍潮
的輪番進攻,他們的人也就越來越少,防線也越來越就快要退到高臺下了。
情勢雖然非常不利,徐勝治依然面帶微笑,彷彿勝利之神依然籠罩在他頭上一般。
伏兵,奇兵,援兵,這些他統統都沒有了,眼前的這些士卒戰死之後,他只能揮舞着腰間那把用作裝飾的長劍親自上陣了。
在兵力如此懸殊,自己又不能掌握戰略層面的情況下,單靠戰術,能夠做到現在這樣已經非常不錯了!
只不過,纔剛剛得到高暢的信任,得以獨當一面,就要死在這裡,說起來,還真是有點遺憾啊!
這就是亂世,不管你是名將,還是良臣,不管你有萬夫不當之勇,還是能運籌帷幕決勝千里,當壞運氣籠罩在你身上時,縱使你再有能力,也無從掌握自己的命運。
徐勝治的手放在了劍柄之上。
如果戰死在這裡是自己的命運,就讓自己勇敢面對吧!
就在徐勝治準備抽出長劍,跳下高臺,慷慨赴死之際,從身後的鼓山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風吹松林發出的嘯聲一般,不過,爲了修築營盤和工事,山上的樹木都被徐勝治下令砍伐乾淨了,何來的風吹松林的聲音呢?
楊善會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那隨風傳來的明明就是大隊士兵奔跑時發出地腳步聲。以及山崩海嘯的呼喊聲。
從鼓山上衝下來的軍隊,清河的守軍?高暢軍?
“結陣!”
楊善會狂呼,隨即,收攏陣型的鼓聲猛地響了起來,然而,在越來越大的呼喊聲中,這鼓聲顯得是那麼孤立無援,細不可聞。
高暢騎着戰馬馳上了山坡的最高點。他的帥旗插在了自己地身側,在晚風中飄拂,霞光映照在旗幟上,給它塗上了一層血色。
山坡下,成羣結隊的士卒排成整齊的隊列向廝殺的戰場衝去,他們像海嘯一般撲向明顯被這意外情況嚇住了楊善會軍。
得救了!
當看見那面高字的帥旗在山坡上獵獵舞動。看見那個披戴着亮銀盔甲顯得銀光閃閃的身形出現在帥旗之下時,營盤中殘存地每個高暢軍心中同時浮現出這句話。
大地在抖動,似乎也被這聲勢浩大的大軍所嚇倒,盤踞在原野上的霞光也變得暗淡起來,千軍萬馬激盪起來的殺氣沖天而起,聲勢驚人。
最初,聽見嘶喊聲的時候,楊善會軍的士兵們心中就籠罩上了不安的陰影,當目睹聲勢浩大的敵人援軍密集地出現在山坡上時,這種不安就擴大成了可怕的絕望。
楊善會雖然奮力指揮手下的軍隊收攏。想要減緩敵軍地衝擊,然而。情勢逼人,他已經無法組織起像樣的抵抗了。
軍隊開始了大潰逃。
其實。半個時辰高暢就率領援軍出現在鼓山之後,他並沒有命令士兵們馬上投入戰場,一是因爲這些士兵經過連夜地長途急行軍,早就疲憊不堪,就算投入戰場上去,戰鬥力也很成問題;另外,那個時候,敵軍的陣型還沒有分散開來。正在有組織,有系統地和本方地守軍作戰。援兵進入戰場之後,最多和敵軍打個平手,形成僵持而已!
因此,高暢命令大隊人馬就地休息,當看見敵軍自以爲勝券在握,分散進攻之時,他才命令軍隊起身作戰,發起了突然襲擊。
果然,楊善會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就像打在堤岸上的浪潮一樣,迅速地消散了,瞬間化爲無形。
血色黃昏下,士兵們像退潮一樣瘋狂地越過營寨的障礙物,朝山坡下跑去,楊善會在十來騎親兵的簇擁下,驅馬跑在了最前面。
他手下的兩百親兵卻沒有隨他逃跑,而是逆着敗退的洪流,朝着山坡上逆流而行,他們的任務很簡單,那就是去死。
山坡下還有一千多騎兵沒有動用,這個時候,他們也應該瞧見了山坡上情勢的變化,應該做好了準備,只要大帥能夠搶先一步回到軍中,有這一千多騎兵幫助,在平坦地曠野上,不見得不能夠力挽狂瀾,就算無法阻止頹勢,逃得性命也是不成問題的。
這些面向死亡行軍地親兵們所要做的就是拖延高暢軍進攻的步伐,給自家的主帥爭取時間,楊善會得到的時間越多,越能從容地佈置。
這些勇士們很快衝進了黑壓壓的浪潮之中,然後,一個一個地倒下,就像被河水不停沖刷的泥沙一樣,被波濤席捲而去,了無蹤影。
楊善會回到了騎兵陣中,這支騎兵是他手下的王牌,曾無數次爲他擊垮敵軍,也無數次救了他的命,回到陣中之後,他的心鎮定了下來,不再慌亂。
隨着一聲蒼涼的號角,騎兵隊動了起來,不愧是楊善會的精兵,就算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很快集結起來,讓開了通往本方大營的中間通道,來到了側翼。
大量潰兵通過騎兵們讓出來的通道向本方大營亡命跑去,他們頭也不回地埋頭奔跑,只要不停往前跑就能活命,這樣的念頭讓他們無法停下腳步。
楊善會的騎兵擺出了衝鋒的陣型,如果,高暢軍追着潰兵的尾巴衝下山坡來的話,他們就要從側翼出擊,截斷高暢軍進攻的路線,這支高暢軍並沒有騎兵的蹤影,起初的戰鬥發生在山坡上,騎兵起不到什麼作用,雙方投入的都是步兵。
不過,要是下到平原上來,騎兵的作用就大了,楊善會這一千多蓄勢待發的騎兵一旦衝擊起來,只靠步兵是無法阻擋的。
或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高暢軍並沒有趁勢衝擊,想要一鼓作氣吃掉楊善會的大軍。
他們在山腳下停止了追擊的步伐,回頭清理起戰場來,在山坡上,還有一部分沒有能逃出來的楊善會軍,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投降了。
wωw• тTk ān• ¢〇
晚霞消散在天邊,黑夜降臨了下來,雙方的軍隊都回到了自己的大營中,這漫長的流血的一天總算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