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在原野上空轟然飄蕩,敵我雙方的士兵糾纏在一起,犬牙交錯,在山坡上忽上忽下的移動,就像兩股浪潮碰撞一般。
楊善會軍第一波軍隊的進攻雖然失敗了,形成了大潰逃,不過,他們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做,至少,高暢軍的防護工事被他們破壞了不少,雖然,在戰鬥的間隙,高暢軍乘楊善會部沒有立刻進攻之際,重新修建了工事,不過,由於時間的關係,他們也只是把沒有被損壞的拒馬,鹿之類的障礙物重新擺放起來。
所以,當第二梯次的軍隊攻上去的時候,他們的進攻速度要快了許多,兩軍隔着壕溝一陣對射之後,很快,就形成了短兵相接的局面。
士兵們在奮勇戰鬥着,只有殺死對面的敵人,自己才能活下去,最初,或許還抱着建功立業,升官發財的心思去戰鬥,到後來,只是單純地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死我活,這就是在戰場上生存的不二法則。
那十來顆臨陣退縮被斬下的人頭對楊善會部的刺激太大了,各級將領們帶着自己的親兵驅使着手下的士兵不停地向山坡上攻去,一個人倒下了,另一個人就填了上去,只准前進,不準後退,要是誰調轉身來,以後背面對敵人,必定會被督戰隊射殺,或者砍下腦袋。
在不前進就必須死的壓力下,不管是楊善會的正規軍,還是豪強世家組織的鄉兵,他們個個奮勇爭先,悍不畏死,瘋狂地揮舞着武器,收割着敵人的生命,直到最終倒下,被後續的同伴或者敵軍踩爲肉泥。
位於第一線的高暢軍只有五百來人,他們面對着三千敵軍的圍攻,個個面無懼色,奮勇還擊,沒有人調轉頭來向後跑去,即便,在他們身後並沒有督戰隊。
沒有成家的士兵自然沒有什麼牽掛,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反正戰死之後,自己的靈魂在天國得到永生,神君會保佑自己。
成了家的士兵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家裡已經分到了田地,作爲士兵的家屬,要是自己戰死了,官府將會免徵他們田地的賦稅,就算家裡沒有壯年勞力,官府也會組織屯田兵幫忙耕種,收割,這些費用全部由官府承擔,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牽掛的呢?想一想過去的經歷,不管是在流賊營中,朝廷的正規軍中,哪一個大人會這樣對待自己啊!同樣當兵打仗,和從前相比,現在的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只要跟着高暢大人,就有好日子過,高暢大人是神君下凡,他必定能帶着我們開創一個地上天國,那時,人人有田耕,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孩子們有書可讀,不管是士農工商,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神官們每日洗腦一般的講述下,士兵們對神官描述的地上天國的情況深信不疑,爲此,他們不害怕戰鬥,不害怕犧牲,爲了美好的未來,爲了自己家人,爲了自己的後代,就算是戰死在沙場又何妨!
反正是賤命一條,何處黃沙不埋人啊!
由於胸中燃燒着如此猛烈的火焰,眼中閃爍着如此狂熱的希望,故而,這五百高暢軍狀如瘋魔,面對優勢兵力的楊善會軍的強攻,依然死戰不退。
不時有同伴在身邊倒下,他們視若無睹,冷靜異常地揮舞着刀槍,按照訓練時的陣型去戰鬥,或者死去。
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平時遭受這麼大的傷亡,那些鄉兵們早就往後逃跑了,然而,現在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逃跑,只知道戰鬥,戰鬥,至死方休。
負責這次進攻的楊善會部和負責防守的高暢軍的人數比例達到了六比一,高暢軍的優勢在於武器的裝備要優良一些,地利方面也對他們稍微有利一點,畢竟他們是居高臨下,還有一些拒馬,鹿隔阻敵軍的進攻,由於訓練得力,小隊的陣型也保持得很好,一個士兵的死亡往往要進攻的楊善會部拿兩至三個人來換。
不過,他們的人數實在是少了一點,鏖戰一陣之後,終於漸落下風,一步一步往營寨退去,不過,雖然是往後退,卻不是背對敵人撒開雙腿就跑,而是邊戰邊退。
十來個沒有披戴盔甲,只是一身薄薄的白衣,手裡只拿着一把橫刀的神官也加入到戰場中去了,他們高呼着讚美神君,歌頌高暢的口號號召大家繼續戰鬥,在他們的鼓動下,高暢軍的戰意頓時達到了最高點,一時之間,竟將楊善會部的進攻壓制了下去。
“準備好沒有?”
徐勝治身着青衫,站在營寨的哨樓上,在他身旁,站着身披重甲的騰珏,騰珏望了問話的徐勝治一眼,鄭重地點了點頭。
徐勝治揮舞着手中的小旗,按照一個奇怪的軌跡划着圈。
一直注視着哨樓不敢有絲毫怠慢的傳令兵瞧見旗語後,迅速有了反應,不多時,營寨內響起了銅鑼聲。
僅存的兩百來人開始往營寨撤退了,注意,是撤退不是潰退,他們很默契地分出了一個小隊擔任斷後的職責
的士兵飛快地往營寨奔去。
敵人很快擺脫了斷後的小隊的糾纏,像潮水一般涌了上來,朝着營寨衝去,只要衝進營寨,奪得敵軍帥旗就能升官發財了!
他們一臉的亢奮,油光滿面的臉閃閃發亮,眼神中充滿了貪婪,嘴裡不停地大呼小叫,隨着每一步的跑動,身上的鎧甲叮噹作響。
終於跑到了第一梯次進攻部隊吃虧的那個暗溝之前,現在,那道暗溝裡面還有不少同袍的屍體,他們的屍體填滿了暗溝,這給後續部隊帶來便利,他們不再需要梯子,木板之類的東西,就能跨過這道暗溝了。
前面幾十步外就是敵軍營寨的木棚欄,在營寨和他們之間,是逃跑的敵軍的背影,跟着他們,尾隨他們,衝進去!
徐勝治冷冷地注視着飛快向本方營寨靠近的追兵,他揮動了手中的小旗,這次,小旗劃出了另一個不同的圖案。
梆子聲在營寨中響起,壓過了士兵們的呼叫。
奮力向本方營寨奔跑的高暢軍在即將跑進營寨之時,突然停止了奔跑,他們像跳水一樣向前撲去,一百來個人臉貼着地整齊地趴在地上。
怎麼回事?
追兵們的心中還沒來得及浮現這個疑問,他們就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在逃跑的高暢軍撲倒的同時,無數的箭矢雨點一般從木棚欄的間隙射了出來,將衝在最前面的追兵射倒了一大片。
雖然,遇見了出其不意的打擊,這支軍隊卻沒有像第一隊那樣崩潰,他們紛紛做出了不同的反應,不過,沒有一個選擇向後逃跑,這種情況下,唯有死命向前衝了,轉身逃跑是不可能的,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有聰明的士兵舉起被箭射死,或者射傷的同伴擋在了自己的面前,繼續朝前衝去,只要衝過這一段開闊地,衝進敵軍營寨中就大功告成了。
臨陣不過三發,只是幾十步的距離,閉着眼睛也用不了多久時間就能衝過去,運氣好的話,也許不會死去,甚至不會被流矢傷到。
徐勝治的手段當然不會僅僅就此而已,隨着那一輪箭雨,事先準備在營寨中的小型投石車也發威了,只不過,它們投射的並不是什麼石彈,而是燃燒着的火油彈。
就算是在太陽當空的白晝,幾十枚燃燒的火油彈從空中劃過也是一道非常不錯的美景,然而,這美景之後,接踵而來的卻是地獄的景象。
徐勝治嘆了口長氣,他知道,當火油彈升空之後,眼前這支敵軍就完蛋了,作爲兵家來說,心中只有勝負,無視生死,然而,自己終究無法做到心如鐵石啊!就算是敵軍,徐勝治對他們即將面臨的下場也有不忍的感覺。
火油彈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人羣中,落在壕溝裡,落在拒馬,鹿的上面,落在了草叢中,迅疾地燃燒了起來,火勢之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最初,在修建這些防護工事時,徐勝治已經佈下了一步暗棋,在壕溝裡,埋下了大量的引火物,所有的鹿,拒馬上面事先已經澆上了桐油,地面上也是如此,光是這一項,就花光了軍中所有的存油,甚至伙房的豆油也全部用在了上面,如此看來,這樣的損失還是值得接受的。
殘存的兩千多敵軍迅速被沖天的大火包圍了,黑煙滾滾中,火苗肆無忌憚地跳躍着,士兵們全身着火,左奔右突,沒有方向地四處亂竄,大火燃燒起來的黑煙遮擋了他們的視線,他們找不到逃跑的方向,無處可逃,時不時,就和身邊的同伴撞到了一起,跌倒在地,然後被亂兵踐踏致死。
火場中,傳來了一陣陣的慘叫,以及絕望的求救聲。
進攻的楊善會軍瞬間崩潰了,衝在最前面的那些士兵不顧生死,丟下武器,朝着高暢軍的營寨亡命狂奔,只有前方纔是生路,就算是被對方的箭雨射死,也比被火燒死,被煙燻死要好。
“射!”
騰珏注視着那些向營寨奔來的敵軍,一臉冷漠地下達了命令,現在這個時候,本方並沒有多餘的兵力來看守俘虜,等待着這支敵軍的唯有死亡而已。
箭矢如雨,帶着淒厲的呼嘯聲,劃空而去,士兵們根本不需要瞄準,只需要不停地拉弦放箭就是了,奔跑的敵軍沒有任何的防備,幾乎每一根箭矢都不會落空,營寨前密密麻麻地躺着大量敵軍的屍體。
火焰在山坡上衝天而起,大量的黑煙迷濛了整座鼓山,黑煙隨風而散,如同一條黑龍圍着山坡盤旋,在即將爬到雲端之時才消散。
楊善會目瞪口呆地望着遠方,敵軍的營寨在滾滾的黑煙中若隱若現,火焰隨着山風蔓延,士兵們的慘嚎聲時斷時續地隨風飄了過來,漸漸地,慘叫聲趨於沉寂。
寂靜慢慢吞噬了整個戰場。
在楊善會身下的原野上,是一個三千來人的方陣,他們是楊善會用於第三波攻擊的隊伍,一待第二波攻擊的隊伍衝到寨牆下,他們就會馬上出發。
這些士兵們默默地望着遠方的火場,爲火場中的同伴感到哀
親人在那支隊伍中的雙眼已經變得赤紅了,當然,更爲自己並不在那一隊中感到慶幸。
士氣降到了最低點,在大家的沉默之中,沮喪,絕望,不安的情緒佔據了上風。
大火依然在燃燒着,只不過,離熄滅並不遠了,畢竟,現在是春天,原野上生長的是翠綠的青草,而非秋季的枯草。
爲了修建防護工事,山坡上的樹木也被高暢軍砍了個精光,沒有引火物助燃,大火併不能蔓延開去,若是大火能夠蔓延開去,徐勝治也不敢用這個火攻之計,不然,到頭來,大火難免要燒到自己頭上來。
這場大火不僅消滅了幾千敵軍,同時,也爲本方爭取了時間,在大火沒有熄滅之前,敵軍是不會發起進攻的,趁這個間隙,徐勝治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調整防禦的力量。
給草人穿上衣甲,以作疑兵迷惑敵軍;利用兩道放在明處的壕溝吸引敵軍的注意力,然後,用陷阱來對付敵軍;以及用一部來引誘敵軍深入,火燒敵軍;這些計策都是徐勝治制定的,並且,取得了難以想象的戰果。
最初,騰珏對高暢讓徐勝治以軍師的身份來指揮大軍作戰的命令還感到不理解,以及輕微的不滿,只是,因爲那是高暢的命令所有不敢違抗的話,那麼,他現在已經對徐勝治心服口服了,心甘情願接受他的命令。
他知道,如果自己來指揮這次戰鬥,肯定達不到徐勝治那樣的戰果,或許,本方的營寨已經被敵軍攻破了吧?
騰珏對徐勝治的雖然改變了看法,甚至有些盲目地相信他,卻不知道現在的徐勝治其實並不好過,如今,他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減緩敵軍的進攻了。
他知道,憤怒的楊善會接下來必定會下達全面進攻的命令,對此,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命令士兵憑藉營寨的木棚欄拼死抵抗了。
營寨的木棚欄是本方最後一道防線了。
這個時候,想要活命的話,只能趁着火勢沒有熄滅,率軍撤退,不是沿着大道往清河方向撤退,而是選擇逃入鼓山之中。
沿着大道撤退的話,就無法逃脫敵軍的追殺,畢竟,楊善會軍中有一千多的騎兵,以騎兵的速度絕對能輕易追上本方。
要是進入山中,因爲現在本方只有六百多殘存的士卒,人少目標也小,鼓山雖然沒有什麼溝谷險峰,也沒有連綿不絕的山脈,不過,六百來人藏進去,也並不顯眼;再加上楊善會不可能命令大軍滿山來搜尋自己這支隊伍,他要趕時間前往清河,沒有時間和自己這支偏師糾纏,因此,只要竄入山中,保存這幾百士卒的性命不成問題。
然而,這樣做的話就和高暢制定的計劃相違背了,自己應承高暢,要在這裡阻擊楊善會,拖延他行軍的步伐,至少要達到兩天,也就是要拖到明天的辰時纔算完成任務,不可能爲了保住這幾百人的性命就擅自逃跑啊!
徐勝治擡頭看看了太陽的方位,現在大概是申時,距離太陽落山還早得很,就算太陽下山了,敵軍也會連夜進攻吧?換了自己是對方的主將也會這樣做的。
看來,自己說不定要死在這裡了!
雖然心裡有了這樣的覺悟,徐勝治依然面帶微笑,有條不紊地下達着命令,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在士兵們眼中,就像他已經掌握着勝利的鑰匙一般。
山坡下,楊善會軍的大營前。
楊善會臉色鐵青,騎着他的愛馬在士兵們的陣型前緩緩馳過,遠處的山坡上,大火依舊熄滅,只有少部分地方還在冒着濃煙,敵軍的營寨清晰可見。
憤怒的情緒在楊善會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奔涌,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面對過無數的強敵,每次都是以寡敵衆,然後戰而勝之;像現在這樣以優勢兵力面對弱勢的敵人的時候並不多,不料,卻吃了這樣一個大虧,這讓他如何不憤怒。
自己的嫡系雖然只是損失了一千人,他依然感到肉疼,這些子弟兵跟隨他出生入死到現在,什麼風浪沒有闖過,居然在陰溝裡翻船,他決定親自率領部隊猛攻敵軍,他到要瞧瞧敵方的主將是誰,到時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從士兵們面前馳過之後,他調轉馬頭,在親兵的簇擁下,回到隊伍的正中間,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一把從身邊的掌旗官手中接過楊字大旗,當先朝高暢軍的營寨策馬奔去。
在他身後,傳來了一陣山崩海嘯般的呼喊,士兵們按照隊形跟隨在他身後,如同一片巨浪朝高暢軍的營寨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