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塞(三)

出了薊縣向北,官道漸漸變得破舊起來。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少,兩邊的草叢裡,不住有五顏六色的山雞和驚惶失措的野兔跑出來,每當這時,商隊裡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夥的射藝實在不佳,追過半個山頭,野兔和山雞早跑沒了蹤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趕回隊伍中來。

在密雲縣紮營的時候,孫九和張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爭執。嚷嚷聲持續了小半夜,直到丑時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動身時,隊伍裡就多了四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然後商隊副頭目張三哥就向大夥宣佈說,這四個人是爲商隊僱傭的刀客,負責護送大夥到武列水源頭的奚人部落。而大夥需要付出的代價則是,每個人二十個錢,肉好、白錢不限。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跳了起來,說刀客僱得太貴,春天走這條道時,同樣是五、六十人的隊伍,每人只要付十六個錢就能僱到能雙手使刀的絕頂好手。

“你們說的那個雙刀劉和他的兄弟們折在黑石嶺了,這個月初發生的事兒。僱他的六十多個商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隻耳朵當作信物讓同伴帶回去向他們的家人籌贖金!”一向吝嗇的杜疤瘌突然轉了性子,顫抖着臉上的疤瘌威脅道。

大夥聞聽此言,脖子後都發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個銅錢,交付給張三哥統一保管。道上的規矩,啓程時說價,到地兒時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讓商隊蒙受了損失,所有損失都要從刀客的報酬里扣除。如果商隊沒遭受損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戰死了,商隊的頭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銅錢送到刀客們的家人手裡,哪怕是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萬里之外。

過了燕樂,官道就徹底消失了。腳下的道路變成了一條商販們用腳踩出的小徑,羊腸子般粗細,連兩騎並行都容不下。周圍的山也越發陡峭起來,巨巖壘壘,幾乎就擠在路邊上。而路的另一側則經常變成不可見底的幽谷,綠的,黃的,紅的,金的,各色樹葉把人們的視線遮擋住,讓你無法探究下面究竟隱藏着什麼,只能聽見淙淙的水聲和山風吹過樹枝時發出的嗚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沒完沒了。人和牲畜都慢慢開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還是下坡。說是下坡吧,連青花騾子這種強壯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頸,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說是上坡吧,周圍的高聳的山巒卻告訴你,你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降。

人們都緊張起來,不再說話,甚至蠢笨的沙雞(注1)咯咯叫着從腳邊晃動着肥碩屁股跑過,也再沒人再有心思去追。孫九、張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離開刀柄。而那四個賣命吃飯的刀客,則分成了兩撥,三個人走在商隊最前,一個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門板寬的大刀綴在商隊末尾。

整個隊伍中,唯獨徐大眼和李旭鎮定自若。二人都出過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兇險。只是覺得又刺激,又興奮。平生走過的所有路,唯獨以此最爲精彩。興奮之餘,李旭還注意到了山上的樹木與家鄉的不同。家鄉的樹,大多生着寬闊的葉子,到了秋天這個時候,就會一點點變黃,然後飛雪般飄落下來。而山中的樹,卻是以細細的針葉松樹居多,其次便是柏樹,只有在山腳下或谷地裡才能見到楊、柳、棗和野杏子樹,越向山坡的高處,越是松樹的天下。所以山的顏色一直在發生着變化,底下的發黃,半山腰處發紅,再向上開始發綠,發黑,待黑色濃到無可再濃時,則突然變淺,成了灰藍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顏色,高到此,已經沒有了樹,只有巨大的石塊,佇立在風中,閱盡古今滄桑。

“看,長城!”徐大眼突然從後邊喊了一嗓子,嚇得李旭差點沒栽下馬背去。側轉頭,順着對方的手指遠眺,只見一條土黃色,綿延萬里的巨龍,橫亙在左側的山嶺上。山,綿延不絕,巨龍,也綿延不斷,九萬里長風將巨龍的身軀吹得曲曲折折,龍的頭顱依舊高傲地揚着,揚在純淨的藍天之下,羣山之顛。

“那是蒙將軍率部衆修築的長城,東臨大海,西入祁連,一萬多裡。從秦漢到現在,已經佇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點着萬里長城,低聲讚歎道。在這歷史上最壯麗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驕傲,沒再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壯語。話語裡流露出的,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

“可他的廟早就斷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羅將軍、衛王、長城修築者,這一路上,他見到、聽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蹟。每一個,都比書上記述得生動。但英雄們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羅將軍一面替朝廷戍邊,一面還要防着朝廷內部的彈劾。衛王殿下在橫掃突厥諸部之後的第二年暴卒,據說是殺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據徐大眼介紹,衛王是先皇撫養長大,最疼愛的異母兄弟。先皇在世時,曾經有把帝位傳給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長城的蒙大將軍的遭遇似乎更慘,史書上用四個字記載他的人生結局,身死,族滅。

“有這樣萬里長城,他哪裡還用得着人間香火?”徐大眼望着遠處的敵樓,滿臉崇拜。如果什麼可以叫不世功業的話,眼前的長城算其中之一吧。千餘年,草原上部落換了無數個,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對這道人工屏障。

“後邊的人抓緊,從鮑丘水旁穿越長城,咱們就算出塞了!”孫九的喊聲遙遙地從前面傳來,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議論。

商販們陸續答應着,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加快了移動速度。這樣險惡的山路,能早結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險要異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頭來,大夥只有乖乖舉手投降的份兒。

現實永遠與人們的欺騙相左,孫九所說的出口就在燕樂的東北方。一千年滄海桑田,鮑丘水不知道何時變了流向,從北折向南,把長城某個不知名的關口衝做了兩段。大隋立國後,沒時間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沒在這裡駐軍。所以,這段城豁口就變成了商隊們逃避孝敬官府錢的理想選擇。

實際上,這裡距離燕樂的直線距離沒多遠。出了這道豁口,就真正離開的大隋。出了這道豁口,也等於真正進入了燕山。

燕山萬里。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着繮繩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着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腳指頭帶着血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後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層,頂着牲口屁股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起來,糊在皮膚上,偶爾一動,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成了袈裟,貼身而穿的精緻短褐也被掛得四處是口子,風一吹,便露出裡邊白皙,但骯髒的皮膚。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面見“蒜瓣”,後邊見茄蛋。

李旭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和王麻子等人沒了分別,一樣髒,一樣憔悴。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伴隨自己很長時間,渾身上下就不寒而慄。想想父親這麼多年來過得全是這樣的日子,卻從來沒在自己和母親面前叫過一聲苦,內心深處就更體會到了什麼叫父愛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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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賺到錢!”李旭用力推着坐騎的屁股,暗自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結束,爲了自己的將來,也爲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身形,餓其體膚,行弗亂其所爲,增益其所不能!”坐騎前,徐大眼嘟囔着把繮繩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前拉。累成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離家前,父親本來告訴他,徐家可以利用買通官府的辦法讓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買來流民,冒充他去從軍。但是,他拒絕了。或者說,他更想抓住這個機會到外邊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學到的東西與外邊的世界連接起來。

這樣,纔有機會振興整個家族。並且在浩瀚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衛王楊爽,如大將軍蒙恬,如虎賁中郎將羅藝。

少年人緩緩向前,向前,雙腳邁過萬里關山。

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腳上已經變成了老繭的血泡一樣,消失得只剩下幾點痕跡。

眼前的景物驟然開闊,無邊無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荒野橫亙在商隊面前。幾座‘小山孫子’在遠處低低的趴着,用脊背頂起頭頂上半圓形的藍天。那天藍得純淨,藍得乾脆,藍到一點渣滓都沒有。

藍天下,微微泛黃的野草翻卷着波浪,映出一層層風的痕跡。高可齊腰的草尖起伏跌宕,裡邊沒有隱藏牛羊,也沒有野獸,沒有石頭,除了草,什麼都沒有。一條大河就在不遠處的草尖頂端絲絛般向南飄蕩,無橋、無渡、也看不見帆影,如果不是那順着風傳來的嘩嘩水聲,你根本無法相信其是真實的存在。

“嗷!”地一聲,商隊裡所有人都發了瘋,扔下牲口,不顧一切地向大河跑去。這是濡水,草原上一條寬窄不定的季節河!見了此河,即意味着商隊徹底走出了燕山,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奚部的遊牧區。

走出了燕山,不僅意味着此行成功在望。還意味着與山賊遭遇的機率減小了一半,大夥可以平平安安地賺一次安穩錢。激動之下,幾乎所有年青商販都衝了出去,不顧高原秋涼,手捧着河水狂飲。飲夠了,則將身上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衣服扯下來向草尖上一丟,赤着身子走進河中央。

李旭發現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變結實了,撮掉半擔老泥後,身上的肌肉從皮膚下面一塊塊緊繃出來。而在行程初始時總被磨破的雙肩,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洗盡泥巴和污垢,那些曾經火燒火燎的地方變得光滑、平整,肉墊子般,與別處皮膚迥然相異。這是生活留下的痕跡,此後將和他相伴,直到永遠。

徐大眼也變成了野人,一絲不掛地站在水裡,與商販們同樣用河泥和草根來清潔身體。從河上游出來的寒風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膚凍成了淡紅色,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出河水的冷。只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孫九帶着大夥再度動身。不再被大山的陰影所壓抑,商隊很快活躍起來。特別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幾個,自以爲僱傭刀客立了首功,說話的嗓門格外響亮。

“旭倌哪,旭倌!幫我把馬肚帶緊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嘖嘖,你這小子怎麼這麼笨,連這點兒小事兒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給杜叔把這件包裹掛到馬背上去。三歲邙牛十八漢,你這麼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怎麼這麼笨呢!”

不知不覺間,李旭再次成了衆人的小跟班兒。有了那一晚的經歷,他已經徹底認清了這些叔叔伯伯們的“慈祥”。所以答應得不再那麼痛快,即便是實在無法推脫了,也盡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驚,就是用力過大,把歪在左側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過猛,一下子拉斷了綁帶。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總是被照料的乾淨利落,從來不會出現走到半路散架的現象。

衆人指使不動他,心裡就落了氣。有孫九在旁邊鎮壓着,大夥也不敢過分拿他怎樣。發了幾回牢騷後,決定用其他手段讓這小子得到些教訓。

打擊一個年青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孤立起來。老江湖們走過的橋比李旭走過的路還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速變成了歷史迷,紛紛圍繞在徐大眼身邊,主動要求他談古說今。

年青人都有表現自己的,這一點,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雖然自幼被按照智勇雙全的標準來培養,雙眼經常能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但總體來說,如今的他心中還沒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們的圈套。

從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投筆從戎,到伏波將軍馬革裹屍,徐大眼娓娓道來。能來到草原上看看前輩英雄們的足跡,讓他胸懷激盪。他本來就知識淵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無意的幫腔,很快成了商隊的核心人物。就連孫九、張三和那幾個見多識廣的刀客,每逢休息時,都喜歡圍到徐大眼身邊來,喝上一碗熱水,然後聽這個博學多聞的後生講古論今。

每逢此時,李旭總是坐在人羣外圍,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實說,他曾經忌妒過徐大眼,但現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卻非常平和。經過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領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決定了現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在自己還沿着家鄉門前的小河溝與夥伴們互相甩泥巴的時候,徐大眼已經開始在教習的指導下,分析總結《呂氏春秋》的精義。當自己跟夥伴們揹着草筐追兔子的時候,徐大眼練習的是馬槊、騎弓。自己剛剛開始識字啓蒙,徐大眼已經背完了《孫子兵法》、《吳子兵法》、《黃石公三略》和《司馬法》。自己曾經的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當一名縣裡的戶槽。而徐大眼,卻從生下來就揹負起了讓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擔。(注1)

這種差距在短時間內無法逾越,同樣是逃避兵役,自己是爲了避免當一名死在半路的小雜兵。而徐大眼是爲了給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適的價錢和出售時機。兩軍交戰,徐大眼可以憑良家子弟的身份縱馬舞槊,陪伴着主帥衝鋒陷陣。而自己,想攢錢買一把合格的馬槊,至少要在這條商路上跑上三年!

但這些差距不是天塹,完全可以憑個人努力來慢慢彌補,九叔說得好,莫欺少年窮。自己還不到十五歲,有的是時間去學習。實際上,與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經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易縣縣學裡那個,除了書本外什麼都不懂,同齡少年中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對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縣城時那個自己,李旭發現自己的確不虛此行。無論這一趟生意最後賺不賺錢,自己都看到了許多先前沒機會看到的東西,領悟到了許多先前不可能領悟的人生道理。

‘也許,這就是長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對自己說。小狼甘羅蹲在他的腳邊,望着跳動的火焰,眼睛裡閃出一串串金芒。

離開濡水三天後,商隊如期來到了奚人最大的一個部落所在。令人絕望的是,這個草原上數得着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裡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千根東倒西歪的木樁,和一圈圈氈包留下的痕跡。彷彿告訴商販們,他們沒有迷路。只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萬家族成員在入秋後集體遷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販們抱着腦袋,陸續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趁着秋末冬初,天剛開始變冷的時候賺上一筆快錢。每年這個季節,胡人部落都會根據夏、秋兩季所收集的乾草數量,決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殺,大批的雄性牲畜被賣掉,乾肉、生皮、牲畜的價格都會在瞬間跌到谷底。只要平安走完這樣一趟,整個冬天,商販們的家中都能聽見歡笑聲。

可是,奚人部落遷徙了。草原上手最巧,能提供精美毛毯和鋒利佩刀的奚族部落遷徙了。商販們沒等開張即遭受到了重大打擊。最大的一個奚人部落發生遷徙,其他小的奚族部落肯定也追隨着移動。如果大夥不能在落雪之前把手裡的貨物拋售掉,這次買賣就可能血本無歸。如果逾期不掉頭南返,草原上突然而來的暴風雪,就有可能把這支小小的商隊全部吞沒掉。

有人開始低聲嘆氣,更多的人開始咒罵奚人缺德,搬家也不肯事先通知一聲。商隊的兩個頭領孫九和張三則鐵青着臉,走到稍遠的地方商量如何面對眼前的困局。

突然而來的打擊讓李旭也感到很迷茫。臨行前,父親和他約定的第一落腳點,就是這個奚部。比起兇悍的突厥人來,奚部以脾氣平和得多。更關鍵的一點是,這個部落距離中原足夠近,家鄉有什麼風吹草動,李懋可以託商隊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過來。而這一切安排,都隨着奚部的大搬遷落了空。草原上那一個個氈包留下的圓圈,彷彿還帶着奚人的體溫。告訴李旭,你的計劃很完美,但世界變化實在太快。

蒼茫暮色裡,氈包的痕跡散發出縷縷白煙。晚風吹過,把人們的咒罵聲,哀嘆聲,遠遠地傳了開去。告訴附近一切生靈,有一夥人被困在了這裡。

“嗷――嗷――嗷!”有野狼的聲音遠遠傳來,在數千根木樁間縈繞。

“嗷-嗷-嗚!”小狼甘羅扯着嗓子唱和。聲音就像一個剛剛開始發育的男孩,纖弱,沙啞。絕望的人們立刻被甘羅的不恰當舉動所吸引,一個個對它怒目而視。甘羅自知惹了禍,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跳起來,逃到了李旭身後。

“都是這個狼崽子鬧的,整個一災星!”王麻子突然跳起來,指着李旭罵道。

“對,我早就跟九哥說,讓他別帶這個狼崽子。逆季出生,又是獨伢,肯定不是好東西。他偏不聽,偏不聽,看看,禍事來了吧!”杜疤瘌氣急敗壞,撐着佩刀,從地上站起來,大聲指責。

都是這個愛惹事的小雜種和他的小狼鬧的,剛出發,就讓大夥賠了彩頭。然後一路上就諸事不順,走哪哪賠錢。在薊縣逛窯子,又碰上這個小災星管閒事招惹胡人,害得自己差點軟掉。出來賭兩手換運氣,反而又輸了一百多文。

“災星,肯定是它!”人們無法解釋奚人爲什麼不早不晚在他們趕來前遷徙,把滿腹怨氣發瀉了出來。

“它不是災星!”李旭站直了身軀,山一般擋在小狼甘羅身前。杜疤瘌等人看自己不順眼,這點他早知道。一路上對這些人的欺負,他也是能忍則忍。但李旭不能讓他們傷害甘羅,這個小狼是他的夥伴,除了徐大眼外唯一的朋友。

小狼甘羅從李旭身後跳出來,前肢下伏,後腿緊繃,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吼。這個威脅動作嚇了杜疤瘌一跳,趕緊向旁邊閃。不料腳下卻絆到了跟爛木頭,一下子磕了個狗啃屎。

“嗷-嗷,嗚嗚!”甘羅發出勝利的吼叫,不屑地甩了甩尖耳朵,蹲在了李旭腿邊。幾個看熱鬧的人紛紛笑了起來,生活雖然苦澀,但如果你認真面對,總是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發現些有趣的笑料。

“你們兩個災星,今天有你沒我。說吧,你們兩個一起走,還是趕走這頭小狼!”杜疤瘌在鬨笑聲中爬起身,“嗆啷”一聲,把短刀拔出了大半。王麻子緊隨其後,手裡握着根木棍,虎視眈眈地看向甘羅。

李旭楞住了,他沒想到有人居然這麼無恥。擡頭看向衆人,卻發現商販中不少人相信王麻子的話,認爲今天的意外完全由甘羅引起。而少數清醒的人,卻抱了看熱鬧的心態,對王麻子等人的行徑不聞不問。這種情況,是他預先沒有料到,父親也沒叮囑過的。四下張望,想找九叔求援,卻發現孫九和幾個刀客都不知去了哪裡,附近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趕那頭小狼走,否則大夥還會繼續倒黴!”受了王麻子的盎惑,或者單純爲了給自己找個發泄怒氣的理由,十幾個面目愁苦的商販握着刀柄,慢慢地靠了過來。

“它不是災星!”李旭喃喃地辯解,被衆人逼得一步步向後退。杜疤瘌得勢不饒人,伸出大手,準備把他拔拉到一邊去。孫九說大夥不準欺負這混小子,老子趕走野狼,總沒問題吧!

手指尖傳來的痛楚卻告訴杜疤瘌,他又碰到了硬茬。擡起滿是疤瘌的老臉,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被一雙白淨,但有力的手掌掰成了直角。

“哎!”“直娘賊”杜疤瘌和王麻子同聲罵道。一個趕緊向後縮手指頭,另一個抱着腳在地上亂蹦。小狼甘羅則趴在李旭面前,嘴裡叼着半隻草鞋,雙眼冒出幽暗的光芒。

“想打架,跟我來。拳腳,兵器,隨便你們兩個挑!”徐大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過了,站在李旭身邊,衝着杜、王等人說道。

“你!欺老忤逆!”杜疤瘌甩動被掰痛的手指,對徐大眼不乾不淨地叫罵。

“是你們兩個爲老不尊在先。疤瘌――叔!麻子――叔!”徐大眼拖長了聲音答道。腳尖輕挑,把一根奚人遷移時遺棄的長木杆踢到了半空,伸手抄在手裡,對衆人說道:“一起上吧,還有誰想欺負人,我讓你們欺負個痛快!”

王麻子和杜疤瘌兩人怎肯在一個小輩面前失了威風,拔出短刀,惡狠狠地跳步上前。還沒等李旭找到趁手傢伙迎戰,徐大眼不慌不忙,把木杆向地上一捅,左右一撥,兩個老惡棍已經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

這一手玩得實在是漂亮,連幾個試圖跟在杜疤瘌身後打太平拳的商販都被嚇蒙了。捂住腰刀,慢慢向後退去。杜疤瘌、王麻子見衆人士氣要散,大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試圖攜手找回場子。剛剛邁出腳步,膝蓋處與上次同一個地方再度被木棍打中,腿一軟,又摔了個狗啃屎。

兩個惡棍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開始哭罵徐大眼欺負上年紀的老人。罵李旭的父親不懷好心,弄個災星兒子來壞大夥財路。罵其他商販是窩囊廢,明知道災星在旁,卻不敢出頭。幾個平素與杜疤瘌交好的商販被擠兌到了死角,再度按着腰刀圍攏了過來。

徐大眼看得心頭火起,木杆一摔,重重地砸在身邊的草地上。“你們給我閉嘴,再亂嚼舌頭,休怪我下手狠。想憑人多欺負人少麼?誰敢上前,我姓徐的保證,整個河南諸郡,再沒一家店鋪會收你們的貨!”

此話一出,比手中的木棒子還有威懾力。圍攏過來的衆人立刻退了開去。杜疤瘌和王麻子也被嚇得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開始想別的歪主意。

“好威風啊,好大殺氣!”人羣外,傳來孫九的聲音。衆人皆嚇了一跳,閃開一條通道,把孫九等人讓了進來。

“九叔!”李旭和徐大眼趕緊施禮。這下禍闖得有些大了。孫九是商隊的首領,商隊成員打架生事,完全歸他處理。他剛纔只聽見徐大眼威脅衆人,卻沒看到衆人怎麼欺負李旭。如果他想刻意偏袒王、杜等老江湖,完全可以憑着衆人的支持,把徐、李二人趕出商隊。在這樣空曠的草原上,一沒有嚮導,二沒有經驗,兩個少年的結局唯有餓死一條。

即便孫九秉公處理此事,爲了維護商隊的團結,他也可能順從衆人之意將甘羅趕走。寒冬將至,一個多月大的小狼在荒野中,基本上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人家欺負你,你不會還手麼,非得靠別人護着?”孫九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頭稍稍偏向徐大眼,依舊是怒目而視,“他們是匈奴,還是胡人,值得徐大將軍下如此重的手?”

“九叔!”兩個少年都紅了臉。徐大眼見事不妙,趕緊扔下木杆,拱手賠禮:“晚輩失禮,請九叔責罰!“

“哼!”孫九怒氣衝衝地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憤憤不平的大夥:“從這向北兩天路程,有一個新遷來的霫人部落,很大。郝老刀兄弟他們上次去過,可以給咱們帶路!咱們今晚連夜啓程,後天上午就可到達!”

“真的?”瀕臨絕望的人羣立刻沸騰了起來,什麼災星,什麼禍害,統統忘到了九霄雲外。霫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巧手,那裡皮貨精美,毛毯花式繁雜,百姓脾氣也比突厥人善良。並且,霫部還提供一樣好東西,在其他部族,無論多少錢也買不到!(注2)

“千真萬確!”被稱爲郝老刀的刀客紅着臉向大夥保證:“兩天之內肯定到達,一個半月前我從那裡趕回來,認識他們的族長!”

“這下,可發達了!”王麻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說道。鼻涕眼淚依舊東一道西一道地掛在臉上,人卻笑得比揀了元寶還開心。

“沒出息!”孫九看看轉眼中陷入癲狂狀態的大夥,低聲罵了一句。轉過身,把李旭和徐大眼拉到了人羣之外。

“你們兩個小東西,不知道尊敬長輩麼!”孫九呵斥聲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得見。商販們得到了好消息,心情舒坦,早不把打架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孫九給兩個少年什麼樣的懲罰。

“旭子!”孫九伸出手,輕輕搭在了李旭的肩膀上,低下頭,用只有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安慰道:“今天的事兒別往心裡去,人走路,難免有踩了狗屎的時候!”

“謝謝九叔!”李旭感動地施禮。老人不擅長言辭,但說出的話裡卻充滿了人生的智慧。

偷眼看了看商販們的反應,孫九低聲叮囑:“要麼別打架,要打,就打得他們再不敢惹你。通常兩個惡漢在一塊混,誰也不敢欺負誰。一個惡,一個善,纔是真正的大麻煩!”

說完,孫九輕輕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狡猾的笑容,卻讓人感到格外親切。

第一章 盛世(三)第一章 盛世(六)第四章 變徵(一)尾聲二(架空版)第一章 盛世(五)第五章 無名(二)第二章 出仕(六)第七章 盛世(二)第四章 干城(二)第三章 何草(六)第二章 吳鉤(五)第四章 干城(一)第一章 大賊(七)第二章 虎雛(四)第五章 諾言(六)第五章 無名(三)第四章 國殤(八)第六章 持槊(五)第一章 羽化(五)第五章 歸途(八)第五章 歸途(四)第五章 獵鹿(九)第八章 疊唱(一)第三章 浮沉(五)第五章 君恩(三)第四章 干城(四)第六章 錦瑟(三)第一章 雷霆(三)第二章 出仕(六)第四章 國殤(三)第二章 吳鉤(二)第八章 疊唱(三)第二章 出塞(三)第三章 爭雄(六)第四章 國殤(一)第二章 虎雛(六)第六章 持槊(四)第一章 大賊(七)第三章 何草(一)第三章 無衣(三)第四章 變徵(八)第五章 無家(三)第三章 浮沉(五)第三章 扶搖(四)第四章 取捨(七)第一章 羽化(四)第七章 盛世(五)第二章 虎雛(四)第一章 雷霆(六)第五章 諾言(六)第六章 持槊(二)第四章 補天(五)第五章 歸途(三)第三章 爭雄(七)第四章 醉鄉(五)第一章 大賊(一)第一章 出柙(一)第五章 諾言(三)第四章 故人(五)第一章 羽化(二)第二章 虎雛(三)第四章 醉鄉(四)第五章 君恩(四)第三章 扶搖(六)第二章 虎雛(二)第三章 無衣(二)第二章 展翼(五)第四章 取捨(六)第一章 大賊(四)第四章 補天(五)第七章 盛世(三)第四章 補天(五)第一章 擊鼓(二)第四章 干城(三)第三章 何草(六)第四章 烽火(四)第七章 盛世(五)第四章 爭雄(四)第一章 大賊(二)第五章 無名(二)第四章 補天(四)第二章 吳鉤(二)第四章 取捨(四)第五章 歸途(六)第五章 歸途(七)第四章 變徵(二)第三章 爭雄(三)第二章 出仕(三)第二章 出仕(二)第三章 浮沉(五)第五章 無家(五)第二章 背棄(五)第六章 錦瑟(一)第三章 扶搖(六)第三章 烽火(五)第四章 變徵(二)第二章 出仕(三)第二章 背棄(三)第三章 爭雄(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