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二年,突厥人見咱們大隋剛剛立國,內亂未平,興兵四十萬叩關。把武威(今屬甘肅)、金城(今蘭州)、天水、延安等地,搶成了一片焦土。三年,楊大將軍率領十二萬大隋青壯分七路迎敵,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帶)剛好把突厥頭子沙鉢略可汗堵住。當時各路兵馬均不在附近,大將軍本部只有兩萬人。衆老將都建議撤離,大將軍卻不肯墜了我軍威風,帶着五千鐵騎直衝沙鉢略本陣。我家將軍當時只是個旅帥,一直衝在最前面。突厥人萬弩齊發,把將軍麾下一百個兄弟射死了七十多個,我家將軍換了兩匹馬,最後硬是衝上前用刀子捅了沙鉢略的屁股蛋子。一場仗下來,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萬胡騎殺得潰不成軍,屍體躺了三十餘里!”那步姓軍官對自家將軍素來佩服,聽兩個少年交口稱讚羅藝,一時心情大閱。比比劃劃,說起了羅藝從軍以來的英雄事蹟!
“大將軍楊,是衛王千歲麼?”徐大眼、李旭異口同聲地問道。衛王楊爽是整個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對這位年青將領也佩服得很。此人爲先皇的異母兄弟,十四歲領兵,打遍中原無敵手。二十歲北征突厥,以弱勢兵力破突厥兵四十萬。二十四歲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諸部望風而逃,根本不敢搠其兵鋒。
“那時候,楊大將軍只二十歲,我家將軍只有十七歲!”步姓軍官口中不提封爵,只有將軍,臉上的表情又是自豪,又是羨慕。“收兵回營後,身上中箭太多,根本無法脫下鐵甲!大將軍親自給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賜酒一盞。身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將軍飲酒逾鬥,醉倒不起,從始至終沒呼一聲痛!”
軍中漢子說話,修飾之詞甚少,聽起來卻更令人血脈賁張。那一役也的確不需要文人墨客過多去渲染,文帝楊堅得國非常,正是憑此戰才使得中原百姓認同了頭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諸胡,也是因爲此役,纔打消了把邊塞諸地當作他家錢糧牧場,動輒進來打一次草谷的心思。
李旭與徐大眼俱在最容易爲英雄心折的年齡,對當年那場戰爭悠然神往。二十歲的主帥,十七歲的將軍,金戈鐵馬。如果當年自己也在衛王帳下,衝上前去捅沙鉢略屁股的人中,未必沒有自己。
“將軍那時也在羅公左右麼?”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熱血,大聲問。
步姓軍官笑着搖頭,看着李旭充滿期待的雙目,解釋道:“我晚生了幾年,沒趕上。功名但在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爲羅公擎旗!”
“將軍現在擎旗,爲時未晚!”徐大眼笑着恭維。
三人甚是投緣,談談說說,直到離城老遠,才互相道了別。李旭目送着步姓軍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對方說得好,功名只在馬上取。像羅藝那樣出身低微,最後不也能成爲威震天下的虎賁將軍麼?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個,要不然,就此從了軍,追隨在羅公帳下,不愁將來沒有出頭之日。
“這位步將軍年紀這麼輕就做到了虎賁鐵騎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於臨汾步家,還是洛陽步家!”徐大眼卻不知道是什麼材料打造的玲瓏心,方纔還激動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一轉眼就開始冷靜地探究起步姓軍官的家族來。
“有什麼分別,不都是姓步麼?我村前也有一戶賣膏藥的人家姓步,說不定還是這位將軍的至親!”李旭對別人動輒就提起家族,沒來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擡槓,也不跟他去爭,笑了笑,解釋道:“當然有區別,臨汾步家乃東吳大將軍步騖之後,家傳的文韜武略。他肯投身羅公帳下,而不是憑家族聲望去朝廷鑽營,這份腳踏實地的勁頭,就令人佩服。而洛陽步家是鮮卑大王步鹿更之後,跟當今聖上還有些淵源。他放着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而投羅藝帳下從軍,這份心勁兒,就更令人歎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賣膏藥的,他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麼名血名種!”李旭冷笑了一聲,強辯道。先皇雖是漢人,原名卻是普六如,是個鮮卑姓。步鹿根與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聯繫的做法,況且步校尉爲人豪爽大氣,也不像靠家族蔭庇纔出頭的人。
“他那杆槊使得動若脫兔,穩起來卻如泰山般,讓人無法逃避那壓頂之勢。沒十年苦功根本達不到。這馬槊可不是人人能煉的,就便買得起槊,也請不起師父。你沒聽他剛纔講,羅公捅了沙鉢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細心,僅僅從步校尉的幾句話中,就給自己找到了旁證。
“說不定羅公的槊折了,所以臨時改用的刀!”李旭心裡明白徐大眼說得有道理,嘴巴上卻不肯服軟。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己除了書本外,對外界的認識幾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卻什麼都見過,什麼都懂。就像一灣泉眼,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這份才智讓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種自卑。所以跟胡人拼命時,他可與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場,彼此之間的隔閡依然如斷崖,相互看得見,卻始終無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慣了一種兵器,生死關頭,會以別的兵器相代麼?”徐大眼搖頭,反問。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情,低聲安慰道:“兄弟,其實在我眼裡,很多所謂的大族不過是爛了根的老樹,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結實,哪天被風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沒倒之前,那上面的枝葉長得比野草茁壯,這也是實情。若你李家是連飯都吃不起的貧戶,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縣學讀書麼?那些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名師鴻儒,肯收一個乞丐就學麼?”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臉上發燙,嗓門卻陡然提高:“可羅公說過,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爲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爲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我分析其家族,爲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這個人,卻不是爲了攀附。你堅持自己的謬誤,只會矇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擡高了聲音,不客氣地指責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說不上來是怒,也說不上來是悲,連日來受到的種種委屈均被徐大眼給勾了起來,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氣。而對方說的話,卻句句在理,讓他想發作也找不到理由。
“這是你自己的坎兒,沒人能幫你。如果羅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這般人物。況且你上谷李家,本來就是名門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臉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兄弟,你今天能捨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雖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過人欺負。可飛將軍李廣之後依然是塊金字招牌。將來用的着時,這麼好的東西沒理由不用!”
“如此,多謝徐兄了!”李旭感覺到肩膀處傳來的溫暖,挺直腰桿說道。
“不必謝我,咱們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幹什麼,愚兄我去塞外幹什麼?”徐大眼笑着說道,流露出滿臉坦誠。
經歷了一場爭執,二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被拉近了許多。李旭本來不是什麼小肚雞腸之人,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彼此間年齡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後,會意的笑聲立刻響了起來。
“徐兄,那槊,真的很難煉麼?”走了一段,李旭又試探着問道。下午的時候,步校尉橫槊立馬的風姿,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腦海。
“易學難精,學到步校尉那個地步,至少得花上十年功夫!說實話,十八般兵器,煉槊最是虧本!”徐大眼點點頭,低聲解釋。
“這是爲何?”衝突之後,李旭反而把徐大眼當做一個難得的老師,非常認真地求教起來。
“馬槊很貴,也很難做,不是一根木棍綁上個鐵頭便可稱槊。那是秦漢以來的貴重兵器,長度、材質都有標準…”徐大眼儘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灌輸給李旭,就像兄長教導自家弟弟般認真。他之所以這樣,一則是因爲少年心性,喜歡在同齡人面前展示自己與衆不同。二是因爲李旭下午時捨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這是生死之交,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
聽了半晌,李旭終於明白,原來一根馬槊裡邊有非常多的講究。槊杆根本不像步槊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韌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蔑,膠合而成。
那韌木以做弓用的拓木爲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細蔑用油反覆浸泡。泡得不再變形了,不再開裂,方纔完成了第一步。
而這個過程耗時將近一年,一年之後,將蔑條取出,蔭涼處風乾數月。然後用上等的膠漆膠合爲一把粗,丈八長(注,漢尺),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乾透,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幹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如此纔算合格。
然後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裝精鋼槊首,後安紅銅槊纂。不斷調整,合格的標準是用一根麻繩吊在槊尾二尺處,整個丈八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桿般兩端不落不墜。這樣,武將騎在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費絲毫力氣。
如此製造出來的槊,輕、韌、結實。武將可直握了借馬力衝鋒,也可揮舞起來近戰格鬥。只是整支槊要耗時三年,並且成功率僅僅有四成,因此造價高得驚人。所以漢唐以來,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將領的標誌。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長兩丈四尺的槊,也要四處跟人賣弄。而在大隋,只有皇家禁軍嫡系,才大量裝備了標準馬槊。其他諸府兵馬,通常找根木棒裝以鐵尖充樣子,這種僞劣產品嚴格的說只能稱爲矛,與槊半點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根據步校尉那杆槊,推測出他的出身。本朝不禁民間攜帶刀、劍、弓、矢,但馬槊,是絕對不准許買賣的。能在家中藏有那麼精緻的一杆槊,又請得起師父教導的人,怎會是小戶人家!”徐大眼介紹完了馬槊的妙處,低聲指點道:“我並不是看重他的身家,而是聽師父說,於細微處可見大局,如果領兵打仗,自己這邊將領什麼出身,什麼本事,敵人那邊將來什麼來頭,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說着,說着,聽李旭那邊又沒了聲音。徐大眼側頭望去,只見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着腦袋,彷彿剛剛丟了個包裹般沮喪。
徐大眼一轉念,立刻明白了李旭爲什麼而難過。想必他經歷下午一場風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當成了偶像。一直打算買杆槊去慢慢學,經自己這麼一羅嗦,整個美夢剛剛開頭就被打了個粉碎。
想到這,徐大眼心中不覺歉然。暗罵只顧着賣弄本事,卻忘了身邊這位兄弟家境有些貧寒。以李旭的身世和性格,無怪他對世家兩個字反應那麼大。
慚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鄭重承諾:“兄弟別灰心,等這場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根長槊。質地未必趕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卻保證不是白蠟杆子裝了鐵頭糊弄的!”
“多謝哥哥美意!”李旭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身家,哪裡去請好師傅。金戈鐵馬,縱橫江湖,註定是美夢一場罷了。
“兄弟忘了,羅公用的是刀,照樣捅沙鉢略的屁股!武器再好,用他的還是人!”徐大眼見李旭愁眉不展,繼續開導他。
“謝謝徐兄,不過,一切等仗打完了再提。”李旭好像把滿腔悒鬱全吐出了喉嚨般長長地嘆了口氣,換了一幅笑臉,問道:“以徐兄這般身手,見識,又爲何不去陣前博取功名。反而學我這短視之人,千里迢迢躲到草原避難!”
“我說兄弟啊,那姓步地把你害慘了!”徐大眼放聲大笑,雙眼彷彿洞穿了世間一切般明澈:“我四歲開始讀書,六歲開始練武,八歲起,家裡找專人教導我世間俗務。十年苦功,就爲賣個好價錢。此番東征,有敗無勝。明知虧本買賣還做,我徐家還對得起生意人三個字麼?”
“啊,呃,呃,噢!”李旭驚訝得差點背過氣去,看着徐大眼坦誠的笑容,一股笑意慢慢從肚子裡涌了上來,一瞬間,少年人溫和無邪的笑容綻放了滿臉。
一笑過後,二人之間隔閡更淡。看看天色尚早,還不着急回劉老莊報道,乾脆在官道邊找了個看上去幹淨一些的酒館,把馬繮繩仍給小二,徑自走了進去。
那店家正愁門口清淨得鳥雀已經搭了窩,見有兩個書卷氣十足的年青後生走了進來,豈能不賣力氣招待。片刻後,幾樣地方特色的小菜和半罈子米酒擺小几,徐大眼和李旭把兩張矮几並在一處,邊吃邊聊,越說越是投機。
一談之下,李旭才發現作個大戶人家的子弟真不容易。從小就被囚徒一般拘束着,如何走路,如何吃飯,都有許多規矩。至於讀書、練武、寫字、吟詩等諸般李旭覺得樂在其中的事,對徐大眼來說卻是每日必修的苦差,稍微有差池,竹筍炒肉片(打屁股),鐵尺炙熊掌(戒尺打手心)都是家常便飯。其餘的觀察天下大事,參與家族事務,與其他家族往來、應酬,更是不勝其煩。
而徐大眼對李旭的日常生活頗爲好奇。摟草,捉兔子,玩泥巴、打羣架,都是他做夢都夢不得的遊戲。至於拿了茅草堵人家煙囪,向牲口圈裡丟點燃了的野花椒等諸般可以與“上房揭瓦”同罪的“惡行!”,更是聞所未聞。其中有多快活多刺激,徐大眼想象都想象不出來。
這家酒館的酒與張家舅舅的私釀相比起來就像白水一般沒味道,可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依然覺得平生最痛快一飲就在今天。說着說着,二人就談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上。
“那小子也是硬氣得很,明知道上了我事先設下的套,眉頭都不皺一下到我家米店裡扛了一下午麻包。雖然回家後被他爹打了個半死,第二天依然趔趄着來上學,與大夥見了面,還是那樣傲氣!”徐大眼美滋滋地喝了一盞酒,得意地介紹。
他最得意的壯舉發生在去年。十五歲的徐大眼設了圈套讓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一個侯姓子弟輸了賭局,自願到徐家的米店當了半天小夥計。雖然事後被家長打了一頓,並且被勒令去登門道歉,至今想起來的卻全是得意。
“那,那姓侯的人家難道比你家田產還多麼?”李旭驚詫地問道。在言談中,他了解到徐大眼家中有糧田數百畝,名下店鋪四十餘家,遍佈周邊數郡。李旭記憶裡,這麼大的家業,上谷附近幾乎無人能比得上。怎麼到了徐大眼的故鄉,居然還有人會瞧不起他。
“不是家財的緣故。論家財,徐家不是小戶。論門臉,卻是個確確實實的寒門,數得着的好日子不過五十年。而那侯家,自兩漢之時便是望族,綿延數十幾代。所以,平時我連他們家門口都不能靠近!靠近了就被他家的家丁罵。那回雖然是去賠禮,卻直闖了進去,誰也不敢阻攔!”徐大眼帶着三分酒意,把寒門兩個字咬得鏗鏘有聲。“他家不受我的賠禮,就找不回這個門面。讓我進去賠禮,就不能說與我這寒門子弟從無往來。那天,他們家老太爺的臉色,比猴子屁股還好看!”
在河東諸郡遍佈着一些世家大,諸如瀛冀劉,清河張、宋,幷州王氏,濮陽侯族,還有一些如蕭、樑、李、鄭、郝等有着帝王將相血脈的豪門。這些大族眼中只有與自己家族歷史差不多悠久的豪右,對於徐家這種剛剛崛起的爆發戶,根本瞧不上眼。甚至連當今皇帝,因爲其曾經姓過普六茹,他們也不願意與之聯姻。相反,歷代朝廷因爲這些人家血脈高貴,人口衆多,還不得不授予高官以示安撫。(注1)
所以徐大眼當年也曾與李旭一樣對豪門大戶充滿反感,但隨着年齡增長,他心態漸漸平和起來。不想再找這些人的麻煩,只是期待把自己家族有朝一日也變得比那些世襲豪門更強大,讓所有輕慢過自己的人全部去後悔。
“事在人爲,所謂豪門,不過是風雲際會,出了幾個英雄人物。我就不信,十年苦功,給我換不來一件可以傲人的基業。賢弟呢,你最開心的事情是什麼,可否說與愚兄下酒?”徐大眼乾了一盞,再給自己斟一盞,高舉着,年少輕狂之態盡現。
“我?”李旭再次沒了話說。自懂事以來,他每日除了學習,玩耍外,就是幫着母親整理家務。十餘年的記憶裡,全是些日常瑣事。帶着幾分溫馨,也帶着幾分苦澀。寒夜中自己慢慢回味尚可,拿出來與人分享,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是啊,難道賢弟從來沒做過什麼出格一點,得意一點的事情麼?”徐大眼的眼睛瞪得能塞進一個包子,期盼着問道。今日與李旭閒聊,他看到了與自己生活完全不同一面,好奇,新鮮,還彌補了從小到大,總未盡興玩耍的缺憾。心裡總把李旭年少時的故事當作自己,設想着如果自己是李旭,該如何調皮搗蛋,捉貓逗狗。
“就在上個月,我獨自打了一頭狼,足足有這麼大!”李旭的手向面前並在一處的兩張小几上比了比,自豪地說道。這已經是他能想起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了,雖然當時差點被母狼嚇尿了褲子。
“然後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羅是麼?”徐大眼大笑着問道。在他眼裡,李旭雖然木吶,見識少,但算得上一個少年才俊。年紀小小敢獨自一人上山打狼,就憑這份膽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們說小狼是災星,所以我叫它甘羅!”李旭點點頭,臉上帶出了幾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當晚,父親命令他輟學逃兵役,原來對生活的設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現在想起這些事情,心裡還隱隱約約感到遺憾。
“給一頭畜生取名叫甘羅,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着舉盞齊眉,“來,幹了這盞。爲兄佩服你的膽色,兩年前,我自己甭說追殺孤狼了,門都沒出過!”
“哪裡是追殺啊,差點被它吃了!”李旭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了口酒,訕訕說道。看看徐大眼茫然不解的樣子,只得簡要地描述了自己怎麼與狼相遇,怎麼差點被“值三吊錢”的“寶弓”害死,怎麼閉着眼睛射死了母狼,怎麼循血跡追到小狼的事情說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聽他把話說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堅賢弟,你那把弓說不定真值三吊錢。按你說的長度,力道,應該是咱大隋的騎弓,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好東西。”
“聽你說了馬槊的事情後,我也這麼想。請問徐兄,這騎弓與步弓有什麼不同麼?”李旭點點頭,問道。對舅舅給自己那把性能時好時壞的弓,他一直愛恨交加。轉讓給別人吧,心裡又十分不捨。自己留着用吧,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弓大爺發脾氣,枉送了自己的命。
“騎弓短小,但力道卻未必比步弓來得弱。”徐大眼拍打着面前的小几,低聲唱起了治弓秘訣。“冬治弓幹,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鉗緊、手撕,慢冶條。絲纏節,幹貼膠,上漆,被弦,重馴導……”這又是李旭從來沒聽說過的,他瞪大雙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兒般,拼命吸取着歌訣中的養分。
“騎射之藝,源自趙武靈王。但治弓之法,卻是我中原流傳了數百年的絕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樣,需要選材、合膠等,每一步據說都很嚴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當年爲了南征,集傾國之弓匠,也不過造了萬餘把這樣的良弓出來。後來新皇登基,把錢都拿去玩樂,良弓良匠都絕了種。嘿嘿,你那把弓,甭說三吊,賣給步校尉,十三吊錢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沒咽落肚子,一下全嗆了出來。十三吊?!!一萬三千個錢?!!姥姥啊,這是他長這麼大沒聽說過的大數字。有這麼多錢,開個店鋪的本都夠了,何必再往來塞上受苦。
正計算着,又聽徐大眼說道:“不過,打仗時將領們都穿重甲,很難用弓真正傷了對方。所以羅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沒有我大隋的鐵甲護着,甭說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騎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虛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學弓時,師父總是說,多射幾次,自然手熟了。我沒那麼多時間射箭玩,想想人家騎了戰馬,穿了重鎧,也沒那麼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搖頭,提供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經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幾個銅錢,結過帳。與李旭相跟着回了劉老莊。秋高,又值滿月十分,地面上非常明亮。不用點燈,也能看到對面人的模樣。
二人才把馬匹拴好,還沒等喘過口氣來,就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兩位英雄回來了,見到羅將軍麼?他有沒有給你等些銅錢,以酬謝你二人下午見義勇爲之功!”
李旭擡頭,看見孫九、張三,王麻子等幾個資格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看情形,衆人在院子中已經等待多時了。
正當他琢磨如何回答的時候,徐大眼站上前,搶先說道:“羅將軍何等人物,怎麼會理睬這點小事兒。只是他帳下的步校尉嘉許我等仗義,硬拉着吃酒到現在。還許諾說,如果將來商隊在涿州、漁陽、安樂各地有事情,儘管報他的字號!”說着,趁別人不注意,用後腳跟輕輕踢了踢李旭的小腿。
“是,是羅校尉熱情,我們兩個被拉着走不開,所以,所以回來晚了!”從沒撒過謊的李旭結結巴巴地說道,胸口處,感覺到有頭小鹿在一直跳個不停。
“嗯!”本來想欲發做一番的商隊副頭目張三沒了脾氣,鐵青着臉罵道:“經商的笑迎四方客,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報打不平來。一旦到了人家的地面上…….”罵到一半,想想現在還是涿州地界,得罪了官府更沒好果子吃。吐了口濃痰在地,用草鞋狠狠地跺了幾腳,悻然而去。
王二麻子見副頭領不說話了,也跟着沒了詞。白天,他和老杜等人親眼看到姓步的校尉笑呵呵地把徐、李兩個小兔崽子送出了城。此人雖然只是個六品校尉,可在邊塞各地,虎賁鐵騎的校尉比一郡之首還威風。萬一與虎賁鐵騎破了面子,今後自己就甭想再通過涿州了。
“以後小心些,能不管的閒事就別管。一旦讓兩個鬍子把你們傷了,我跟你們家裡的人沒法交代!”孫九見自己的同伴都走開了,搖搖頭,嘆息着奉勸。看看兩個少年漲得通紅的臉,把聲音壓低了些,說道:“他們下午賭輸了錢,心裡不痛快。所以你兩個別惹他們。下午被你們所救的那幾個商販是揚州人,找上門來,送了兩大塊蘇綢給你們做謝禮。我替你們塞到被窩裡了,你們好生收着吧!應該值不少錢呢!”
“謝謝九叔!”李旭和徐大眼同時施禮。商隊頭領孫九的秉性與其他幾個老江湖截然不同,豁達,大度,懂得疼惜晚輩,這樣的老人無論身份貴賤,都能令人心生敬意。
“早些睡吧,明天還早起呢!”孫九善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憑藉徐大眼的從容應對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個少年相對着吐了吐舌頭,跟在孫九身後向各自的臥室裡走去。
所謂臥室,只是正對着的兩間大屋。每個屋子中用木板相對着搭了兩溜通鋪,上面鋪了些稻草,供行商們休息。雖然有些簡陋,比起野地裡露宿,這已經是高檔雅間了。所以此時在屋子內,已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李旭躡手躡腳進了屋,按孫九的事先指點,找到了自己的鋪位。被子卷已經展開了,從邊角處齊齊正正的摺痕來看,是九叔親手幫的忙。李旭心裡感激,衝着窗外的身影使勁點了點頭,伸手摸進了自己的被窩。
一股溫水般柔和的感覺立刻順着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蘇綢,怪不得幾個賭輸了錢的老商販都看着眼紅。李旭藉着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捧起綢面,看到藍天上雲絲般的顏色。這是大戶人家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這麼一件,張小五也有一件類似的直裾,卻不捨得總穿在身上,只是重要日子才穿出來顯擺。
想想白天發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着。步校尉策馬持槊的樣子就像刀刻一樣印在了他腦子裡,一閉上眼睛,滿心都是那個雄姿英發的豪傑形象。比起這個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歎服的羅將軍的樣子反而有些模糊。雖然羅將軍是個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熱血沸騰。
來回翻了幾個身,李旭還是睡不着。明知道自己這輩子註定與馬槊無緣,也沒機會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輕的年紀就做了五品武職。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時他了解到,即便是從了軍,普通士兵也很難出頭。世家子弟門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這樣的小戶人家子弟,通常只有資格運送輜重,或在攻城時抱了柴草填壕溝。死後也不會有馬革裹屍,而是胡亂一埋,沒幾天就便宜了野狼、禿鷲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馬廄一角的甘羅。自己這個主人不討大夥喜歡,甘羅估計也沒人照看。爬下鋪位,接着月光從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塊肉乾,李旭躡手躡腳溜進了月色裡。
月光如水一般瀉在滿是驢屎馬糞的院子裡,整個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層霜,柔和,漂亮。四野裡很靜,偶爾有蟋蟀的叫聲從院子角落裡傳來,澀澀地,好像被秋風吹傷了嗓子。李旭記得自己臨行前,舅舅總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現在怎麼樣,吃了自己挖來的草藥,是否好了一些。母親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該坐在院子裡藉着月色踩織布機了吧。三日斷匹,總是不停地織麻布的母親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記憶裡,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補丁。
離家才數日,李旭發現自己已經非常非常想家了。臨行前那點流浪的喜悅蕩然無存,此刻藏在內心深處的,只有對雙親的深深思念。然而,那個家在短時間內他卻回不去了,徵兵在即,據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着了急,誰家的子弟都會強拉。想用錢買通關係的大戶人家,都得看看老爺們能否先保得住頭上的官帽。
一點燈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專門給商隊頭領開闢的小間。整支商隊內,只有孫九有資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對自己的照顧,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塊蘇綢,向孫九的臥室摸去。
腳步再次跨進院子的剎那,他卻聽見了幾聲吵鬧聲順着孫九房間的窗子衝了出來。
“你總是護着他,今天他敢管突厥人的閒事。出了塞,他就敢管別人的閒事,一旦給商隊惹來禍端,大夥都跟着傾家蕩產!”這是張叔的聲音,尖利中透出焦急。平素裡,他總是笑呵呵的,呼喊李旭幫他做事。
“是啊,九哥。那小子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子,又沒眼力架,脾氣又倔。什麼都得人教,又好惹事。帶着他,將來肯定有數不盡的麻煩!”說這話的是王麻子,李旭清晰地記得他說話時嘴裡那口令人噁心的黃牙。
“還有那頭小狼,眼看着越長越大。九哥,您得拿個主意。大夥信任你,可不能由着他胡鬧。姓徐的咱惹不起,李大木是個三腳踹不出屁來的傢伙,咱還怕他?”說這話的是杜疤瘌。李旭知道,從離家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唸叨在有間客棧吃的飯菜,付出了在別家吃飯一倍的代價。可那天,李旭分明記得此人給自己的見面禮只是一個白錢,上面還缺了半個角。
剎那間,漫天無形月光都變成了有形的冷水,直澆在李旭身上。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冰涼冰涼的,血肉都被凍結在了一處。這就是最初當着自己父母面拍胸脯,說要照顧自己一路平安的“好友”。這就是曾經摸着自己的頭,滿臉慈愛的長者。只爲了一個可能發生的危險,他們就打算趕走自己,而昨天晚上,在自己幫他們給牲口喂水的時候,他們還說帶着自己同行是福氣!
你親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親耳聽見的,未必是事實。李旭想起了楊老夫子的臨別贈言,眼裡慢慢燃起了火焰。
“你們鬧夠了沒有,是不是打算站在旭倌牀頭去,把這話親口告訴他!”孫九的聲音透過粗紙窗,慢慢傳了出來。不高,卻堅定有力。李旭看見九叔站了起來,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紙窗上,顯得如山般巍峨。
“你們逼我做什麼,我都明白。我孫九今天也撂這一句話,如今薊縣城,準備出發的商隊不止我這一撥。大夥誰打算拆火加入別的商隊,明天早上別起來應卯就是,我孫九決不攔着。但是誰想把旭倌扔下,門都沒有。我再說一遍,大夥聽好嘍。今天晚上你們隨便嚷嚷,出了涿州,誰要是對旭子動歪心思,別怪我孫九不拿他當朋友!”說罷,把一件東西從腰間解下來,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張三、杜疤瘌、王麻子等人都被震住了。誰也沒想到孫九會爲了一個小毛孩子跟幾個老搭檔發火。幾個人嘟囔數聲,不敢再多言語。看看大夥不服氣的樣子,孫九撫摩着短刀坐下來,低聲說道:“那孩子是魯莽了些,可他心腸不壞。一路上,你們誰的忙他沒幫過?。他沒出過遠門,一切得人教導。可他用你們教導第二遍了麼?一個讀過書,熱心腸,知道冷暖的孩子,你們還忍心欺負他,不覺得丟人麼?我也知道,你們是欺負他爹李懋老實,可兄弟啊,咱們別隻顧着眼前。有句老話說過,莫欺少年窮…….”
李旭擦了把臉上的淚,捧着冰冷的蘇綢,慢慢退開。他不想再聽下去了,人世間也許就是這樣,有可能踩到馬糞,也可能揀到蘑菇。沒有一件事情生來完美,也不會是所有的人都欣賞你,理解你的付出。
當天夜裡,李旭做了一個夢。夢境中,他看見自己策馬持槊,衝殺在疆場上。而戰場周圍,無數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面孔,在大聲喝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醒來時,他牢牢地記住了虎賁將軍羅藝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