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恩(四)

李旭可以命令自己儘量不要去想楊廣的過失,卻無法禁止別人怎麼想。幾天後,兄弟們再度聚首小酌,三杯下肚,羅士信藉着酒力發起了牢騷:“人都說皇上是龍子龍孫,生來便聰明絕頂。照我老羅看…”他舉起酒盞,將裡邊的甘冽的米酒一口悶了下去,“小事也許明白,大事非常糊塗。”

“士信,別撒酒瘋!”秦叔寶猝不及防,被羅士信的話嚇得一哆嗦,半盞酒都潑到了官袍前大襟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圓領武將常服,看上去非常沉穩大方。被酒水濺溼了後,結實的胸肌很快便從袍服下透了出來,整個人的形象也登時從一名儒將變成了莽夫酒鬼。但秦叔寶卻沒時間擦身上的酒,一邊去奪羅士信的酒盞,一邊四下裡向衆人解釋,“士信最近累過了,酒水一進肚子就壓不住。大夥別聽這個粗痞瞎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羅士信一直很敬重秦叔寶,這次卻破了例。躲開秦叔寶伸過來的手,抓起腳下酒罈給自己又斟了滿盞,一邊喝一邊繼續抱怨。“秦二哥怕有人彈劾麼?你也忒地小心。能和仲堅坐在一處喝酒的,又豈會是搬弄是非之人!”

“在座之中當然沒有市儈小人,但陛下高瞻遠矚,他考慮的事情,咱們也許不懂。”秦叔寶再次謹慎地四下陪了個笑臉,然後繼續勸告羅士信。他不願與周圍的人發生誤會,雖然眼下像胡人一樣圍在同一張桌子旁吃酒的幾位都是李旭的知交好友。

“叔寶兄別顧忌那麼多,今天咱們這裡沒有外人。偶爾發幾句牢騷,皇上身邊的人聽不見!”坐在秦叔寶身邊的是李世民,看到秦叔寶模樣窘迫,笑着替他解圍。

秦叔寶尷尬地笑了笑,放棄對羅士信的阻攔。“我是不想讓這粗痞喝得太多。馬上要整軍南返了,這傢伙一喝酒,又得耽誤事兒!”

“叔寶兄要南返?”李世民楞了一下,雙眼瞬間睜得滾圓。

“是啊,此間事情已了,我和士信該回去了。出來這麼長時間,不知道張老將軍那裡怎麼樣?”秦叔寶點了點頭,眉宇之間隱隱透出幾分擔憂。

“哦,我本來想邀幾位賞光到太原坐坐的。家父一直說想見見能讓陛下畫了像掛在御書房中的豪傑真容如何,可惜這次不能得償所願!”李世民迅速將臉上驚詫的表情變成一種略顯遺憾的姿態,帶着幾分惋惜的口氣說道。

“謝謝二公子熱情相邀。但瓦崗附近戰事正急,我和士信必須抓緊時間趕回去!”秦叔寶朝李世民拱拱手,向對方的熱情表示謝意。“等平定了瓦崗,我二人定然去府上叨擾。介時咱們再一醉方休!”

“何必介時,今日便可一醉!”獨孤林舉起面前酒盞,大聲建議。

“不醉不歸!”衆人無論懷着什麼心情和目的而來,此刻一同舉起的酒盞。

座上的客人不多,秦叔寶剛纔的謹慎的確有些沒必要。坐在李旭身邊的獨孤林是他和羅士信的舊相識,爲人一直靠得住。而李世民身爲唐公府二公子,想必也不屑於幹那種舉報同僚爲功,侮辱家門的勾當。至於坐在靠下首的慕容羅和李安遠兩個,他們二人是李世民帶過來的,據說原來也是旭子的舊部,爲人想必牢靠得很。

“不醉不歸!幹!”羅士信的確有些喝過量了,衆人舉盞幹了以後,他又舉着空酒盞喋喋不休。“仲堅,我不是忌妒你。但陛下這次的確不公平。除了你和李二公子外,對其他人都有功不酬。特別是對守城的將士,這兩天我聽說了,皇上當初用到他們時,答應每人封六品官。如今事情過了,乾脆不提這個茬!弟兄們氣憤得很,發誓再也不給這朝廷賣命!”

“士信,你真的喝多了!”秦叔寶一把搶過羅士信的酒盞,大聲呵斥。李旭現在是冠軍大將軍,級別比他們高出甚多。又初受聖恩,心思未必還和原來一個樣。

“多什麼?”羅士信接連向秦叔寶翻了幾下白眼,兀自辯解。“就是對仲堅,他也不過是稀裡糊塗,忽冷忽熱。既然他那麼欣賞仲堅,爲什麼不追究這幾年誰暗中使絆子令他們君臣相隔?爲什麼不問問去年徵遼東時,仲堅爲什麼連朝廷的消息都收不到?”

這話問得在情在理,座中誰也無法反駁。楊廣要李旭去齊郡時,的確曾經答應對方不需多久便召他回來。可這一別就是兩年,連同帶李旭一起去徵遼的承諾也忘了個乾乾淨淨。雖然事後楊廣做出瞭解釋,也處罰了一個替罪羊。但這幾天裴矩、虞世基等人對李旭的排擠都擺在明面上的,楊廣親眼目睹,卻不欲追究。

“我倒不在乎在朝堂還是地方。這兩年跟着張須陀老將軍學了不少東西,與重木、叔寶和士信你也處得來。要不是陛下指定了我的駐防範圍,我倒寧願跟你們回東郡去!”李旭放下酒盞,坦誠地說道。

他能理解羅士信和秦叔寶二心裡的失落。也難怪羅士信抱怨,朝廷在封賞之事上處理的着實有失公允。三個人一道北來,功勞彼此之間相差不多。他自己連升數級,一躍而成冠軍大將軍,開府建衙。而秦、羅二人只得了兩個騎督尉的散勳,官職一點兒都沒有升。所謂回到張須陀麾下由老將軍量才使用也不過是句空話,張須陀的實職爲滎陽通守,麾下空缺最大不過是都尉和副都尉,已經和秦、羅二人目前的官爵等級差不多。

“好,這纔是我認識的仲堅。義薄雲天。咱們幾個這麼多年一道,先走了重木,又走了你。過兩天不知道誰又走了…….”羅士信胳膊一垂,頭歪在桌案上,就此睡着。

李旭輕輕地嘆了口氣,出門叫進兩個親衛,命令他們將醉了酒了羅士信擡到別帳休息。想到此後與秦叔寶等人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相見,他心裡也很失落。彷彿丟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般。可偏偏時局如此,他又不能出言將對方挽留住。

“你別理士信,他是喝多了。你能將繳獲的戰馬和輜重撥那麼多出來給張老將軍,足見你這個人重情義。至於在哪爲官,咱們這些憑勇力吃飯的還不就是爲了謀取功名,封妻廕子!怎有送上門來的高位不要之理?”秦叔寶見李旭意興闌珊,不無歉意地安慰道。

他信奉功名自在馬上取,即便一時運氣不濟,只要手中長槊在,將來總有出頭的一天。況且李旭被楊廣從郡兵中調回,等於讓他重新看到了繼承張須陀衣鉢的希望。否則只要李旭在郡兵中多待一刻,那種無形的威脅就一直在。秦叔寶不在乎與旭子做一場君子之爭,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半分獲勝把握。

李旭比他年青二十餘歲,武藝和戰鬥經驗都在一天天增長。而他的能力已經發展到了頂,隨着歲月的推移只會一點點變弱。還有一點他比不了的是,李旭身後還站着李淵和楊廣,而他秦叔寶能憑藉的,只是**馬和手中槊。

“秦二哥不必客氣。咱們齊郡弟兄日子過得多難,我心裡還不清楚麼?你和士信先押着這些輜重回去。待過些時日,我到了任上,若能籌備,再替咱們弟兄籌備一些!”李旭不瞭解秦叔寶此刻心情的複雜,笑着許諾。

在旭子眼裡,秦叔寶比衆人大了二十多歲,官場經歷甚多,所以做事難免拘謹。但他卻不想因爲自己的職位變了,就和秦、羅等人的感情變得生分。兩年多來,三人並肩作戰,彼此之間已經結下了非常深厚的情義。如果不是因爲張須陀身邊的確缺少臂膀,李旭甚至希望將秦叔寶和羅士信留在自己的軍中,三個人繼續福禍與共。

那樣做對秦、羅二人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升遷機會。但那樣做,卻會害了張須陀。對張須陀,旭子一直有種亦師亦友的感覺。他不會拖對方後腿,能幫着對方出一些力時,他也毫不吝嗇。

“不知道張老將軍那裡委屈如此。否則,我河東李家也不會袖手旁觀。叔寶兄帶着李大哥分給的輜重先回,日後若是糧餉方面再有什麼困難,託人給河東帶個信。家父一定會盡力替張老將軍籌辦!”見旭子應對得落落大方,李世民也不甘人後,主動答應幫郡兵解決一部分補給。

自從在路上與旭子等人相逢,李世民就盯上了秦叔寶和羅士信。在他眼裡,秦、羅二將俱有萬夫不擋之勇,而唐公府目前最缺的就是這種既有領兵作戰經驗,又具備高強身手的豪傑。李旭目前已經成爲很多家族眼中的肥肉,唐公府自然沒希望再將其收於帳下。但秦叔寶和羅士信卻還是無主良驥,無論誰家得到這兩匹千里駒,亂世之中必然如虎添翼。

按照李世民原來的打算,他準備在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見過楊廣,對朝廷的表現徹底失望後立刻進行招攬。他有十足的把握認爲,楊廣雖然欣賞,卻不懂得重用秦叔寶和羅士信這樣的良將。大隋朝的世家大族們早已形成了一堵牆,沒有一定的際遇,根本從這道高牆的一側穿到另一側。像李旭這樣的行運小子,是數十年來唯一的特例。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的出身在李世民眼裡和李旭差不多,所以註定他們的仕途要充滿坎坷。

而唐公府已經不似前兩年。如今李淵身爲河東道撫慰大使,位高權重。如果秦叔寶和羅士信肯接受招攬,李家給二人安排個郡丞、郡守之類的職務做,幾乎易如反掌。

令李世民萬萬沒想到的是,李旭居然鴻運當頭,一下子就成了冠軍大將軍,六郡撫慰大使。雖然比起唐公李淵這個權傾整個河東道的諸侯,李旭所控制的地盤無法與之同日而語。但在軍職方面,李旭能提供給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的空間卻比李淵能提供的優越得多。跟在李旭身後,秦叔寶和羅士信很容易就升到四品郎將,甚至更高。如果處於和秦、羅二將同樣的位置上,李世民知道自己肯定選擇受君恩正隆的大將軍李旭而不選擇前途不明的唐公李淵。

所以,聰明的李世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代表自己的家族和李旭、秦叔寶、羅士信三人組成的新興勢力交好。按照他的推測,很快李旭就會利用手中職權將秦叔寶和羅士信硬要到他的麾下。這支兵精將勇的新興勢力介於河東河北兩地之間,和其主人保持一個良好的關係,對唐公家族將來的發展至關重要!

這也是今天李世民之所以不帶自己最器重的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卻帶着慕容羅和李安遠一道前來拜會老朋友的原因。他需要藉助慕容羅和李安遠二人的面孔,喚起李旭對過去的一些記憶,同時也讓他想起兩家的共同敵人。這樣,對兩家將來的合作不無好處。但令李世民第二個沒想到的情況出現了,旭子迄今爲止居然都沒有主動招攬秦叔寶和羅士信,而秦叔寶和羅士信兩人雖然對朝廷的吝嗇略有不滿,卻也沒有主動提出願意到李旭帳下效力!

‘真是三個奇怪卻都值得尊敬的傢伙。’李世民驚詫地想,同時更加渴望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諾,願給齊郡士卒解決燃眉之急。河東南部諸郡距離滎陽只有一水相隔,作爲旺盛了近百年的世家大族,李家想通過那裡給張須陀所部的郡兵提供一些支持,的確也易如反掌。

但是,第三個出乎李世民預料的情況接踵而致。沒等秦叔寶和羅士信向太原李家的仗義援手錶示感謝,一直冷眼看酒桌上風雲變幻的獨孤林突然開了口。“仲堅和世民如果想幫張老將軍的忙,就請抓緊這幾天的機會。至於將來從地方向滎陽運送補給的打算,不可能實現,將來二位也千萬不要那樣做!”

“重木(獨孤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人還會藉機生事麼?”聽獨孤林說得鄭重,旭子和李世民異口同聲地追問。

“令尊大人奉旨撫慰河東,仲堅領命撫慰河北六郡,雖然所轄地域相差甚大,但從我這個角度來看,都權比一方諸侯!”獨孤林將酒盞重重向桌子上一擲,冷笑着說道:“張老將軍麾下士卒雖然不多,卻是東都附近唯一對瓦崗軍有勝績的,在朝廷眼裡堪稱天下第一精銳!你們兩個封疆之臣與東都附近的重兵暗通款曲,難道還指望朝廷對此視而不見麼?”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句句如天外驚雷,問得旭子和世民再也笑不出來,只覺得一股冷氣由脊背升到後腦,混身上下涼嗖嗖地說不出的難受。

二人一個歷年來終日埋頭戰事,本來對官場上的勾當就不甚了了。另一個自從去年掌兵之後便所向披靡,自覺天下之事無不可爲。因此都覺得幫張須陀一把就是簡簡單單的互相扶持,此舉對國家有利,自己又順便表達了對老將軍的敬意,又何樂而不爲之!

但獨孤林卻是自幼在權力爭鬥的漩渦中長大的皇親國戚。最近大半年中又不斷與人鉤心鬥角,不能說已經鍛鍊得目光如炬,比起兩個李將軍,可也算是明察秋毫了。因此李旭和世民二人眼中的互相提攜,在他看來卻是引火燒身之舉。弄不好非但幫不了張須陀的忙,甚至連老將軍的前程和聲名的都給毀於一旦。

“獨孤兄應該知道我二人並無惡意!”李世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手扶桌案,大聲強辯道。

“我知道沒有用。令尊在朝中不乏仇家,而仲堅與宇文家亦勢同水火!”獨孤林搖頭苦笑,“世民若不相信我的話,儘管回去和唐公商量。看唐公他老人家是否肯聽從你的建議!”

說罷,他拎起羅士信先前放於腳下的酒罈,對着自己的嘴,將小半罈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無限蕭索。

這就是他誓死捍衛的大隋,對自己人的防範心永遠比對外寇重。這就是他爲之鞠躬盡瘁的朝廷,外邊的野火已經燒到了窗口,裡邊的人還在忙着比賽拆房樑挖牆角。至於整座大廈是否將傾,人們要麼視而不見,要麼看見了卻毫不在乎。

“獨孤兄指點得對,世民的確魯莽了!”李世民知道對方是一番好心,站起身,鄭重道謝。

“你不是魯莽,而是閱歷不足!”獨孤林笑着搖頭,蒼白得臉上因爲烈酒的作用泛起一團陀紅。“至於仲堅,你雖然已經位列封疆,官場上的事情,卻需要從頭學起!

“謝重木指點!”李旭也拎起身邊的酒罈,向獨孤林晃了晃,然後仰頭灌了幾大口。喝罷,他用手抹了抹嘴,低聲嘆道。“可惜這次與重木相處時間太短,否則很多細節還可以當面求教!”

這是一句真心話。人的視野總要受到其所在位置侷限。比起自幼受權謀之術薰陶的獨孤林和李世民,旭子知道自己對官場的瞭解連對方一根手指都及不上。而偏偏這些東西在夫子留下來的書中沒有任何記載,旭子翻遍平生所學,沒半點能在官場爭鬥中派上用場。

“咱們兄弟幾個此番一別,不知道還有沒有見面的機會。”獨孤林知道李旭最需要什麼,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我能幫你的也不多。但既然你已經開府建衙,首要先做的便是兩件事……”

他說話的語氣很低沉,聽在人耳朵裡特別像訣別。勾得旭子也跟着傷感起來,咧了咧嘴,強笑着許諾:“哪兩件,重木儘管說。我將來照着你的話去做便是!“

“第一件,便是趁着沒赴任之前在朝中結交幾個權臣。我知道你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但這些傢伙成事不足,敗起事來卻總是得心應手。你想在汾陽軍大總管位置上做得長久,就必須學會在人前彎腰!”獨孤林一點也不客氣,當場便指出了李旭爲人處事方面的不足。

“只怕我肯卑躬屈膝,那些傢伙卻依然拒人千里之外。”李旭想了想,搖頭苦笑。

“不然,他們先前排擠你,是因爲不想讓你得到出頭機會。如今你已經出頭了,除了你的宿敵宇文家外,其他人就再沒繼續排擠你的必要。相反,就在這幾天,肯定有人會主動向你示好!”經歷得多了,獨孤林可謂對朝臣們的行爲特點了如指掌。

衆人原來不打算讓李旭有出頭之日,所以無論有仇沒仇,都要上前狠踏一腳。如今昔日的墊腳石已經進入了朝堂,幾大世家對他的處置策略便不能是繼續踩,而是變爲爭相與之結交了。至於以往的恩怨,大夥只當是個玩笑。只要李旭不主動提,他們樂得將其忘個乾淨。

“你現在已經自成一股勢力,不到萬不得已,誰以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以免逼得你反咬一口,讓他們自己元氣大傷!”獨孤林苦笑着,繼續解釋。“裴炬、虞世基、宇文述這些人看着好似鐵板一塊,其實彼此之間爭得也非常厲害,無論誰家受了傷,其他幾家肯定會毫不客氣地撲上去!”

這就是大隋的官場規則,李旭先前感覺到一些,卻遠遠不如獨孤林講得這般直白。他的心思不在此,但領悟力卻一點都不差,經對方略一指點,眼前的迷霧便已經開朗許多。“其實這何塞上那些部落差別不大,都是憑實力說話。實力強了大夥就爭相結交,實力弱了則人人落井下石!”

“你能這麼想就好。我看兵部尚書趙孝才與你有些舊交。此人平素與裴矩過往甚密,可以爲你從中間穿針引線。來護兒將軍一直對你青眼有加,有機會時,你也應該去老將軍那裡打個招呼!”獨孤林見李旭儒子可教,臉上露出了幾分欣慰。待李旭表示將其所叮囑的一切記下後,他又抿了口酒,講起了對方第二個迫在眉睫的要務。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們即便不能幫忙,能及時傳遞一些消息給你也是好的。此外,要想在那個位子坐得牢,你必須自己尋一些得力臂膀!”

這一點,李旭早就深有體會。當年如果他在雄武營能建立起一夥絕對的嫡系,也不至於被宇文的人輕而易舉地擠走。人總是吃了虧之後纔會學乖,別人好心教導的,永遠不及自己感悟出來的東西記得牢。他深深地記得當日的教訓,但具體如何做,卻沒有半點兒頭緒。

“校尉張江可以給你留下,你剛剛履新,身邊不能沒有一個熟悉的弟兄!我跟他說過此事,他也願意繼續聽你的調遣!”秦叔寶見獨孤林已經把話說開了,索性也不兜圈子,直接替李旭安排了一個可以信得過的嫡系。

“多謝秦二哥!”李旭笑着拱手。

“不必客氣。你的家眷,我也會盡快派人給你護送到博陵!”秦叔寶給了李旭一個坦誠笑臉,鄭重承諾。

二人四目相交,都覺得有股暖暖的東西在心裡流。並肩作戰兩年多來,雖然彼此心中都藏了一較短長的念頭,但實際衝突卻很少發生。特別是在這分別在即的時刻,輕微的隔閡已經被彭湃的友情沖洗了個乾乾淨淨。

“倒酒!倒酒!能結交秦二哥和獨孤兄這樣的朋友,李某三生有幸!”沒等李旭開口,李世民替他說出了心中想說的話。

“來,咱們今日一醉方休!”獨孤林大聲迴應。幾個人再度將酒盞填滿,開懷暢飲。一邊喝,李旭一邊請教開府建衙以及和地方官員打交道的細節。獨孤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秦叔寶則在旁邊根據自己的觀察領悟不斷補充;見大夥說得熱鬧,李世民也不藏私,不時地將唐公府管理幕僚的一些規矩習慣轉述出來,與獨孤林和秦叔寶二人的話互相印證。幾個好友談談說說,倒也把旭子即將做得事情規劃出了個大概。

與唐公府兩廂對照着來看,李旭所管轄的地盤雖然小了些,但權限卻更靈活。唐公李淵雖然奉旨撫慰河東,有罷免郡縣官員的大權。但手中卻沒有掌兵,因此能在軍中安排的人手非常有限,做事情時也處處受制。而李旭自己本身就是汾陽軍大總管,麾下的親信安排起來名正言順,所以也更容易放開手腳。

“說實話,我還真有些羨慕仲堅兄的運氣呢!”談起自家父親所受到的重重擎肘,李世民笑着說道。

“唐公府乃百年世家,樹大根深。我不過一浮萍而已,手中空有一堆告身,卻連一個親信也募不到!”李旭聳聳肩膀,不無遺憾地迴應。

“其實李將軍眼前有一個很好的機會!”聽李旭說得坦誠,跟隨李世民同來赴宴的慕容羅先看了看自家少主,然後站起身,大聲提醒。

見李世民、獨孤林和旭子的目光都被自己所吸引,慕容羅的心裡未免有些緊張。“當,當年雄武營的很多弟兄,其實,其實是非常佩服李將軍的!眼下將軍既然已能開府建衙,爲何不呼一些弟兄前來相助?他們爲了李將軍,可是風裡火裡也願意去的!前幾天冒死揭發宇文家盜賣軍糧的事,就是爲了讓將軍能重回雄武營!”

“慕容兄請說得詳細些!盜取賬本到底是怎麼回事?”李旭大吃了一驚,急切地追問。最近幾天,他對宇文家盜賣軍糧被人揭發的事情亦略有耳聞。軍中傳言,就在勤王兵馬追殺突厥人的同一天夜裡,幾個雄武營的低級軍官偷走了宇文家與突厥交易的賬本,冒死送致楊廣面前。此舉事發突然,差點引發了雄武營和御林軍之間的一場火併。虧得宇文士及出面大義滅親,才制止了一場災難。而宇文家族也因爲士及的表現得以保全,除了化及和智及兩個被貶爲家奴外,整體實力沒受到任何影響。

慕容羅又看了一眼李世民,從對方的目光裡看出了濃濃的鼓勵之色。他平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當年李將軍被宇文述老賊逼走,大夥心裡都甚爲不滿,但將軍自己不想鬧事,咱們也只能忍着。將軍走了沒幾天,宇文家就開始大肆向雄武營安插私人。那些新來的傢伙本事不濟,爲人卻跋扈得很。宇文士及將軍儘量想對所有弟兄一視同仁,但他畢竟是姓宇文的,處事時很難一碗水端平。弟兄們受不了宇文家的人欺負,有的就尋路子走了。實在沒路子的,便日日盼着李將軍歸來替大夥出頭!”

“是我當年行事魯莽,連累大夥了!”李旭自己灌了自己一盞酒,歉然道。當年他之所以不做任何掙扎便離開,一是因爲自己的確有把柄攥在宇文述手裡,即便抗爭,也無力改變被掃地出門的結局。二則是因爲無法忍受張秀的出賣。如果連受自己好處最多,血脈關係最近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弟兄中有多少人肯和自己共同進退!

“我沒有責怪將軍的意思。當年將軍的實力,的確沒法和宇文述老賊抗衡。”慕容羅搖了搖頭,繼續道。人都是很現實的,如果不是這些年受盡的宇文家的欺壓,估計很多人也不會記起李旭的好處。“如果當年換了我在將軍的位置上,可能最後的結局更慘。留下來的弟兄們和宇文家積怨越來越深,卻苦於找不到機會報復。而在發現突厥人退兵時,軍中又流傳說皇上準備食言,不兌現激勵大夥守城時的許諾!”

那不是謠言,是事實!參加過朝議的幾個人臉上都掛滿了苦笑。楊廣和諸位大臣根本不在乎食言之舉所帶來的長遠後果。或者說,他們在乎,卻已經顧不上了。

“有人就提議,說如果讓李將軍回來,大夥肯定不會像目前這般屢屢被騙。有人便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宇文傢俬賣軍糧的事情上達天聽。當晚七斤兒,大牛和吳儼他們幾個就帶着五十餘名弟兄潛入去御林軍偷賬本,出來時被宇文化及的親信發現,一路追殺到行宮門口。秦行師帶隊救援不及,眼睜睜地看着弟兄們紛紛倒在宇文化及刀下!弟兄去了五十三人,活着回來的只有大牛和趙子銘兩個。並且他們兩個都受了重傷,至今昏迷不醒。”

慕容羅眼圈微紅,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五十幾條生命,其中還有三個校尉,一名兵曹,一名參軍,最後卻只換回來宇文化及兄弟兩人被貶斥回家的結局。私賣軍糧,勾結外寇,如果是普通人犯了這些罪行,恐怕早已經被盡誅三族。宇文家犯了,卻得以安然無恙。

這就是大隋朝廷,庶民稍有過失,便是罪不容恕。而官員和世家子弟縱使殺人賣國,亦情有可原。李旭覺得自己的心頭髮堵,彷彿有一股煙哽咽在喉。他又端起一盞酒倒進嘴巴,感受着那火辣辣的味道的同時,強行將自己的怒氣壓抑住。

他已經是冠軍大將軍,封疆大吏。他必須剋制自己的情緒,保持清醒的思維。“慕容兄建議我把當年雄武營的弟兄都挖過來麼?我採取什麼手段,才能讓大夥順利過來,不至於受到某些人的刻意非難?”

“這幾年咱們的老弟兄走得走,散得散,留在雄武營的已經不多了。那晚又枉死了不少,剩下的軍官中,不屬於宇文家一系的也就十幾個。陛下既然已經封了你爲冠軍大將軍,你在舊部中選幾個幕僚,估計沒人能說出什麼閒話!”慕容羅頓了頓,毫不猶豫地回答。

“宇文家剛剛遭受到重擊,此刻你從雄武營要人走,宇文士及絕對不會爲冒着跟你鬧翻的危險去留難幾個低級軍官。況且這些人走了,對他宇文家完全控制雄武營不乏好處。”獨孤林看問題的角度與慕容羅不同,給出的答案也更令李旭滿意。想了想,他又苦笑着說道,“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從雄武營拉一些兵走。雖然沒有處死宇文化及兄弟,短時間內,陛下也不會願意看到宇文家的力量過於龐大!至於宇文家受冷落的時間有多長,我就不敢保證了。你若是做得太過分,老賊緩過一口氣來後,少不得會主動找你麻煩!”

“宇文化及執掌天子六軍裡的中軍,宇文士及執掌雄武營,兩兄弟的麾下幾乎囊括雁門城內的全部士卒。所以陛下才不放心,藉着要留仲堅兄問話的由頭讓你帶着汾陽軍保護他。仲堅兄可以派人先將兩個受重傷的舊部接過來。然後再以他二人的名義寫奏摺給楊廣,說二人經此一事後,自覺難以面對宇文士及。陛下念着他們二人的功勞,肯定會順水推舟!”李世民冷靜地在一旁補充。至於宇文家的報復,他不認爲值得考慮,“宇文述老賊和裴矩等人不同,此人一直欲將你除之而後快,無論你是否繼續得罪他,雙方的積怨已經這麼深,他都不會讓你舒坦!”

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盟友。旭子明白李世民的建議中不無私心。他即將控制的六個郡與李淵治下的河東道脣齒相依,雙方的確也應該是共同進退的盟友。想到這層,旭子笑了笑,坦言道:“便依照諸位兄弟之言,我即刻安排人去做。但有些具體事情,還得請慕容兄代勞。我畢竟初掌汾陽軍,可能會一時脫不開身……”

“願爲李將軍奔走!”慕容羅挺直身體,叉手施禮。能對當年的上司有所回報,他心裡很是高興。

“慕容兄這便錯了,是我拜託慕容兄辦事,施禮也該我向你施纔對!”旭子偏開半步,拱手回了半個揖。隨後,他將目光轉向李世民,笑着問道:“世民,我借用你的人,不會給唐公帶來麻煩吧?”

“無妨,無妨。他們是咱李家的部將,仲堅兄的吩咐,自然就相當於李家的吩咐!”李世民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聰明的答案。“況且大夥都是朋友,彼此之間幫些小忙,還分那麼清楚做什麼!”

“好一個唐公府的李二!”獨孤林的目光刷地一亮,笑容頃刻間涌滿了刀削般的臉。在他看來,慕容羅在勸說李旭招攬舊部之前,應該早就與李世民通過氣。而李世民之所以帶慕容羅前來赴宴,估計也與雄武營的事情密切相關。此舉背後除了交情外,恐怕包含着許多裸的利益糾纏。而難得的是李世民把一切安排得不留痕跡,並且給人的感覺是他在誠心誠意的幫李旭的忙,不求任何回報。

他不準備將這層窗戶紙挑破,在這混亂的時局中,哪怕是一絲表面上的溫情都難能可貴。李旭不是傻子,最終應該能覺察到李世民的背後安排。而這些安排從根本上講,對汾陽軍有益無害。

最關鍵一點是,此舉可以極大地消弱宇文家的勢力。對於獨孤林自己而言,宇文家的勢力小一分,他所捍衛的這個朝廷便更安全一分。

“幹!爲慕容督尉的好主意!”微笑着,獨孤林舉起面前的酒盞。

衆人紛紛響應,又繼續開懷暢飲。談些軍中掌故,朝廷逸聞,不覺半醉。看看時候不早了,李世民等人起身告辭。秦叔寶也從別帳中將羅士信拍醒,與衆人一道出了營門。

“好久沒這麼醉過了。如果酒後有失德之處,還請大夥擔待一二!”羅士信醉得快,醒得也快。跳上馬背後,涎着臉向衆人賠禮。

“沒事,誰還沒喝醉過!”李旭知道今後衆人還能一道喝酒的機會不多,笑着安慰。

“以後,有些話,大夥儘量別在我面前說!”獨孤林卻猛然扳起了面孔,森然說了一句。隨即一帶馬繮繩,“的、的、的的”奔了出去。冷冷的秋風吹動他白色的綢袍,從背後看去,就像一堆未融的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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