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淩覺得頭很暈。
濃密的羽睫抖了抖,終於擡起沉重的眼皮,
就着照進來的暗淡的月光,她看清屋內簡陋的擺設,似乎是一間柴房。
而此刻,自己正躺在地上的一堆茅草之上。
柴房……
茅草……
意識漸漸清醒,頭腦中突然浮現出昏迷前一刻的記憶,立刻伸手摸上自己的臉……
輕輕呼出一口氣:還好,面具還在。
最擔心的情況沒有發生,餘下的應該都不是問題。
勉強挪動僵硬的身子,她發現除了剛醒來渾身無力,身上並沒有受什麼傷,也沒有人動過她的身子,衣服仍然是那晚的夜行衣。緊張的心緒有絲放鬆,開始思索下一個問題:
她怎麼會到這裡的?
憑她的判斷,昏迷前一刻聞到的那縷幽香應該是極上乘的迷香,不然以她受的訓練,縱使當時有些大意也不會毫無察覺的那麼輕易就中了毒。
是誰要這樣做?
那夥人將她擄來此地,又是爲了什麼?……
這裡是什麼地方……
她昏迷多久了?……
……
問題一個接着一個,洛清淩覺得自己好像又犯了師兄說過的毛病:抓不住重點。比如,此時,她是不是應該先想辦法從這裡逃出去?看着那扇不很結實的門,她覺得自己逃出去的把握又大了幾分。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她向門前走去。剛走了兩步,有腳步聲停在門外,柴房的門“吱扭”一聲開了。一個低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裡面的人出來 。”
……
當洛清淩跟着那個人進入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時,發現廳內已經有了不少人。
而且還很熱鬧。
洛清淩將自己的身形默默的混入廳下那羣衣衫破爛的男人堆裡,不動聲色的看着眼前的這齣好戲。
幾個衣着暴露,舉止輕佻的女人匍匐着跪在大廳正中的男子面前,呼天搶地:“爺,饒命啊!咱們願意在您身邊伺候一輩子,終身爲奴爲婢,只求您放我們一條生路……”
洛清淩秀眉挑了挑,目光從那幾個女人轉到那名男子身上:他便是這裡的最高首領了?那麼他,也能決定她的生死了?
男子一襲黑衣,一直低着頭,漆黑的長髮不羈的垂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隱隱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頷。女人們哭號震天,男子卻始終一言不發,只是懶洋洋的將身子靠在寬大的躺椅裡,輕啜着手中的美酒,連眼皮也未曾擡一擡,彷彿眼前的這一切與他無關。
一名女子大着膽子爬到他的腳下,嬌豔動人的臉上哭的梨花帶雨,也許在她心裡還存着一絲幻想,仗着自己比其它幾名女子多幾分姿色,也許能令面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動了憐香惜玉之心,對自己網開一面……
伸出手向男子身下的躺椅攀去,媚着聲:“爺——”
男子仍然沒有擡頭,甚至都不曾停下手中的動作,舉起酒杯緩緩向脣邊送去,只是在低垂的眼底飛快的閃過一絲厭惡的情緒,脣角殘忍的挑了起來。
站在遠處的洛清淩敏銳的捕捉到了男子的心理變化,瞳孔驀的一縮——
“啊……”
一聲慘叫在大廳中響起,聲音淒厲,令聽到的人毛骨悚然。
剛纔那名討饒的女子,在手還沒有觸到座椅之前,整個人便已騰空,身子直直的向幾丈之外的柱子撞去,而她的一雙手竟在剎那間和身子分離,鮮血頓時如泉水般噴射出來。
女子撞到柱子上,落地之前已然氣絕,然而她的一雙眼睛仍然大瞪着,其間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樣的神色同樣出現在大廳裡每一個人的眼中。
女子的死狀太慘,血腥的氣味迅速彌散開來,已經有人開始嘔吐。
洛清淩的手不自覺的攥緊了……
座位上已經沒有人,男子鬼魅般的身形突然在大廳的另一角出現。他的身上依然纖塵不染,杯中的酒也沒有灑出一滴;他本人也仍然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態,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走過那羣被嚇傻了的女人身邊時,男子優美的聲音第一次響起,說出的卻是令所有人膽寒的話:“把她們眼睛剜了,帶回去勞軍。”
大廳內的女人們發出絕望的哀號,有幾名更是當場嚇得昏死過去。
男子皺眉,再度開口,吐出更加無情的話語:“再有叫嚷的,割去舌頭。”
四周登時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安靜。
洛清淩的指甲深深陷入手中……
剛纔的一幕讓她明白,眼前的男人決非善類;然而,她知道現在不是同情別人的時候,那個人手段如此狠辣,對女人尚且如此,等待她和這些男人的,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刑罰。對於她來說,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自保!
她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
她得活下來,想辦法逃出去……
逃出去……
心不斷下沉,攥緊的拳又加了幾分力氣……
男子本來正向廳前走去的身形卻在途中突然停住腳步,轉過頭,凌厲的目光向洛清淩這邊看來。
洛清淩眸光一凜,趕忙低下頭,聽到自己的一顆心怦怦跳動的聲音。
腳步聲轉了方向,離自己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彷彿踩在人的心尖上。洛清淩感覺到身邊的人正向兩旁退去,自己的身子卻像生了根般定在原地,動也動不了。血涌上頭頂,藏在面具下的一張臉熱的發燙,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輕輕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前已經多了一雙黑色的長靴。
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頷。
洛清淩擡頭,對上一雙夜一樣漆黑的眼眸。
男子的眼中閃過驚豔,盯着她的眼睛,良久。
終於放開了她,清冽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你是何人?”
“我……是穎都的百姓。”洛清淩儘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同時垂下頭,做出一副恭順的樣子。
“百姓?”頭頂上方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明顯不信的口氣:“有半夜去神廟偷東西的百姓麼?”
“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知道神廟的主持心善,所以想去那裡碰碰運氣。”仗着有面具,洛清淩面不改色的繼續着,語氣竟然也十分懇切。
“嗯……那你又是怎麼認識嵐煜的?”男子沒再追究,突然轉變的話題令面前的人身子一僵。
嵐煜?……
——“在下嵐煜,湑藜客商……” ——
“我們……”洛清淩的頭腦飛速的轉着:他怎麼知道他們認識?
而,在不能確定對方和嵐煜是敵是友之前,她覺得還是說得含糊些比較好,於是答道:“我們只是萍水相逢,聊過幾句,談不上認識。”
“哦?萍水相逢,煜……嵐煜他便將此物給了你麼?”
一塊血玉製成的麒麟赫然呈現在面前。
看來完美的謊言的確是需要時間慢慢編織的,或者就要說謊者反應很快,不然便會被質疑的漏洞百出,效果還不如直接說實話。
洛清淩愣在那裡,盯着血玉出神。
男子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越來越冷:煜,你的麒麟就給了這樣一個人?
“將這些男人拖出去殺了。”
男子不再看那少年,丟下今夜的第三句狠話,轉過了身子。
不知道“這些男人”裡包不包括自己。要不要聲明自己是女人?所以……或者應該去勞軍?
洛清淩仍然在發呆。
然後,突然覺得周身發冷,身後的氣氛不對。
男子的那句話令她後面的人羣頓時噤聲了,比剛纔還要靜,連呼吸聲都彷彿一下消失了。
然而,這樣驟然的靜卻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其間還隱隱夾雜着一絲野獸瀕死之前,明知無望,卻想要奮力掙扎的,絕望而血腥的氣息。
洛清淩全身的血液在感受到這種氣息的一剎那間凝固起來……
男子被長髮遮住的脣角隱隱勾起……
“怎麼都是死,不如拼一拼!兄弟們,咱們上啊!”
粗啞的嗓音如平地驚雷,在大廳中炸響。
然後便傳來肉體骨骼撞擊的聲音,兵器相交的聲音,和各種慘叫的聲音。
暴風雨終於來了……
洛清淩和男子都沒有回頭看。
男子甚至沒有停下前進的步伐,繼續緩慢而優雅的向躺椅處走。
洛清淩的目光一直追隨着男子前行的身影,身子卻靈活的躲過打鬥的衆人,悄悄的向大廳門口移動……
這麼好的機會,她纔不會放過。她的目標明確,思路清晰……
想跑?
男子脣角嘲諷的勾起,在那具嬌小的身子將要跨出大廳的前一刻,形似鬼魅的欺身過去,伸手攬上了少年的腰,向懷中一帶——
洛清淩全身如繃緊的弓弦,敏感異常,早就察覺到了身後的異樣,在那隻手攬上腰際時用盡全力的將手肘向後擊出,同時迅速轉身右腿隨着身體的一轉之勢借力擡起,直逼對方胸前!
男子脣邊噙着一絲冰冷的笑,稍稍側身便避過了來勢凌厲的一踢,反手捉住少年的足踝,往後一勾——
洛清淩眸光一凜,左腳跟着騰空向對方下腹踢去,同時身下使力,想要將被對方制住的右腿抽回,然而剛剛擡起的左腳也被一隻鐵鉗般的手攥住,向下一扯——
洛清淩的身子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下一刻,巨大的黑影猛虎撲食般壓在了她的身上,落下時那一記沉重的撞擊發出悶響,幾乎能將她胸腔中所有空氣壓淨!
好痛!……
這是她所有的感覺。
下意識的將五官擠在一起,露出小孩子般怕疼的表情。
然後接下來,就發生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臉上的□□因爲戴的時間太久,又被汗水浸泡,再加上她過於豐富的面部表情,終於——鬆動了!
隔着一層汗水,虛虛的浮貼在她的臉上,比面具還像面具。
假冒僞劣!
腦子裡不合時宜地閃現這四個字。
壓在她身上的男子眸光一閃,馬上出手扯下了那層薄薄的人皮。
再度驚豔……
洛清淩頭頂的髮髻已經在剛纔的打鬥中散開,柔順的長髮零亂地搭在身前;心型的小臉因爲長時間戴着面具略顯蒼白,卻由於剛纔的激烈動作泛起緋紅;紫色的眼眸怕疼的微微眯起,其間盈盈的隱現水光,此刻正帶着不知是憤怒還是慌張的神情狠狠瞪着面前的男子。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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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語氣中同時摻雜着驚訝和疑問,不顧對方的躲閃和要殺人的眼光,伸手再次撫上女子的面頰,毫不客氣的捏了捏,以確認面前的不會又是一張面具。手下的肌膚觸感細膩柔滑,指尖移開的地方已有淡淡紅痕,他蹙起的眉頭漸漸舒展,脣邊也終於再度浮上深沉笑意。
洛清淩咬着脣,身上的重量壓得她動彈不得,粗礪的指尖劃過細嫩的肌膚令她有一種被砂礫摩擦的刺痛感;更令她不舒服的,是男子看向她的目光:從最初的驚訝,繼而疑問,最後變爲半是了悟半是謀算的打量,那種眼神,彷彿她是砧板上的魚肉,而他是那殘忍的屠夫,正在估量她的價值。
“冬湟的國師,原來是個女人……”
男子低沉的嗓音在這樣近的距離聽起來十分令人心動,然而說出的內容卻分外令人心驚:“冬湟的百姓,如果知道他們的國師居然去偷自己的神器,不知會怎麼想?……”
“他們知道的只是神器和國師雙雙被人擄走的事實!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洛清淩幾乎可以確定神器也落入這個人手中了,而他擄她來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爲那塊玉佩。反正身份已經暴露,繼續裝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洛清淩破釜沉舟的決定改變策略,語氣強硬:“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知道擄走我的後果。聰明的話就趕快放了我,不然——”
“不然?——”男子語氣玩味,眼神卻冰冷:“我當然相信你只要出了這個大門便會去搬救兵,但是你信不信,我也會讓你在還沒走出這個大門之前,便永遠的出不去?”
洛清淩眸光一凜,男子的手已經撫上她的胸口,向衣襟內探去……
“不要——”
探進她衣衫的手在碰到某樣東西時停了下來,男子一怔,從她貼身的衣服裡面取出一柄木梳。
做工精緻,在梳子尾端刻有一個飄逸的“淩”字。
“淩兒?……”男子看向面前的女孩,脣角緩緩勾起:“這是你真正的名字?”
洛清淩胸口急遽的起伏,本想否認或大罵,卻又怕再次惹惱了這個男人令他當衆做出羞辱自己的事情,於是緊緊抿了脣一言不發,只拿紫眸恨恨的瞪着他。
男子凜冽的目光和她的糾纏,冰冷的手指撫上她的脣,反覆逡巡着勾勒脣形的輪廓:“這次的問題我知道答案,下次我提問你最好馬上回答,否則……”
語氣中的威脅味道很重,足以令人產生各種恐怖的聯想。
洛清淩竭力壓抑着自己想張嘴咬人的衝動。
下一刻男子已然起身,並且很自然的將她一把拉起摟入懷中。
洛清淩暗暗咬了咬牙,沒有反抗。
突然意識到四周變得很安靜,這才發現廳裡的混戰早已結束,剛纔她身後的那些男人此刻全都變成了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廳內;男子的手下卻一個不少,儀容整潔,連個身上掛彩的都沒有。
洛清淩挑了下眉:訓練有素,身手了得,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也是女人,那他會不會也把她的眼睛剜了,拉出去勞軍?
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下一刻便努力的將身子站得更直。
然後,她聽到頭頂上方低沉的嗓音響起:“帶她下去吃些東西,換了衣服再來見我。”
“別想耍花招兒,”摟着女孩肩頭的手臂用力一收,她聽到那個人近乎惡毒的威脅:“否則,便把你的眼睛剜了拉出去勞軍……”
……
“小公子這一卦大吉大利,定能成功……”
被人帶出去時,那個留着山羊鬍的老頭兒搖頭晃腦的樣子在她眼前浮現。
騙子!
洛清淩在心裡咬牙切齒。
與此同時,穎都城外的一家客棧裡,正做着美夢的神算子突然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噴嚏,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