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1]”
慶曆元年二月初三,蜀中又陰又霧多日的天氣一時好轉,難得見了一個豔陽天。
青城山負責灑掃知客的小道士衝明子今日心情倒是極好。前兩日太和師叔說着要去渝州一趟,撇下了一衆弟子留守在山門之中。少了嚴厲暴躁的太和師叔在,一羣小道士們在衝玄子的帶領下愈發無法無天,全然不受其餘幾位師叔的節制,一時日子過得十分瀟灑。
今日一大早,衝玄子師兄半公開地撬開了正殿的香火錢櫃,半偷半搶地取走了好大一筆銀錢,自己下山打牙祭去了。臨行之前,衝玄子師兄與一衆師弟們說好傍晚時分就回來,到時候給衆人帶些燒雞臘肉之類的補補身子。衆人一時歡騰,一衆老道則是緊皺了眉頭,暗地裡咬牙切齒,只等着太和真人回來狠狠告上一狀。
因着晚上就有燒雞臘肉吃,衝明子小道士決定奢侈一把。之間他從被褥下面偷偷摸摸翻出了一本包在油紙裡的書籍,做賊一般地拐了幾個彎繞路來到了後山密林之中,尋了一處隱秘的所在,打開了油紙包。小道士看着那一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插圖版]》,一時只覺得心如貓爪,只看那標題這幾個字就口乾舌燥,一時難以自持。
這本小說衝明子已經看了不下百遍,其中每一行每一字都已經爛熟於胸,中間哪一頁有插圖,每幅圖是什麼姿勢也是閉着眼睛都能在心中完整描繪。山上的生活清苦,衝明子又是十五六歲方知未知的年紀,苦求了衝玄子師兄許久,又替他打掃了三個月庭院,才從他手裡換取了這本不知轉了幾手,紙張發黃發脆,好幾頁插圖上還有噁心的暗黃硬塊的寶書。
自從得了這本寶書,衝明子小道士的身體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原本有些根基的武道修爲更是激流勇退,如今更是連十三四歲的師弟們都打不過了,筋骨也是日漸疏鬆,走到半山腰就要氣喘如牛,出一身透汗。
不過沖明子小道士雖然知道這書害人,卻還不忍不住隔三岔五就要拿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虔誠閱讀一番,更是對着其中似是出自大家手筆,氣息撲面而來的插畫一筆一筆地鑑賞,生怕看得太快褻瀆了寶書。自從發現自己身體日漸透支之後,衝明子小道士倒也有所收斂。只可惜手癮好戒,心癮難除,每晚躺在牀上,都隱約聽見被褥下額寶書在低聲呼喚自己,卻是叫他十分煩惱。
今日有肉可吃,衝明子小道士也就咬牙取出了寶書,不住默唸着“最後一次”,來到了他往日裡體會人生極致的老地方,迫不及待地翻開寶書,從“禪宗法教豈非凡,佛祖流傳在世間”這一句開始讀起,不多時便覺得雙手滑膩,足心出汗,心跳的馬上要從嗓子眼裡出來一般。
正在衝明子小道士愈發快樂無邊,就要登上仙境的時候,忽然被一隻手抓住了肩頭,嚇得他渾身一抖,手中的寶書也落到了地上,跌落塵埃之中。
衝明子小道士此刻雙腳不住發軟,加上腰眼陣陣抽搐,整個人幾乎馬上就要軟倒在地上,心中想起了幾位師兄所說的後山吃人妖怪的傳聞,一張本就白淨清秀的小臉更是變得如道觀外牆一般蒼白,整個人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當場就要昏死過去。
好在身後那隻手猛地一拍衝明子小道士的後背,卻是助他順了那一口氣。小道士還沒從無盡的心悸之中緩解過來,便聽見身後一聲暴喝道:“師弟!你在幹什麼!這可成何體統!”
小道士雖然嚇得渾身發軟,好歹還是聽出了這聲音是沖虛子師兄的,頓時覺得撿回了一條性命一般,大口喘氣。山風吹過,衝明子只覺得兩腿發涼,這才慌忙彎腰伸手提起了褲子,緩緩轉過頭去。
一轉過頭,衝明子小道士又是差點昏死過去。卻見身後不止沖虛子師兄一人,卻是稀稀拉拉站了十幾位師兄弟,其中還有平日裡頗有好感的沖和子師兄,還有白皙漂亮的衝靈子師弟。
只見沖虛子師兄搶前兩步,從小道士身後的落葉灰土中撿起那本寶書,用兩個手指提拎着,一臉嫌棄地看着書上不慎沾到的東西,似笑非笑地看着小道士道:“師弟,這是什麼?”
衝明子小道士只覺得眼前一黑,兩手不住一鬆,褲子又滑落到了腳踝。衆人頓時鬨堂大笑,小道士在衆人鬨笑之中只覺得天旋地轉,又是一陣山風吹過兩腿之間。
這下真是“二月春風似剪刀”了。
正當衆人考慮着如何懲治這位不守戒律的小師弟,爭論着是蹭一棵樹過癮,還是彈一百下解氣的時候,前山道觀之中忽然傳來了急促的鐘磬聲響。衆人頓時臉色一肅,知道這是山門中出了大事纔會敲響的集合鍾,紛紛轉頭就跑,朝着前山跑去。沖虛子師兄將那本寶書在小道士衣服上胡亂蹭了兩下,一把塞進懷裡,又伸手幫小師弟提上褲子,這再一抄手,將渾身軟如爛泥一般的小師弟夾在腋下,飛也一般地朝着前山去了。
衝明子小道士已經昏作一個,欲哭無淚,卻是在想這等事情,有必要驚動整個山門麼!
衆人卻是都不管他想些什麼,個個發足狂奔,你追我趕,朝着前山趕去。
鐘響三十六聲不到大殿者,杖責八十!
片刻之後,三十六聲鐘聲落定塵埃,所有人都是趕到了大殿之中。
只見大殿的真武大帝神像面前,出了太和師叔之外的其餘長輩都是盡數到齊,就連平日裡不怎麼露面的掌門太清真人都在其列。
只是此刻的太清真人,卻失了他自接掌掌門觀主之位一來,苦苦維持了三十餘載的高人風範,整個人一臉悲痛地跪倒在面前地上擺着的一具屍身面前,神色哀痛,老淚橫流,嘴脣不住顫抖,卻又不發出一絲聲音,維持着他最後一絲可有可無的漸強面具。
衆弟子都是整齊站立,個個伸直了脖子去看地上那具屍體是誰。只是衆人都不敢挪動分毫,也不曾又絲毫交流聲音發出,雖然心中滿是驚懼疑惑,這羣道士也真變現出了玄門正宗弟子的氣勢。
只聽得人羣中爆出一聲哭喊,卻是被沖虛子夾在腋下忘了放下來的衝明子。只見那衝明子瘋了一般地扭動着身軀,愣是從沖虛子手中逃出,三步兩步便以玄妙步伐繞過衆人,一時撲在那具屍體身上嚎啕大哭,直呼:“師父!”
真武大帝面前,立刻就有一位年輕些的道長快步走上前來,雙手攔腰要將衝明子抱起到後面安慰。衝明子卻是死也不肯鬆開抓着屍體衣襟的雙手,用力得指甲都崩裂開來,鮮血染紅了他的一雙手和屍體的前襟,看得靠前的衆人都是心中一緊,有幾人已經偷偷開始拉起袖子擦拭眼角的淚花。
那名年輕道長臉上慈悲神色愈發深重,也是眼中波光閃閃,強瞪圓了眼睛不敢眨一下,輕輕放開了衝明子小道士,蹲在他身邊,將他攬入懷中,不住貼耳說着什麼,自己不時朝着小道士的後脖領子蹭一蹭眼睛。
衆人都是假裝沒看見,自己卻都是難以自持,大殿中一時響起了輕微的稀疏抽泣聲。
片刻之後,整個大殿裡哭作一團,衆人紛紛跪倒在地,低聲哭泣;人羣中不時響起哽咽聲音,呼喚着:“太真師叔!”
大殿之內,頓時一片嗚咽聲音。香菸嫋嫋之中,真武大帝面上含着慈悲,垂眼看向大殿中哀慟的芸芸衆生。
一旁一位老得看不出模樣的老道哆哆嗦嗦地揉了揉眼睛,拿起案桌上的磬錘輕輕一敲。只聽得悠悠磬聲響起,衆人一時安靜下來,老道士沙啞着嗓子,高聲誦道:“寂寂至無蹤,虛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誰測此峙遐。一入大乘路,孰計年劫多,不生亦不滅,欲生因蓮花。超凌三界途,慈心解世羅,真人無上德,世世爲仙家。[*2]”
衝玄子道人今日在山下吃了個滿嘴流油,五臟廟裡響起了悅耳動聽的誦經之聲,聽得他一時飄飄悠悠,腳下如有祥雲,身上更是輕鬆。他難得有一次能這麼大方的吃喝一頓,完事兒之後又十分大方地砸出了一把銅子,看着小二一臉敬佩的神情,直叫他心滿意足,直欲登仙。
才走進山門,衝玄子道人便感覺不對。往日裡熱鬧的前院現下空無一人,後面正殿之中卻是傳來了陣陣誦經之聲。衝玄子側耳一聽,只聽見隱隱傳來“一得永得,自然身輕,太和充溢,骨散寒瓊[*3]”之類的經文。
衝玄子頓覺不好,腳下一動就站在了正殿之中,看見了躺在真武大帝神像之下的太真師叔,又見一衆師叔師弟都跪地誦經,頓時全身有如雷擊,手中拎着的一大袋燒雞臘肉掉在地上,滾落得遍地都是。
掌門太清真人擡頭看了他一眼,淒厲喊道:“衝玄子!速去尋你師父回來!青城山!出大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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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賀知章《詠柳》
[*2] 《開經偈》
[*3] 《高上玉皇心印妙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