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這一次楊瓊的事情,師孃對孫向景的一應起居照顧卻是愈發的上心,時時刻刻都關注着他的神情,生怕一句話不慎又勾起了他對楊瓊的回憶,又要傷心許久。
不過叫師孃意外的是,自從回來那日孫向景與她抱頭痛哭一場之後,竟是再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淚,甚至不曾流露出些許悲切痛苦的表情,整個人只是愈加的勤奮,每日早早起來,又是打磨拳腳,又是苦讀那本《九黎蠱經》,看那勢頭卻是要將厚厚的秘籍背誦下來。
長生老人和徐方旭則是整日埋頭在書房之中,一天只出來一兩次,其餘時候都像魔障了一般,都在思考嘗試各種可能,還經常將孫向景的那塊封神結借走,加以研究。
幾日之後,清平夫人那邊傳來了書信,說是已經從師孃那邊知道了孫向景的事情,也是十分疼惜他,邀請他去杭州散散心,放鬆放鬆。孫向景卻是一反常態地禮貌回絕了師姐的邀請,直說自己忙着修煉武功,一時分不開身,只是多謝了師姐的好意,就連清平夫人隨信送來的乾果點心都是放在一邊,一時無暇享用。
師孃十分擔心孫向景的這種狀態,幾次去叫長生老人來勸勸他。長生老人卻說如果練武能讓孫向景轉移些許情緒,那就隨他去也就是了,只是交代師孃,要她多留意些,莫教孫向景練得太過,傷了身子。師孃十分不滿,卻又沒有什麼辦法,講故事也好,做美食也罷,就連惠博文也請來住了幾天,還是不能讓孫向景從那等瘋狂練功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這十七年以來,師孃第一次在孫向景身上嚐到了挫敗的感覺,又是隱隱有些欣慰。
又過了數日,徐方旭和長生老人終於從繁重的推演工作中解脫出來,總算是得了一種或能根治孫向景疾病的方法。只是這法子雖是有了,兩人臉上卻是看不出絲毫的開心,反而都是一臉糾結,一直保持沉默,也不向師孃或者孫向景說起,只將這法子爛在腹中。
長生老人得了空,孫向景更是成日裡纏着師父陪他演練武道。長生老人也是心中暗歎,只得在演練招式的時候多引導孫向景沖和平靜些,多領着他練一些混元自然的招式,卻是不再演練先前的那些殺招。
長生老人暗自興嘆,直呼流年不利,兩個小徒弟都是遇到了這等麻煩,卻是不好解決。徐方旭先前已經向長生老人如實稟報了自己遇到知見障的情況,請長生老人指點迷津。只是這知見障完全只在個人內心,縱是長生老人天下無敵也沒有辦法化解,只將當年清平夫人衝破關口的經驗說與徐方旭聽了,叫他參考些許,自己尋了法子儘快邁出這一步。
倒是陳風崇依舊沒心沒肺,在杭州呆了幾日之後收到了密信,得知龐太師因着派出私兵的事情引發了一衆朝臣的熱議抨擊,如今卻是分不出神來爲難清平坊。加上一個多月來再不見彌勒教在杭州的蹤跡,陳風崇便留下清平夫人守在杭州,自己跋涉百里回來陪陪小師弟,一儘自己作爲師兄的職責。
只是陳風崇一回來,就被孫向景拉着比試輕功近戰,卻是與他之前所想的摟着師弟講葷段子的情景大有不同。孫向景這幾日苦練,先前又得了杏妹的仔細指點,雖然不能用毒藥對付陳風崇,手上的功夫卻也進展神速。他糅合了長生老人和杏妹兩位宗師的傳授,單是靈活詭變之處卻是叫陳風崇都有些力所不及,又是受了許多苦楚。
申時已過,汴梁外城,龐相府內。
龐太師今日從垂拱殿議事歸來之後,一直鐵青着一張臉,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整天都不曾出來,晚飯也不曾用,看樣子卻是憤慨得很。
僕人們一應小心伺候,卻也不敢去打擾了龐太師的思考。自從上個月太師因着派遣私兵去杭州剿滅邪教之後,朝中許多與太師敵對的派系都是紛紛上奏彈劾太師,說他擁兵自重,越權行事,欺君罔上,有不臣之心。
雖然趙禎對龐太師依舊十分敬重,但還是抵不住每日雪片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彈劾奏章,無論中書省、樞密院、三司、審刑院都是以着各式各樣的理由瘋狂抨擊太師,那些其他派系的官員不知從哪裡莫名其妙地挖出了許多對太師不利的事情。迫於朝臣壓力,趙禎自上月便對太師進行了幾次申斥,雖然事後都有安撫,但還是惹得龐太師一去垂拱殿參加視朝回來就是憤怒非常。這半個月以來,龐太師已經先後打發了三名招呼不周的下人出去,一時叫整個太師府內人人自危。
今日龐太師回來,卻是比之以往都要憤懣。衆人在門外聽着,自從中午回來之後,太師已經摔壞了兩套茶具,打落了許多書卷。衆人都是害怕,也不敢進去伺候,只在門外候着,等候太師的召喚。
許久之後,天光完全隱沒,書房中陷入了一片黑暗。衆人正在猶豫要不要冒險進去掌燈,就聽得太師書房的大門緩緩打開,只見龐太師半個身子隱沒在黑暗之中,一張臉在側光之下顯得陰鬱十足,叫看見的衆人都是一個冷戰,確實不知誰要倒黴。
太師看着衆人片刻,喚了一個親近的下人進去掌燈,同時吩咐了些許事情,叫那人儘快去辦。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那人偷偷抹抹地帶着一人返回太師的書房覆命。來的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龐太師海捕善才秋月之時招來的那名彌勒教的和尚。
和尚走進書房,看見遍地的碎瓷和撕碎的古籍,嘴角噙了一絲笑意,隨即低眉合十道:“阿彌陀佛。太師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叫貧僧過來,看來太師心中有着困惑啊。”
龐太師冷冷看了那僧人一眼,開口說道:“已經一個月了,還沒有找到那個打傷了我屬下的教徒麼?”
和尚更是眼角都彎了起來,說道:“太師,老衲跟你說過三次了,不是佛祖座下的護法傷了你的人,你又叫我們從何找起呢?”
龐太師猛一揮手,又將桌子上剛上的茶盞打落在地,怒聲呵斥道:“胡說!那人是我萬軍陣前挑來的勇士,已經跟了我十多年!他說是你們的教徒打傷了他,那就是你們的教徒打傷了他!”
那僧人依舊低着頭,恭敬回到:“太師既然作此想,老那也是無法。教中不乏願意爲佛祖獻身之人,老衲大可以隨便找一人出來欺騙太師。只是這樣既對佛祖不公,也對護法不公,更對太師不公。”
龐太師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厭惡,擡眼看了看那僧人,喘了幾口粗氣,這才又問道:“那個什麼聖女,你們找到了麼?”
僧人答道:“自從杭州出事之後,太師也得不到消息,佛祖也得不到消息,當時戰場的傷亡卻是不曾完全清點。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聖女是否在戰中犧牲。”
龐太師牽起了一絲冷笑,說道:“犧牲?不是說那個聖女叛教而出,私底下結交了武林人士麼?”
僧人依舊平和答道:“出家人不打妄語。只要一日沒有確定聖女的生死,佛祖就一日不會懷疑聖女的忠心。”
龐太師仔細盯着那人看了許久,似乎想從他的低眉順眼之中看出什麼端倪,卻還是如往日一般一無所獲。
那僧人也是沉默了半晌,這纔開口道:“太師今日召見老衲,就是爲了問這些事情麼?”
龐太師這才思忖了片刻,緩緩說道:“我那位在蘭州的門生,莫之代,遇到了一點麻煩,需要你們的人幫忙。”
那僧人卻是微微擡頭,看着龐太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老衲曾經對太師說過,不要太過相信莫將軍,太師忘了麼?”
龐太師也是揚起頭,盯着那僧人的眼睛,也是一字一句地說道:“老夫也跟大師說過,莫將軍是老夫最信任的門生,請大師不必再廢心思了。”
那僧人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師請說。”
還是在那處大殿之中,先前還在太師府的僧人站到了面目模糊的那人面前,恭敬回稟了在太師府的一切情況。
那人沉默半晌,又確認了一遍道:“莫之代在蘭州失了軍糧,被人彈劾了?”
僧人答道:“是。而且龐太師說,那批軍糧中還藏有太師私下給莫將軍的火器,如今落入了西夏人的手裡。若是事發,莫將軍只怕就要丟官坐牢了。”
那人又是沉默,這才說道:“吩咐西北一帶的分舵,叫他們幫着找回這批軍糧。若是實在無法找回,寧可將其毀去,也不能叫我們的火器落入了西夏人手裡。”
那僧人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大殿。大門打開的瞬間,刺眼的眼光射入大殿,叫僧人本能扭頭避開。不經意間,那僧人看到了大殿中端坐那人的面孔,還不曾發出絲毫聲響,項上人頭便滾落在地,整具腔子朝前倒去。
直到死屍倒地,鮮血才從斷頸出噴出,染紅了大殿之前的一大片青磚。
背後,那大門緩緩自行關上,大殿內依舊一片黑暗。
(本卷終)
第四卷 風捲江湖雨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