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一品的郡王,降到正二品的太尉,再降到從二品的節度使,徐衛堪稱“火箭幹部”。這還不算,朝廷剛剛降了他的爵,貶了他的官,也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梓州知州李莫,是陝西定戎軍人,秦檜雖然不知李莫跟徐衛有舊,但還是將其調離了四川。改派他的親信魏師遜知梓州,其重要任務,便是監視徐衛。與對付徐良的手段,如出一轍。
李莫膽子倒也大,在離任時,還專門到射洪看望了徐衛。他本是想寬慰恩相,誰知徐衛倒反過來安慰他,說這些小波折並不打緊,不必放在心上。李莫則提醒他,射洪段知縣對自己居然避而不見,此人看來是靠不住的。徐衛並不在意,他本也沒想要靠誰。
魏師遜一走馬上任,立即“視察”了射洪,還在涪江岸邊眺望了鷺嶼洲,並嚴厲告誡隨行的段知縣,注意徐衛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有任何消息立即上報。後者除諾諾外,還能說什麼?
不過,要說監視,其實是多餘。徐衛所住的江心小島,幾乎與世隔絕,他本人更是從不離開鷺嶼洲。李莫離任四川以後,又還有誰去看他?但即使如此,段知縣還是讓衙役們每天都到金華山下去晃一圈,監視徐衛動靜。得到的回報,無非就是徐衛時常釣魚,他兒子每日都在院壩練武,風雨不間斷。他的夫人偶爾到金華山上拜神,他家的僕婦每日到城裡採購日常生活所需,除此之外,並無異常。
這日,兩名穿緇衣的衙役罵罵咧咧地出了衙門,頭頂烈日往金華山方向巡邏。這個說大熱的天,爲什麼總派我倆去幹這苦差事?那個說島上到底住了什麼人,天天地去看?一路抱怨着來到了涪江岸邊,眺望過去,那島上人影也不見一個,太陽這麼毒,連漁船也不見一艘,看個什麼鳥毛?
但又不能馬上回去,兩個尋了個陰涼的所在,席地而坐,吹起牛來。
“聽說了嗎?那島上住的是個大人物。”一額頭上有些禿的衙役將軟襆頭拿在手裡當扇子,一邊說道。
“嗯,說是前些時候來的,是趙官家身邊的近侍,來傳詔命的。城裡都在議論呢。”另一個滿口黃牙的漢子點頭道。
“你說這大人物得有多大?爲啥又到我們射洪來了?大人物該住在成都府纔是。”
“我聽人說,這島上任的是從前咱們四川和陝西的長官,也不知道真假。想想又不太可能,你說要真是徐宣撫相公,怎會住在這島上,從不露面?”
“徐宣撫?果真?哎呀!這等人物,降臨咱們射洪,那可了不得!若是能見上一面……”
“你這人聽風就是雨,我不是也聽人吹的麼?誰知道真假?”
“嗨,八成是真的。這山上道士說,這島上的夫人常去玉京觀拜神,可是個菩薩心腸,都稱她‘徐夫人’,可不就是徐宣撫的渾家麼?”
那衙役把襆頭一抓,瞪大眼睛道:“是啊,徐夫人徐夫人,不就是徐宣撫的夫人麼?我的個天!咱們拜拜吧!”
“拜什麼?”黃牙衙役愣了。
“嘖,你這人,拜徐宣撫啊!仁宗朝狄武襄是武曲星下凡,這徐宣撫難道不是?你我吃了這公門飯,拜武曲星正合適!”禿頂差役說罷,也不管同伴,便將襆頭戴端正了,跪將下去,對着鷺嶼洲就是作揖磕頭的。旁邊一見,哪敢落後?
正當他們拜武曲星時,那江邊小徑上,施施然走來兩人。這一看便是主僕二人,兩人並肩而行,那老的怕是年近花甲,個頭不高,穿着也很普通,但是渾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齊齊,連頭髮鬍鬚也沒有一絲雜亂的。只是已有春秋,精力畢竟不濟,要讓旁邊那十幾歲的伴當攙扶着,方能在這曲折的小徑上行走。
當他們看到這兩名衙役朝那江心小島遙拜時,都露出詫異的神情,停下了腳步。那小廝謹慎地放開了主人之後,上前打個拱,問道:“借問一聲,那江心島,便是鷺嶼洲麼?”
兩個衙役正虔誠的拜着,冷不防旁邊來人,都駭了一跳。待看清是一老者和小僕,聽口音又不似本地人,這才放了心。隨即,他們起身,細細打量來者,那禿頂的問道:“你們是何人?打哪處來?問鷺嶼洲作甚?”
那小廝顯然平常很受主喜愛,自己回答道:“哦,我們從外地來,到此是爲探訪故人。”
一聽這話,兩名衙役陡然警覺起來,再次審視着來者,口氣便沒那般隨和:“故人?你們的故人是誰?”
那小廝長得十分靈巧,聽了這話,皺起眉頭道:“看你二人穿戴,倒是公門中人,這般聒噪,怎地?當我是歹人不成?”
“哼,歹人又不會寫在臉上,誰知道你是什麼來路?既問你,你照實說便是,省得麻煩。”黃牙的口氣極不友善。
“我倒想知道是什麼麻煩?我就不信,你敢把我鎖了去?”小廝嘿嘿笑道。
後頭那老者看在眼裡,聽到這裡,已然猜到幾分,喝止道:“休得莽撞!退下!”小廝一聽,果然低頭退了回去。
那老者上得前來,也不看兩個衙役,只瞧着鷺嶼洲方向,口中道:“你們是本地的公差吧?”
“是又怎地?”禿頂的說道。
“我見你們守在此處,是公幹吶還是……”老者一副口吻,顯然是經常發號司令的人。
兩名衙役在公門裡混了這麼久,別的本事沒人,這看人還是不會錯的。聽老者口氣很大,又來探視鷺嶼洲,莫非有來頭?想到這裡,那禿頂的說道:“這就恕我們不便透露了。”
老者也不生氣,點頭道:“也是,我跟你們說不着。我只問一句,我若要到那島上去,你們是不是不讓?”
“怕是如此。”黃牙盯着對方說道。
老者嘆息一聲,喃喃道:“怎到如此地步?豈不叫人寒心?”語畢,將手中杖遞給隨從,從袖子裡取出一物來,看樣子好像是封信?遞到那小廝手裡,說道“你跟他兩個去一趟,叫了主事的來。”
小廝應了,將手杖遞還,晃了晃手中的東西,不屑道:“走罷,去叫你們知縣來!”
兩公差面面相覷,不知虛實,也未敢輕動。那小廝卻怒了,喝道:“若遲了片刻,莫說是你兩個,便是你們縣翁也吃罪不起!”
這話說得太大,還真把兩個公差震住了,商議一陣,留黃牙在這裡看着,以防這老人私自過河去。禿頂的領了那小廝投縣衙而去。他兩個走後,那黃牙把老者從頭打量到腳,倒聞出幾分官味兒來,這但凡作官的,舉手投足之間,自與常人不同。黃牙看得準了,便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老先生從何而來?在哪處高就?”
誰知,對方根本不搭理他,只看着鷺嶼洲怔怔出神,忽地又嘆一聲道:“這豈非是自毀長城?劉二爲將尚不堪,怎充得帥才?”
黃牙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好沒趣地繞到旁邊去,只遠遠地看着。不一陣,他瞥見縣翁獨自一人,跟着那小廝匆匆而來。小廝在前頭從容自若,倒是段知縣顯得有些侷促。到了近前,二話不說,便對那老者一揖到底道:“不知長官蒞臨射洪,下官射洪知縣段簡有失遠迎,禮數不周之處,還望宣撫相公多多包涵。”語畢,將那書信模樣的東西,雙手呈上來。老者接過,仍放在身邊。
宣撫相公?怎麼又冒出一個宣撫相公?莫非這位便是如今川陝之劉宣撫?不像啊,劉宣撫是將門之後,這老者怎麼看也是個讀書的!
“段知縣,那島上住的是誰,想必你是清楚的。我問你,爲何在此佈置官差監視?是誰給你下的命令?”老者不悅地問道。
段知縣頭一低:“回相公,下官只是奉魏知州命令行事,旁的並不知情。”
“哪個魏知州?”老者問道。
“魏師遜,方纔上任不久。”段知縣回答道。
魏師遜?倒不曾聽說過這號人物,他既下這等命令,想必也是朝中權貴的親信之人,問了也是白問。一念至此,老者道:“我也不與你聒噪,只告訴你。川陝能有今日之局面,你段簡能在此安安穩穩作一方父母,多賴這島上人之力。你們這樣作,是叫功臣寒心!叫天下人不齒!”
段知縣頭越發地低了,不是這老者的話有多刺耳。而是他的來頭實在太大!名頭也實在太響!
“我現在要上島去,你敢擋我麼?”老者問道。
“不敢不敢!宣撫相公要上島,下官自當陪同,這舟船顛簸,怕相公不習慣。”段知縣道。
“不用你陪,你自去吧。記住我的話。”老者說罷,便讓小廝扶了,往那小碼頭上走。段知縣一看,對旁邊瞠目結舌的衙役喝道“還不快去駕船?”慌得兩個公差忙搶下去,一個護着老者,一個跑駕船。
段知縣在路上看着他們一行人下水,搖頭暗道:“徐衛啊徐衛,你怎麼哪也不去,偏生到我這射洪縣來?我一方父母官,隔三差五就光替你跑腿了……”
再說這一頭,兩個公差小心翼翼將那一老一少送上岸,一直看着他們走近了房舍,方纔放心回頭。
老者在小廝的攙扶下,踩着石板路,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心中無限感慨,想他萬軍統帥,縱橫疆場,諸夷聞風喪膽!如今竟困於這小島之上,怎不叫人痛惜?
踏入院壩,只見四下無人,小廝正要去問,老者制住,側耳傾聽起來。隱隱地,傳來讀書之聲,老者聽着聽着,臉上有了笑意。
正在此時,只見一婦人,估計三十多歲,布衣荊釵,繫條圍裙,挽着袖子,提着一竹籃從旁邊屋裡出來,見有訪問,便問道:“你們找誰?”
小廝上得前去,作個揖:“我們自河東來,到此拜會徐,徐節使。”
那婦人一聽,便放下了竹籃,在圍裙上擦擦手,左右一看,顯得有些緊張,沒見到旁人,只好道:“既如此,那快請堂屋裡坐。”說着,便將兩人請入屋中,快步走了。
那老者又打量着屋中陳設來,越看越心酸,搖頭不止。不一陣,只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和那小廝年紀相仿,形容氣度卻是天差地別!一看堂上坐着的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大步上前,納頭就拜:“先生!”
老者含笑起身,親手扶將起來,打量了又打量,點頭道:“方纔我聽你讀書聲,想是沒把我當初對你的教誨忘記,我這便宜先生,甚感欣慰啊。”
你道這老者是誰?不是旁人,正是跟徐衛共事多年,私交甚厚的現任河東宣撫使,張浚張德遠!徐衛曾經跟他有過約定,要請他親自教授兒子學業。實際上,張浚爲川陝長官之一,公務繁忙,哪裡可能去教徐虎讀書?只是有機會指點一二罷了。然則,讀書之人,最是尊師重道,雖是偶爾受對方几句提點,徐虎也以師事之。
徐虎滿心歡喜,朗聲道:“學生不敢忘記先生的教誨!先生在河東主政,怎麼到了射洪?”
“我回行朝述職,經過四川,順道來探望你父親,他在何處?”張浚問道。
徐虎聽了,心知順道是假。河東幾乎全部光復,要去江南,何必繞道川陝?張先生這是專程前來的。心下感激,便道:“多謝先生。今日有附近的漁夫,打了一尾金鱗,我母親見不是凡物,怕害了它性命,便買下來。父親大人陪着放生去了。”
“徐夫人還是這般善心吶。”張浚嘆道。
徐虎當即請張浚安坐吃茶,自己則出去請父母還家。那小廝是張浚府上長大的,對徐家很熟悉,看這境況,也不禁道:“相公,想徐節使何等英雄?怎落到如今這地步?”
“這些事,你不明白。”張浚道。何止他不明白,自己還沒鬧明白呢。朝廷怕徐子昂勢大難制,尾大不掉,削他的權,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何以逼得人主動辭去一切職務?這也就罷了,怎麼人家都辭了職,放了權,隱居到這僻壤來,還不肯放過?把支撐西部半壁江山的擎天巨柱,一貶再貶?難道朝廷那幫人真以爲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便是真到那一天,也沒有這樣對待功臣的!徐子昂有什麼罪過?他是謀逆了?還是造反了?朝中執政者,簡直是胡來!
忽聞外頭腳步聲,張浚迅速站起來往門口走去,他方至門後,徐衛便已經至門前。兩人同時怔住,你看我,我看你,兩個老夥伴一時竟不知語從何起。當初一別,時日不久,不想一轉眼,物是人非。
張浚見徐衛穿布衣,心下傷感,搖頭道:“你哪是穿布衣的人吶。”
徐衛笑道:“那我該穿什麼?”
“披堅,執銳,號令萬軍,攻城拔寨,追亡逐北!”張浚大聲道。
徐衛輕搖其頭:“俱往矣。”
“唉。”張浚一聲長嘆。
“哈哈!”徐衛爽朗大笑。“德遠兄,你千里迢迢趕來看我,徐九心中感激!就不說這些喪氣的話!我不說別的,今日你說什麼也不能走!我這裡沒有山珍海味,卻有江中鮮魚,沱泉美酒!稍後,我讓拙荊親自下廚,以家常菜,待故友!”
張浚見他如此豪氣,也笑道:“既如此,敢不從命?”說罷,又看到後頭張九月,遂一禮“夫人向來安好?”張九月曲膝一禮。
當下,徐衛熱情將張浚引到了自己的書房,家人自去準備酒宴。
“來來來,德遠兄,近日我讀了書,寫了些字。入不得法眼,但也要請你批評指教。”徐衛在前頭,大聲說着。張浚見他走路時,不甚便利,便關切道“相公舊傷未愈?”
“哦,如今比不得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了,舊傷復發,甚是苦惱。”徐衛答道。說着,從桌上取了一篇字,轉身交給張浚。後者接過,看了幾眼,笑道:“長進還是有的,不說風骨,至少工整許多。”
“這工整二字,對我,便是莫大的褒獎了!哈哈!”徐衛笑道。“來來來,坐坐坐。”
二人坐下,張浚放下字,打量着徐衛的腿,認真道:“說實話,當初聽聞相公稱疾辭職時,我只當是權宜之計,是以退爲進,向朝廷施壓。卻不想,相公還真就辭去了一切職務,遷居四川。怎麼?真的如此嚴重?”
徐衛笑笑:“我上陣多年,戰創難免。舊傷復發,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張浚跟他多年,聽這話,便知對方向自己交了底。所謂“稱疾”,不過是由頭罷了。帶兵的人,哪個身上沒有幾個創傷?隔一兩年,哪個不復發一回?其實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更談不上因此不能理事的。
徐衛不過是藉着這個理由,放下手中權力,避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