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梓州,射洪
近來,這縣城涪江岸邊的百姓大多都已經知道,江心小島鷺嶼洲上,住着一戶特殊的人家。從哪來,幹什麼的都不清楚,基本連幾口人也不知道。倒是整日地看見一個漢子,沒事便在江邊垂釣。遇到過往的漁夫船家,他倒也和顏悅色而對,你若跟他打聲招呼,他也點點頭笑一笑,並沒有多的話。還有人時常看到一個少年,在那院壩裡打拳,耍槍弄棒,這在本地十分少見。因此都說他們是外鄉來的。
反正,這一家人彷彿過着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他們家似乎從來不會離開鷺嶼洲,日常採買最先是一個僕婦,操一口濃重的外地腔,後來才換了一個本地口音的婦人。有些好事的問她,卻什麼也問不出來。
倒是這家的女主人,是個好心腸的菩薩,三月三的時候,金華山上道觀作法會,這位夫人添了很多的香油錢,還向附近趕來乞討的叫花子們佈施了食物。可是,連觀裡的道長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來頭,只稱“徐夫人”而已。
於是,根據有些零碎的線索,有人猜測着,這家怕是外來的富戶,說不定是吃了官司或者惹了什麼禍事,才專門避居到我們這裡來。不過,即使打聽也好,猜測也罷,這家人的到來並沒有讓射洪這座寧靜而淡泊的江邊小城起多大的漣漪,不過就是給百姓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可這種日子,在大宋靖安五年的五月,有所改變了。
五月十五,在四川稱爲大端陽,反而是五月初五被稱爲小端陽。習俗也很特別,家家戶戶在門庭上掛艾草,然後和麪蒸包子,不似江南包糉子。而且這包子蒸來不僅是自己吃,鄰里鄉親還要互相饋贈。
那縣城裡,到了中午時分,家家戶戶都擺開了飯菜,桌中間無一例外放着熱氣騰騰的包子,過端陽節。再加上四川天氣熱,所以街市上少有行人。偶有幾個販賣瓜果的小販,也是躲在陰涼處,無精打采,慵懶地用篾扇驅趕着蟲子。
此時,突然有人看見打北面來了一支隊伍。前頭幾個穿黑衣戴紗帽的漢子舉着牌,不知道寫的是甚,頂着毒日頭一絲不苟地走。又近些,才發現在他們之後,是一溜滑桿,上頭坐着的人好氣派。無一例外都穿青衣,或許因爲熱,沒戴襆頭,但翹的腳上卻穿着緞面的靴子。都不拿正眼瞧人的,個個靠在椅背上,隨着那滑桿一顫一顛。
當這支隊伍通過街市時,小販行人們早躲到街邊去了,此時他們才發現,隊伍後頭還跟着挎刀執槍的軍士,整整齊齊兩列,怕是有百十人之多。
“縣翁出巡咱們見過,上頭的太守下來咱們也見過,可都沒這般氣派。”幾個小販聚作一處談論道。
“這是投哪處去?”
“沒看到麼?這是往縣衙去的。”
升斗小民們從沒見過這等陣仗,議論紛紛,卻見那支隊伍果然投縣衙去了。再一看,咦,段知縣幾時出來的?正跟那兒打拱作揖呢。
射洪段知縣此時一身公服,收拾得整齊,正率領全班人馬立在衙門口臺階下,拱手對那滑桿上的人道:“天使蒞臨射洪,實是榮光。本縣謹以……”
結果,那滑桿上的人也不下來,中有一個年輕些的,估計也就二十多歲,生得乾乾淨淨,脣紅齒白,手裡捏塊方巾,正不住地擦着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尖聲細氣地對段知縣道:“你還是閒話休說,這天熱得不行,快叫人備了冷茶來止止渴是要緊!”
段知縣見對方如此託大,已然不悅,再聽如此口氣,竟像是使喚下人一般,心裡便來了氣。但說實在的,這些人雖然狗屁都不是,畢竟在御前當差,輕易不能得罪。遂客氣道:“諸位若是熱了渴了,不妨先下來,到衙門裡涼快一陣,吃杯茶再去也不遲。”
那人聽了,便不快道:“你拿出來不就行了嗎?非要我們進去?”
這段知縣除了當年考中進士,受皇帝賜見時見過內侍以外,從來沒有目睹過這些人的“風采”,因此這會稱聽他不陰不陽的語氣,大熱天身上也起一層雞皮疙瘩。正要說話時,忽聽前頭一人道:“罷了,是段知縣吧?”
段知縣忙上前去,只見說話那人年紀大些,估計該有個三十來歲,膚色要深些,除了沒鬍子以外,倒是十足的男人,說話也不扭捏。段知縣一上前,就發現他腰裡的金帶。
宋代對各級別官員的區別,不像後代的明清那樣,有補子可以區分。它主要是依靠官服的顏色,以及腰裡系的束帶形質重量來區別。比如徐衛,他是三品以上高官,所以穿紫色,又因作到了武臣的極致,所以系武臣最貴重的二十五兩御仙花金帶。
因此,遇到來路不清的官員,先看服色再看帶子,基本上就能判斷出級別,雖不中,亦不遠。只因來的是內侍中官,段知縣不太清楚服色的區別,所以就一眼看在了金帶上。但仔細一瞅,那又不是“真金帶”,而是“塗金帶”,所謂“塗金帶”,就是在“銀帶”上面塗了一層金。初時看不太出來,但如果使用得久了,有些磨損,還是能一眼看出端倪的。
既然是塗金,那就屬於低級官員,同侍省的都知,也就是最高長官,也止爲正六品,你這用塗金帶的怕也不過就是**品,級別還在知縣之下。
看到這裡,段知縣語氣也就平常了,道:“正是本縣。”
“此番我身負皇命而來,客套虛禮就免了罷。你何知徐衛住在何處?”那內侍問道。
段知縣聽出些意思,對方小小中官,竟直呼徐太尉名諱。若非是太過驕橫,那便是有恃無恐。當下也不敢大意,遂答道:“徐太尉自去職後,隱居在本縣境內。距此不足三裡地,涪江江心小島,鷺嶼洲便是。”
那內侍聽了,點頭道:“既如此,那就有勞段知縣引路,讓我趕緊了了差遣,好回去覆命。四川這天氣,實在是適應不了,太熱。”
段知縣有些猶豫,我堂堂知縣,一地長官,通過十餘年寒窗苦讀,博得正經的進士出身,你區區內侍,豈敢驅使我?便沒有功名,只一讀書人,也不當如此輕慢。但對方是天子使者,御前行走,還是不要得罪。再說,我若跟去,至少也聽聽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一念至此,遂道:“也罷。”語畢,便叫衙役們準備涼橋,這是不想失了身份。
那最先跟他說話的內侍見狀,不耐道:“你不說只有三兩裡地?那走過去便是了,還坐什麼轎?”
段知縣充耳不聞,倒是後頭那內侍回頭訓斥下屬道:“不可造次。”
等他轎子準備停當,坐了,又到最前頭,隊伍這纔出發。沿着街市往金華山方向去。果然只三裡地,眨眼就到涪江岸邊,惹得那扭捏的內侍又嘀咕一回。
到了江邊,遠望那江心小島,果是仙境一般的所在。這年長些的內侍笑道:“徐太尉還真會挑地方。選得如此景緻,許是想逍遙自在過活。”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問段知縣道:“徐太尉近況如何?身體可大好了?”
段知縣答道:“徐太尉自到射洪,本縣只跟他見過一面。近況,不太清楚。”這倒是實話,他自從上回跟李莫李知州上了一回島後,再也沒有去過鷺嶼洲。一是因爲徐衛說了,讓他們少去,二是因爲他本身也不想跟徐衛走得太近。
那內侍也不多問,見江邊小碼頭上拴着一條船,道:“我們便坐這船過去吧,可有會搖船的?”
“來人。”段知縣喚了一聲。他那擡轎的漢子裡有一個自小在江邊長大的,聽了話便利索地解了纜繩跳上船去。先伸出手去扶了段知縣上船,這纔來扶幾名內侍。船雖然不小,但也只能裝得下五六人,這隨內侍來的軍士們是上不得了,只能在江邊候着。
水上,那轎伕有意賣弄,因此把船搖得離弦之箭一般,這幾個內侍雖說是江南來的,可平時連宮門都不大出,哪涉過大江大河?除了那年長些的,其他幾個都嚇得“花容失色”,訓斥起搖船的來。
沒奈何,慢悠悠地搖到那島處,小心翼翼地請了這些上差們下來。一沾地,幾個內侍是感到踏實了。其中有一個揹着匣子的,上岸後便將匣子解下來,捧在手裡。幾人都整理衣冠,便沿着石板路,投徐衛的“別墅”而去。
因這會兒正是午飯時間,這一行人踏着石板路,一直走到徐衛院壩裡,只見堂屋門大開着,裡頭一桌人圍着桌子吃得正香。大概是其中有人看到了外頭的情況,一提醒人,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出來。
很快,便有一人起身,繞過桌子,跛步而出。跨出堂屋,到了院裡,就往那院壩中一站。衆人看去,但見四十多歲,正當壯年,竟有七尺身長!兩道劍眉,一雙虎目,高額挺鼻,端得是好相貌。更兼皮骨強勁如鐵,一看便知,非終日坐而論道之書生輩。
但人靠衣妝,佛靠金裝,再看此人行頭,卻實在不濟。身上就一領黑色直裰,扎條布帶,腳下一雙最普通不過的納底布鞋,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這內侍們看到有人出來,本以爲是徐衛,觀他容貌也確實像,可再看衣着,又不敢相信。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自處。
倒是段知縣見狀,回過神來,上前道:“下官見過太尉。”
“縣翁不必客氣。”徐衛笑道。
那幾個內侍這才醒悟過來,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低下頭去,執禮道:“見過徐太尉。”
徐衛還禮道:“客氣,不知中官至此,所爲何事?”
這算是明知故問了,那年長的內侍遂介紹道:“小人樑進,入內內侍省東頭供奉。今番是身負皇命,前來向徐太尉宣讀天子詔書。”
徐衛聽了這話,忙側過身道:“既是如此,幾位裡面請,待我準備接詔。”語畢,自轉身勉強入內,吩咐家人速速撤了酒飯,騰出地方,更衣接詔。
家人七手八腳,一陣風的撤了桌,徐衛和正室張九月一個是命官,一個是命婦,不比常人,還要去更了衣冠來。其他人也不能幹等着,這接詔是一件非常莊重而神聖的事情,你方纔還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滿嘴油膩就接詔書,這可是對天子不敬。遂都去漱了口,抹了油嘴,把衣帽打理整齊了。
然後等到徐衛張九月盛裝出來,全家人朝南拜了,那樑供奉方纔從下屬手中捧過詔書,展開讀來:“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太尉,天水郡公徐衛,雖數有大功於朝廷,然任內,引契丹東歸。致使今日沿邊紛爭四起,軍民不安,朕念汝昔日功勞,不忍責罰過甚,免太尉階,謫武安軍節度使,降永昌縣公,比照階官給半俸。汝當自守本分,勤思己過,勿負朕望。欽此,靖安五年四月。”
那樑供奉宣完,收了詔,雙手呈過去:“徐節使,接詔吧。”
“臣徐衛,接詔,謝恩!”徐衛朗聲道。語畢,再拜,起身,俯首,一拐一拐上前接過詔書。他倒是鎮定,可就驚到了旁邊一個人,誰?段知縣。此時,這位本地父母官正暗呼好險!當日他陪李知州來拜望徐衛時,就曾對李莫說,徐衛如今已經去了職,威風不在,何必與他如此親近。李知州還不信,說什麼這江心小島是困不住徐衛的。現在如何?非但去了職,更遭聖上貶謫,看來是要倒黴了。
卻說徐衛接了詔書,請到那神龕前供起,便回過頭來招呼幾位內侍坐下,又請了茶。便問起天子起居來。
那最是扭捏的中官聽了,便笑道:“徐節使果是忠義,被貶之下,仍不忘問天子安。”
“此人臣本分,豈敢因遭貶而忘卻?”徐衛道。
倒是樑進好似見過些場面,制止了下屬,對徐衛笑道:“節使也不必惶恐,聖上雖貶你的官,降你的爵,但對節使還是愛護的。臨行前,聖上還再三交待,讓小人探視節使的舊傷可好全了?”
徐衛朝南一拱手,謝了趙謹,這纔回答道:“唉,說來也叫人懊惱。這一身的戰創,總不見好,只是閒下來後,比在陝西輕鬆一些,倒是自己能走了。就是這手還不太利索。”
“哦?”樑進打量幾眼,也不多問,只道“既如此,節使且安心休養便是。聽說,節使自到這射洪,便隱居於島上,不見外客,終日只垂釣取樂。想節使當年,披堅執銳,縱橫疆場,如今作這漁夫狀,豈不寂寞?”
徐衛聞言大搖其頭:“上陣半生,殺人如麻,雖說是爲國盡本分,但始終是作孽。這餘下時光,便只清心寡慾罷了。”
“喲,節使這是信了道了,還是信了佛了?竟有這般菩薩的心腸?”那扭捏鬼又道。
“當不起。不過住這玉京觀下,受些薰陶罷了。”徐衛輕笑道。
又說一陣話,幾個內侍不過都是旁敲側擊,問徐衛這一段時間的舉動,探聽他的想法罷了。徐衛何等人,能讓你套出話去,真個說得滴水不漏!找不出絲毫破綻!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淡泊名利,逆來順受的“孤舟蓑笠翁”。
對方見也問不出什麼來,再加上一路從梓州趕過來,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徐節使又不招待,肚子沒貨,便要告辭離去。心下卻嘀咕,不是說徐衛是個通達世情的人麼?怎麼這麼不懂規矩?
正道了別,欲走還留時,徐衛已道:“幾位請稍待片刻。一直以來,徐某忙於軍務,甚少讀書。不管是太上,先帝,還是今上,都每每囑咐要多讀些書,多練些字。近來閒了,還真就讀了幾本,又練了幾天字。聖上誕辰將近,臣抄了一篇古人的祝壽賦,勞請幾位中官代徐某敬呈君前。”
那扭捏鬼又想挖苦幾句,倒話到嘴邊沒說出來。算了,當年叱吒風雲的徐郡王都混到這步田地了,咱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可以。”樑進看着徐衛道。
“只是,徐某腿腳不便,一來一去費些周章。能否勞請……”徐衛道。
樑進直視着他,片刻之後,點頭道:“無妨,小人隨節使去取。”
徐衛笑笑,側身道:“請。”
“節使請。”樑進不前。
徐衛見狀,讓家人下去,便領了樑進往後院去。他這房舍其實並不軒闊,出了堂屋往後,幾步路就到書房。到了房中,他請樑進暫坐,自己則拐到書架前,像是在翻找什麼。樑進無聊之際,打量他這書房,隨口道:“節使戎馬半生,如今折節讀書,難能可貴啊。”
“不過是遵從聖上教誨罷了。”徐衛答道。說完,似乎找到了,便捧了一個盒子出來。約一尺長,七八寸寬,頗厚,他拿在手裡,好像還有些分量。樑進看在眼裡,並不去問。只見徐衛過來,坐在旁邊,將盒子放在几上,道:“就勞煩樑供奉,代爲轉呈聖上,言臣祝壽之意。”
“好說,好說。”樑進說話間,伸手打開了盒蓋。眼前頓時黃澄澄一片!祝壽賦,是有的,但是它躺在一盒金錠之上。
樑進很快就把眼光從金錠上拉了回來,看着徐衛,似笑非笑道:“節使這是什麼意思?嫌祝壽賦不夠分量,還要進獻給官家這麼多黃金?”
“聖上對臣之厚恩,又豈是金錢可以度量?”徐衛笑道。
“那你這是什麼意思?小人便不懂了。”樑進裝了起來。
“徐某是個武夫,我就直來直往了。這是我一點心意,不求供奉回去替我美言,只求……”徐衛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樑進聞絃歌知雅意:“不求我說好話,只求我別說壞話,對麼?”
“然也。”徐衛點頭道。
樑進將盒子蓋上,哼道:“節使就不怕小人回去,將這盒黃金也一同呈了聖上?”
“還真不怕。”徐衛仍舊笑着。
“爲何?”樑進板起臉道。
“方纔談話間,供奉頗多暗示,徐某雖然愚鈍,卻也看出來了。再者,徐某雖然戎馬倥傯,但還是不忘故人的。”徐衛道。
樑進聽到這裡,知道徐衛已經認出他來,遂搖頭一笑,重新起身,對着徐衛一禮。後者忙起身扶住他按坐下去,笑問道:“我那位老友還好麼?”
“唉,節使這話,倒叫小人傷心。”樑進搖頭道。
徐衛臉色微變:“怎麼了?你速速講來。”
“如今官家寵信的,數沈擇爲最。拔他作了入內內侍省的都知,我師雖也是都知,卻只管內侍省,不得時常在御前行走。時常要受些氣,身子也就不如往日康健了。”樑進道。
徐衛聞訊,也嘆道:“恨我江湖遠阻,不能探望。當年在東京勾當時,我與你師便是莫逆之交。那時,你還小。”
“是,他老人家也常跟小人提起節使。說這無論在朝在外的大臣,能福禍不相忘的,也就只有徐節使你了。再說,徐相在臺上時,對我們也是多加照拂的。所以,即使你們徐家暫時走淺水,他老人家能幫的,總還是要幫一把。”樑進道。
徐衛頻頻點頭,望了一眼外頭,道:“不能呆久了,恐惹人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回事?不就是沈擇和秦檜等人編排的麼?如今朝廷要聯金制遼,而節使你幾十年來最爲女真忌憚,又一力促成宋遼聯盟。所以,秦檜等人便要整治你,以發聯金制遼之先聲。”樑進道。
徐衛聽得眉頭不展:“聖上是何態度?”
“聖上最開始本不想牽扯你,但禁不住秦檜沈擇等人百般勸說,也就準了。不過,小人臨行前,聖上倒是真囑咐,讓小人見了節使,不可恐嚇造次,還說讓你安心。”樑進道。
徐衛聽後,點了一下頭,思索片刻之後,問道:“有我六哥消息嗎?”
“唉,說起這個,又是可嘆。徐相自去了泉州,總不忘憂國憂民,時常有抨擊之言上達天聽,惹是有些人很不痛快,這麼下去,怕不是辦法。”樑進道。
徐衛不由得擔憂起來,這六哥怎麼年紀越大越是糊塗了。你當忠臣是這麼當的嗎?現在人家把持着權柄,想盡辦法要整咱們,你還自己往刀口上撞?
那樑供奉見徐衛憂容,寬慰道:“不過節使也不必太過擔心,聖上終究還是念舊的,想必不會爲難徐相。倒是有個好消息,節使聽了,定然開懷。”
“哦?還請明示。”徐衛道。
“徐婕妤已經從麗澤苑遷回了繡春堂,聖上十分高興,還將福康公主交由婕妤撫養,恩寵日隆。說句不當說的,若是有一天,婕妤能生下皇嗣,那徐家可就不同了!”樑進低聲道。
他說罷,本以來徐衛肯定會喜上眉梢。哪知對方竟沒任何表示,還追問道:“那我兄嫂情況如何?”
樑進只得答道:“現在徐四太尉復了御營副使的差遣,聖上還掛念着尊嫂的病情,遣御醫診治,還賜了藥,聽說好轉了。反正就是一家榮寵。”
聽了這話,徐衛才真真露出歡喜的形容來,連聲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放心了!”
樑進看在眼裡,暗歎,果然是個重感情的人。聽到侄女得了聖眷他不喜,反倒是聽了兄長復職,嫂嫂病情好轉喜形於色。
又說幾句,樑進也擔心外頭生疑,道:“此地小人不能久留,節使有什麼話要帶麼?”
徐衛想了想,道:“讓錢都知且放寬心,不必與小人置氣。若方便,再轉告我兄嫂一聲,說我一切安好。”
樑進聽了,點頭道:“節使果是性情中人,好,小人一定代爲轉達。”
兩人說定,便同行出去。外頭的人果然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見兩人出來,都看過去。那幾個內侍見樑供奉手裡捧了個盒子,大家心知肚明,這趟還算是沒有白走。不知徐節使是怎麼開了竅了?莫非是樑供奉提點的?當下也不去細想,左右只好有好處便是。
當下,與徐衛辭了,便都離了路嶼洲,段知縣也絲毫不想多留,隨內侍一道去。徐衛“腿腳不便”,不好親自送,便遣其子徐虎一直送到江邊上船乃止。
等兒子回來以後,他召集家人都到書房中。方纔聽了貶官降爵的詔書,張九月等人臉上都有憂容,擔心禍事不遠。有宋一朝,對這戰功顯赫,又手握兵權的武臣,總是不放心的。對付起來,其手段,也遠比對付文臣要兇猛得多!怎叫人不擔心?
徐衛到案桌後坐定,望着愁眉不展的家人,突然笑了起來。張九月見狀,大疑不解道:“官人,遇上這等事,怎麼還笑得出來?”
“夫人,我爲何不笑?不就是貶了我的官,降了我的爵麼?你是知道我的,對這些東西,向來不在意。莫非,你是在意我今後只拿半俸,怕入不敷出?”徐衛還開起了玩笑。
張九月素知丈夫鎮定,但這種時候還鎮定,就有些強裝的意味了。因此勸道:“官人,你爲官多年,朝廷裡總有些故舊,能不能請人幫忙說說情,爲妻真是擔憂得緊。”
“說情?現在還有誰能替我說情?我又稀罕誰替我說情?”徐衛笑道。
張九月好似被他氣着了,悶着不說話。祝季蘭觀他舉止神情,分明是胸有成竹,因此問道:“相公如此從容,可是有對策了?”
“對策早就有了,你們忘了?當日離開陝西時,我是怎麼說的?”徐衛問道。
祝季蘭想了想:“以退爲進?可是,這都退到什麼地步了?當初便辭去了一切實職,如今連這些虛職也要降,看來朝廷是不打算就此放過相公。”
徐衛聞言,搖了搖頭:“秦檜等人肯定是不會放過我的。不對,他是肯定不會放過我們徐家兄弟。六哥是首當其衝,我也休想置身事外。尤其是我,因爲坐鎮川陝多年,統率西軍日久,爲免生事,搞不好,他們會想辦法下殺手。”
這話分明就有些嚇唬人的味道,張九月當時臉就變了,失聲道:“如此這般,怎生是好?”
徐衛見她擔憂的模樣,知道玩笑有些過分了,遂正色道:“你莫怕,我這一二十年,屍山血海都滾過來了,還怕他秦檜?實話與你說罷,方纔那樑供奉,原是我故人門生。他此來,專門給我捎了信。朝中局勢,我大體瞭解了。”
“是怎麼個局勢?”祝季蘭問道。
“朝廷要聯金制遼,這個蕭朵魯不啊,太急躁了。”徐衛道。
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徐虎插了一句:“爹,這聯遼是父親大人一力促成的大略,現在朝廷這般作,不是,不是給爹破壞了麼?”
“破壞?哪是現在啊,當年摒棄宋遼同盟時就已經破壞了,沒奈何,由着他們去罷。”徐衛道。
“那,父親還如何以退爲進?”徐虎問道。
“這你就不明白了。”徐衛認真道。“你看,如今天下,宋、金、遼三足鼎立。當初宋遼同盟時,對女真形成強大壓力。但是如今,三方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所以,我一直都說,誰先動手,誰就先倒黴。”
這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一腦袋霧水,這麼說起來……
“如今是國朝主動要去聯金制遼,便是國朝先動手,那最先倒黴的……”祝季蘭道。
徐衛也嘆息一聲:“沒錯,我們先動手,那就是我們最先倒黴。”
徐虎想了想,卻提出質疑道:“爹,不對吧,這算起來,應該是契丹人先動手纔是。”
“契丹人那叫動手麼?他不過是小打小鬧,進攻金肅,把人放回來。柳泊嶺伏擊,明明絕對優勢兵力,卻還是放了活口回去。蕭朵魯不這是留了餘地,只不過,他想得太美了。他以爲如此這般,便不會讓大宋完全撕破臉皮。哪知道,他的舉動,正幫了朝中有些人的忙。”徐衛冷笑道。“現在我朝去聯金制遼,便是搶先動手了。”
張九月雖然跟了徐衛多年,但對於徐衛的公事,她向來是不打聽,不干預,也不過問的。所以說起來,還沒有祝季蘭瞭解得多。正聽不明白時,祝季蘭又道:“這麼說,宋金聯手,契丹人恐怕討不到便宜吧?”
“你小看契丹人了,當年西軍跟他們並肩作戰,我知道遼軍的實力。這麼說吧,以現在的情況看,便是宋金兩軍聯手,也未必就能將遼軍趕回西域去。”徐衛道。
“這是爲何?”祝季蘭不解。
“因爲我不叫他回去。”徐衛昂然道。
“不明白。”張九月搖搖頭。
“我卻是有些明白了。”祝季蘭思考着說道。
“那明白?那稍後你講給她聽。”徐衛笑道。
“父親,就算宋金兩軍聯手,也不能將遼軍趕回西域,倒至少能讓它消停吧?如此一來,何談我朝倒黴?”徐虎問道。所以說,在古代重男輕女。徐衛這家中,比這時代其他家庭都開明,可培養出來的兒女還是有區別。徐嫣徐妠兩個坐在那裡,只顧聽,一句話不搭,倒是徐虎問個不停。
“兒子,聽好了。”徐衛非常認真地解釋起來。“金人跟我們什麼關係?”
“這還用說?仇深似海!”徐虎堅定道。他的祖父因女真人而死,你說他對金國能有好印象麼?
“不錯,女真人跟我們斷斷續續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互相之間已經結下深仇大恨!這是很難化解得開的!完顏亮得國不正,所以他要韜光養晦,對外要示弱,以爭取時間。這些年來,他不斷對我朝釋出善意,騙得了所有人,獨獨騙不過我。他比他的前輩們差些意思!他這麼作,不過是想麻痹聖上和大臣!”
“這回我朝派出使臣去向他們聯絡,我敢斷言,完顏亮一定會答應!而且會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不定,能感動得某些痛哭流涕!”
“既同意聯手製遼,那麼……”徐虎又急着問。
徐衛看兒子一眼:“沉住氣。”
“是。”徐虎答道。
“女真人答應歸答應,但是,明裡一套,暗裡一套,轉面無恩,全無信義,這是女真人的拿手好戲。先應了我朝,讓我們信心百倍,着急忙慌地去向契丹人動手,而他……”徐衛說着,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徐虎聽到這裡,脫口道:“難道女真人要反悔?”
“不是反悔,它多半是會坐山觀虎鬥,不參與,不插手。”徐衛冷聲道。
“等到宋遼徹底決裂,仇深怨大時,再來各個擊破?”徐虎變色道。
徐衛將後一揮:“如果是我!我絕不各個擊破,我就去遊說契丹人打大宋,也是隻放話,不參與。等打得差不多了,再去打契丹人,把雙方都打殘,天下不盡入囊中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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