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擴不願去,徐衛也不想難爲他,於是降低規格,派宣撫司一名幹辦公事,前往金國大同府會見金國有關官員,主要是僕散忠義,通報交還寧邊州金肅軍,以及遣返降卒事宜。
與此同時,因爲皇帝下詔斥責大臣,你不可能當碗寬麪條就吃了,皇帝批評你,你要麼認錯,要麼辯解,總得有個說法。徐衛當然是不會辯解的,直接上奏認錯。說,因爲臣麻痹大意,又疏忽馬虎,所以弄出這件事情來。有違宋金和議,也違背了聖上和朝廷的命令,這是臣的錯,請聖上責罰,以後一定改
徐衛本以爲,皇帝下詔斥責,象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只不過是想警告自己而已。可沒想到,皇帝和朝廷這回還認了真,他的奏本快馬加鞭二十天就送過長江,然而到第三十五天時,皇帝的“金牌”就傳回了興元府。
前文多次提過,所謂“金牌”,並不是金鑄的牌子,而是當時一種最快速的郵遞制度。金牌是長尺餘的木牌,漆成紅色,上面寫有“御前文字,不得入鋪”八個金字,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晝夜傳遞,不得一刻停留。所以,皇帝在收到徐衛奏之後,才能以半個月的時間傳回川陝。
金牌說什麼?因爲徐衛不遵約束,擅自介入金遼戰事,且造成相當影響。其本人也上奏認錯,自請處分,着削奪其“太原郡王”爵位,降爲“天水郡公”,以“太尉”銜充任川陝宣撫使。
這道命令很不一般。首先,徐衛原本認爲這只是一個形式,就算自己主動請求處分,大不了就是批評幾句得了。可皇帝和朝廷居然玩真的!其次,就算玩真的,要降爵,“郡王”下去,還有同爲從一品的“國公”,像這種似是而非的事,降爲“國公”就行了,可皇帝居然直接把從一品的“郡王”,降成了正二品的“郡公”!
對於武臣來說,這種降爵,多用在承擔戰敗責任上。而徐衛僅僅是因爲一個“荒唐“的罪名,就被削奪了王爵,這已經不是噁心他了,而是真的要拿他開刀!徐衛經常都說,他不在乎虛名爵位什麼的,可這回他卻在乎了,在乎了“降爵”背後的深層含義!
川陝宣撫司衙門參謀軍事馬擴、參議軍事張慶、總領財賦劉子羽、主管機宜吳拱,這四個主要幕僚都立在徐衛籤房之中,他們每一個人的心情都寫在臉上,有憤怒的,有凝重的,有憂心的。而徐衛也站在他公案之後,雙手撐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擺放在案上的皇帝御札。
一陣沉默之後,徐衛摘下了頂上的襆頭往旁邊一扔,坐了下去,面無表情。身在官場,就不要說什麼“欺人太甚”這種話,但近來,朝廷步步緊逼,咄咄逼人,他已經深切地感受到了。收回特權,削奪王爵,下一步是什麼?分治川陝?藉故打壓?然後羅織罪名?
“大王。”張慶以一種特殊的口wěn喊道。但話出口,停了停,改口道“宣撫相公,事情已經挑明瞭,再等下去,就真的被動!”徐衛被削奪王爵,自然不能再稱爲“王”,可他不願稱呼其爲“太尉”,太尉現在是爛大街的東西!環慶劉光世是太尉,熙河姚平仲也是太尉,他們有資格與徐宣撫比肩麼?
劉子羽也道:“不錯,這些招數,其實我們早料到了。如果不作出反應,那麼接下來,派員掣肘、分治川陝、乃至分化西軍,就接踵而至了。大,宣撫相公,卑職的建議是,立即反擊。”
馬擴只說了一句話:“不能坐以待斃啊。”
徐衛長長地嘆了口氣:“當日與四經略商議之事,我之所以沒有行動,就是考慮時機未到。現在既然已經到‘昭然若揭’這地步了……”神情逐漸陰鷙,紫金虎兩隻眼睛亮了起來。
劉子羽在此時插話道:“宣撫相公,當日所議之事,雖則可行,但終究消極些。卑職有一策,或者,更爲妥當。”
徐衛看向他,等待下文,馬擴也催促道:“有何良策,彥修說來!”
“官家不是嚴令我們交還寧邊州金肅軍,以及遣返金國降卒麼?這倒是一個機會,我們完全可以在降卒身上作些文章。”劉子羽上前道。
“降卒?莫不是……”張慶猜測着。
劉子羽不等他說出來,徑直道:“那寧邊州與金肅軍的降兵,乃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主動向我軍投誠。一旦遣返,金國必然不會善待!這一點,相信降卒們也知道!他們肯定是不願意被送回的,既然不願,我們何不暗地裡,成全了他們?”金軍主動投降,若是回去了,以僕散忠義治軍之嚴厲,當兵的未必怎樣,但軍官十有**是活不了。
“便是縱了他們去,宋、金、遼三國都將重兵集結在邊境上,他們又能成什麼事?”張慶有些不解。
劉子羽看着他,微露笑容道:“張參議怎麼一時糊塗了?若我們縱了這數千降軍,往東往北是黃河,他們過不去,往南是麟府,他們也下不來,縱覽四方,只有西行一條路!”
張三恍然!擊掌道:“是了!一旦他們往西去,這便有了由頭!”
主管機宜吳拱也附和道:“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金遼雙方都會嗅到味道。女真人知道我們出了變故,契丹人也知道我朝是如何與金人緊密協作的。到時候大王再……”說到這裡,自知失言,立即改口道“太尉再……”可這樣,好像更不妥了。
張慶盯他一眼,道:“太尉?劉光世也是太尉,姚平仲也是太尉,叫誰太尉?”
“是,卑職失言了,到時候宣撫相公再按原定計劃行事,局勢的走向,當在我們預料之中。”吳拱俯首道。
馬擴卻顯得有些痛心,嘆道:“本不欲走這一步,奈何逼迫太甚?”
張慶卻笑他有些緊張過頭,道:“二十七萬西軍,十餘萬番兵、弓箭手、鄉勇,器械精良,兵強馬壯,子充兄還用擔心?”
馬擴想想倒也是,只要保持軍隊不亂,什麼都能找補回來。
徐衛聽到這裡,道:“彥修之策,我看可行,讓麟府安撫司經辦。吳大,到時你親自去一趟,務必作得周全些,不要留些把柄,到時候自己麻煩。不過,此事當在我走之後再辦。”
拱應道。
徐衛站起身來,看着這四個最親信的幕僚,鄭重道:“四位大帥那裡,我已經交待過了,一旦行事,宣撫司這一攤子,就拜託你們了。不管誰來,你們只記住一條,旁的事不與他計較,但只要事關鄜延、永興、秦鳳、涇原四個經略司,一定盡力周旋。我們弟兄是靠征戰起家,軍隊是根本,丟了這個,我們全完!”
當朝廷步步緊逼之際,徐衛也開始醞釀反擊,但表示上,他極向朝廷表示忠誠。儘管皇帝削奪了他的王爵,但他還是上奏表示願意領罰。他的“恭順”態度,麻痹了皇帝,甚至秦檜,卻引起了折彥質的警覺。
徐衛跟他相交多年,在公,曾經並肩作戰,在私,又曾是至交好友,所以他對徐衛是有一定了解的。紫金虎絕對這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以他的見識,絕對不會看不出來朝廷想把他怎麼樣,川陝他經營幾十年,哪肯放手?如今卻這般恭順,打了左臉,還把右臉伸過來,這裡頭必有文章!
在與秦檜交換意見之後,後者也認爲不得不防。遂下令駐紮西京的韓世忠部保持警惕,又令河東宣撫使張浚時刻注意。因爲這事不能攤開了來說,所以在給張韓二人的命令中,就難免語焉不詳,結果這一來,倒把張浚韓世忠二人弄了個一頭霧水,到底是要我們小心防備什麼東西?
六月,在經過前期鋪墊之後,秦檜正式奏請皇帝下詔,任命陝西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太尉劉光世,出任川陝宣撫判官。其原職,由環慶宿將劉錡代理。其實,劉光世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即將出任宣判,已經在慶陽府提前作了準備。因此,詔命一到,他即刻就交割了公務,火速啓程往興元府赴任。
這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姑娘們都在準備着瓜果貢品,晚上好禮拜仙女,穿針乞巧,以求天上的仙女賜予她們靈巧的雙手,讓自己的針織女工技藝嫺熟,當然昨終目的,是希望得到美滿的姻緣。在這樣一個美麗浪漫的日子,想必誰也不知道,一場川陝大震即將爆發。
劉光世因爲急着上任,所以把家眷輜重丟在了後頭,他只帶着十來個親兵,一路縱馬風風火火趕到了興元。也虧得他一把年紀,不怕把骨頭顛散。
“太尉,前面便是興元城了!”一雄壯的軍漢虛晃馬鞭,指向前面,向後頭一個年約六旬,鬢角已現花白的老者說道。這當然就是劉光世了,在西軍諸帥中,他和姚平仲年紀最長,都算是老將。
不過,雖然年紀老了,但劉光世到底是將門虎子出身,花白的鬢角,滿臉的皺紋,卻也掩飾不住威風。尤其是如今新官上任,更顯得意,勒停戰馬,眺望興元城,朗聲道:“走,進城!”
馬隊前行,沿着驛道奔出數百步後,便有人發現不對。只見城門樓前,黑壓壓一片人潮,也不知是作甚?報給劉光世,亦覺蹊蹺,不禁放慢了腳步,仔細觀察。正看時,便見兩騎飛馳而來,馬上人,都穿紅袍,扎金帶,顯是五品以上要員,走得近了,劉光世赫然發現,竟是馬擴與劉子羽!
二人到跟前勒了馬,都作揖道:“劉宣判!”
劉光世猜疑不定,這是什麼情況?遂還禮道:“兩位這是……”
“宣判履新,特來相迎!”劉子羽滿臉堆笑。
“哎呀,這怎麼敢當吶?你說以後大家都是同衙共事,這麼客氣作甚?徐太尉沒來吧?”劉光世假意笑問道。
馬擴頓時有些不悅,劉子羽接過話頭道:“徐宣撫就在前頭,與宣撫司幕僚及城中士紳各界迎候宣判,請!”
“哎呀呀!徐太尉太見外了,現在大家分屬同僚,他還是我的上司,怎好如此啊?來呀,都下馬!這川陝地界上,誰人敢在徐太尉面前託大?”劉光世一通話,說得馬擴有些憋不住,什麼東西這是?話裡話外夾槍帶棒,你他孃的在西軍裡算哪老幾?不是仗着皇親的身份,誰他媽拿正眼瞧你?
只是這種場面,他也不好發作,劉光世都下馬,他和劉子羽也只能棄了坐騎,陪他步行往前。到城前,只見最前頭是宣撫司和興元府的相關官員,後頭是興元地方上的士紳名流,再後就是看熱鬧的普通百姓了。
劉光世一眼就看到了徐衛,嘿,還託大呢?現場數百人都站着,只他一個坐着,這到底是來迎我,還是向我示威啊?心裡這麼想着,腳下可沒停,疾步上前去,老遠就拱手:“太尉,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徐衛還是坐在椅子上,抱拳道:“勞劉太尉掛心,還將就吧。”
雖說是上下級關係,但兩人的品秩一般無二,因引劉光世也不正經行禮,只站在徐衛面前道:“此番蒙皇恩,出任宣撫判官,協助徐太尉襄理川陝,還望宣撫相公不必見外,但有吩咐,敢不從命?”
“哈哈!”徐衛爽朗大笑。“劉太尉說哪裡話來?吩咐就不敢當了,我們商量着辦吧。”
這話劉光世倒愛聽,點頭道:“正該如此。”
徐衛不再閒話,向他介紹了本司官員,以及後頭的興元名流們,劉光世作個四方揖,便算見過了。之後,旁邊劉子羽等人,又過問了家眷等事,閒話畢,便請入城。劉光世倒也不想太過,因此請徐衛先行。
“罷,你既客氣,我就不客氣了。”徐衛笑一聲,卻不見動。劉光世正納悶時,只見一頂涼橋,地方上叫“滑桿”,擡了過來。當時臉就拉了下來,徐衛啊徐衛,你這哪是迎我,真真是給我下馬威!我這爲了敬你,下馬步行,你倒在我跟前擺起譜了?這幾步路,居然還要乘轎?你是搞不清楚形勢?今時不比往日了!正想發作,卻見徐衛伸出手去,他背後兩名宣撫司的幕僚立即上前左右攙扶着他,離了坐椅,緩慢地挪到涼橋上。
劉光世當時就傻了!這是哪一齣?因爲詫異,他沒來得及問,徐衛就已經被擡走。劉子羽上前來:“宣判,請。”
“好光世胡亂應一聲,驚疑不定地往前走,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劉總領,徐太尉這是怎麼回事?”
“宣判說的是……”劉子羽不解地問道。
“我記着當年徐太尉方到陝西時,也不過年方弱冠,如今也只過不惑而已,正當壯年,怎麼就……”劉光世問道。
“哦,說起這事,倒叫人傷心。”劉子羽一邊走,一邊搖頭嘆息。
“怎麼個說法?”劉光世追問道。
“徐宣撫征戰二十餘年,這宣判是知道的,從徵上陣,難免受創,這宣判也是清楚的。宣撫相公二十多年下來,身被十數創,往昔年輕時還撐得住,如今不比少年人,再加上公務繁忙,操勞過度,以致舊傷復發。尤其是那一年在鄜州所受戰創,最爲嚴重,近來行動有所不便,舉箸提筆也甚是艱難。”劉子羽解釋道。
“原來如此。”劉光世緩緩點頭道。“我們這些帶兵之人,哪個不是身被戰創?年輕時還好,到了我這個年紀,真是苦不堪言!”
“哦?劉宣判難道也?”劉子羽驚訝道。
“我倒還好,背上,背上疼痛。”劉光世道。“可看徐太尉這般模樣,真叫人心酸。”
劉子羽搖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宣撫司一攤子,哪日沒七八件要緊的?還好,如今宣判來了,又是咱們川陝本地官員,熟悉情況,定能替宣撫相公分擔。”
“那得自然。”劉光世隨口道,心中卻暗喜。這不是天遂人願麼?官家和朝廷正要我來掣肘徐衛,他自己反倒成了這般模樣。看着走路都有些遲緩,想是傷情不輕,其實也好理解,本來舊傷就多,事務又繁雜,如今朝廷收他的權,心情肯定也不好,這幾件一加,好人也得生出病來!
進了城,士紳名流和百姓們都散了,宣撫司大小官員自投衙門去。劉光世到宣撫司時,徐衛的橋子已經停在門旁等候了。
“徐太尉,方纔聽劉總領話,才知太尉有疾在身。這幾日炎熱,太尉行動不便,就多歇息,不要太過操勞。”劉光世上前道。沒等徐衛說話,他又補了一句“在公,太尉是我上峰,但在私,我年歲大些,算是過來人。不得不勸太尉一句,我們行軍打仗,戰創難免,年輕年壯時不注意,等年老了,可就禍害了。”
徐衛始終保持一種非常有風度的笑容,點頭道:“多謝劉太尉關切,我今日實在不適,就不坐堂了,且回府去。本司公務,自有參謀參議等向宣判彙報。今日不便,改日,定當設宴,爲宣判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