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得了皇帝的同意之後,秦檜火速在朝中操作此事。徐良去職,他的追隨者們或出朝,或隱忍,朝廷裡沒有力量與之抗衡,再加上折彥質也對此事持贊成態度。因此,事情進展得極順利,很快形成共識,由皇帝趙謹下詔,收回川陝宣撫處置司“特權”,取消其“處置”二字,改組爲川陝宣撫司,仍由徐衛擔任宣撫使。
在這裡,秦檜耍了一個小手段,在皇帝下詔之前,他就奏請皇帝任命一個西府長官。爲什麼呢?因爲現在的西府樞密院的長官,名義上還是徐衛,他帶着“知樞密院事”的頭銜,也就是中央派員,免去其西府長官的頭銜,紫金虎就真正成了“地方”大員了。也因爲這個原因,徐衛的完整職銜從“川陝宣撫大使”,變成了“川陝宣撫使”。
而受秦檜推薦的兼任西府長官的,正是折彥質,並且,其職銜不再是“知樞密院事”,而是“樞密使”,高出一級。秦檜這麼作,和之前折麟王不願出頭奏請整治徐家有關。你不想出頭,我非把你拱出來不可!徐衛免了西府長官銜,繼任的是你,還有說的麼?
詔命一下,也就意味着,徐衛總攬四川陝西兩地行政、軍事、財賦、人事大權的時代終結了。作爲宣撫使,他對這些事情仍舊有管轄權,但是,必須經過朝廷同意,不能擅自作主。這也是爲什麼,徐衛要搶在“事發”之前,任命劉子羽作“總領”,任命吳拱“主管機宜”的原因。必須在朝廷收回權力以前,把宣撫司的編制全部佔滿,不給朝廷以可趁之機!
當皇帝的詔命送達興元府時,徐衛立即上奏,表示遵從皇帝旨意,尊重朝廷決議。秦檜倒是沒料到徐衛這麼痛快,本以爲怎麼着也要上本發發牢騷吧,既然這麼爽利,那不好意思,我就也下一招了。
在秦檜的計劃中,第一步是收處置權,第二步就是派任宣撫判官。宣撫判官是個什麼職務?在宣撫司中又處於什麼地位?
在宋代,宣撫使、宣撫副使、宣撫判官這三個重要職務,同時出現幾乎沒有。如果官員級別、資歷、威望都夠,那麼可以直接任“宣撫使”,如果差一點,那就任“宣撫副使”,但就不設“宣撫使”了。可是,無論主事的是宣撫使,還是宣撫副使,都必設宣撫判官。
當然,如果派遣的官員在級別、資歷、威望這三方面實在不濟,又必須派他的情況下,那就充任“宣撫判官”,同時行使“宣撫使”的權力,擇一高級幕僚,如參議參謀之類,來充當“宣撫判官”的角色。
所以,看得出來,宣撫使、宣撫副使、宣撫判官,這三種職務,都可以作爲一地的長官。秦檜想要特色一個合適的人選,來充任“川陝宣撫判官”,將來事情有變,這個人就可以接任四川宣撫使,或者說,代替徐衛。
有這個前提在,人就不好選了。都知道川陝被徐衛經營了多年,如果由中央派出官員,到了川陝只能被架空,因爲上上下下都是徐衛的人,你根本沒有施展的餘地,只怕去聽吆喝都還沒資格。
所以這個人,必須是川陝現任官員,這樣才熟悉情況,不至於兩眼一抹黑。除此之外,這個人還必須是朝廷信得過,與徐衛不是一路人,否則只能是弄朽成拙。再有,這個人在川陝的地位不能太低,否則不但掣肘不了徐衛,反而會被人牽着鼻子走,只人當槍使。這麼一算下來,四川官員是用不了了,只能在陝西選。
可陝西是徐衛的“老巢”啊,是他的根據啊,要選出這個人,簡直就是虎口拔牙!
不過,這難不倒秦檜,他在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任上時,挨着陝西近,對西軍的情況有一些瞭解。現在陝西諸司之中,無論帥司、憲司、漕司幾乎都是徐衛的人,但有兩位除外。一個是環慶經略安撫使劉光世,一個是熙河經略安撫使姚平仲。
劉光世的優勢在於:第一,他是皇親,當今劉皇后是他的侄女,政治上絕對可靠。第二,他資歷也比較厚,本身就是西軍將門之後,其父劉延慶在當年西軍伐遼時,曾經出任過西軍統帥,都統制。而他本人也在陝西勾當多年,先後在鄜延帥司和環慶帥司任職,對西軍情況非常熟悉。
但他的劣勢也很明顯,在西軍中威望不足,幾大帥司裡,環慶防區最小,兵力最弱,劉經略的戰功跟其他大帥比起來,也乏善可陳。若用他,怕難以服衆。
再看姚平仲,這位的優勢在於:他資歷、威望、戰功都很亮眼。姚家是陝西大族,鎮守熙河多年,也是西軍將門之一。姚平仲本人是將家子,早年曾經在童貫手下底立過大功,後來宋金事變,他奮力勤王,戰功同樣顯赫。後來歸劃徐衛指揮,西軍幾大戰役,都有熙河將士攻城拔寨的身影。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姚平仲的資歷比徐衛還深,關中豪傑呼爲“小太尉”,方方面面都比劉光世要強。
而且,熙河軍恐怕是西軍中徐衛唯一插不上手的,具有私軍性質。反觀劉光世則不然,環慶原來的大帥是曲端,部隊也是曲端打造的老家底,手底下的將領也是徐衛經手過的。他不太具備跟徐衛抗衡的實力。
綜合比較起來,秦檜更傾向於姚平仲。但他知道,這事在朝裡恐怕有一番爭論。畢竟,有劉皇后在那兒,她怎麼可能不向着自己的親叔父?而且相比姚平仲,趙官家可能也更願意相信皇后的孃家人吧?
謹慎考慮之後,他將這兩個人都推了出來,先在中書議論。果不其然,參知政事範同,旗幟鮮明地支持劉光世,理由就是“政治可靠”。而麟王則毫無疑問地支持姚平仲,因爲在折仲古看來,劉光世在陝西難成氣候。靠外戚身份混到的太尉,怎麼跟人家真刀真槍幹出來的戰功相比?
而且,這裡面有一段淵源。當年西軍趕赴東京勤王,折彥質曾經跟姚平仲打過很多交道,深知此人是有“野心”的。李綱曾經評價說他“志得氣滿”,也就是說這個人驕傲,不容易看上旁人。這麼多年,他甘願只作熙河帥,屈居於徐衛之下,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徐衛個人能力及其家族勢力的影響。如果用姚平仲,相較劉光世而言,更能對徐衛形成威脅。
折彥質跟範同意見相左,而另一位參知政事陳康伯又是麟王扶起來的,自然與折彥質保持一致。這麼一來,秦檜的意見顯得尤爲重要。
但這卻苦了秦檜,他能留在中央,並且出任次相,跟劉家有莫大的關係。他現在必須靠着這顆大樹,儘管他傾向姚平仲,卻不能說出來。否則得罪了劉家,以他在朝中的根基,這次相的位置恐怕保不住。
思前想後,再三斟酌,秦檜還是不接這話茬,直接將事情捅到皇帝跟前,讓聖上裁決。可事情報上去,皇帝遲遲沒有表態。過了好幾天,纔在垂拱殿召集宰執大臣。
一開始,趙謹並沒有明顯的傾向,只說是對這兩個人都不太熟悉,讓宰執大臣分析分析二人的優劣。秦檜當即便把劉光世和姚平仲二帥評點了一番,當然,在皇帝面前,他自然不會把劉光世說得太不濟,最後的結論,只說是各有千秋。
“聖上,劉經略在西軍多年,威望甚高,又是皇親,自然與朝廷同心同德。而姚平仲本身便是陝西大族之後,具有地方色彩。如果用他,將來豈非要把西軍交到他手裡?朝廷之所以要整頓,就是不想把這幾十萬精銳之師,握在豪強手中。用姚平仲,跟徐衛,有什麼區別?”範同不遺餘力地替劉家鼓吹着。
趙謹聽罷點頭道:“這一節,朕也是想過的。折卿,你怎麼看?”
折彥質此時的態度,已經不如在中書時那般鮮明激烈了,只道:“劉經略固然是好,但他在陝西根基太淺水,姚平仲在熙河軍支撐,與徐衛周旋起來,估計要容易些,有底氣些。”
趙謹也不反駁,想了想,作難道:“可朕聽說,當年熙河軍被困鄜州,徐衛拼死相救,才保住了熙河軍的種子,否則,熙河怕是要全軍覆沒。此事之後,熙河上下對太原王感恩戴德,姚平仲也一直恭聽節制。若用他爲宣撫判官,會不會反被徐衛所制?”
下面的首相次相一聽這話,便知道皇帝是作了“功課”的。當年熙河軍被困,徐衛拼死相救這事發生時,今上還不知道在幹嘛呢,他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是有人告訴了他。
得,天子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那還有什麼可議的?就是劉光世吧。
人選是定下來了,可趙謹卻還有些擔心,謂宰執大臣道:“川陝之事,十分特殊,萬不可操之過急。只能徐徐圖之,以求水到渠成,寧願隱忍,也不要生出事端來。先前你們說,這收回處置權以及派任宣撫判官,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當不會刺激太原王。朕相信你們,但後頭的事,萬萬急不得,但求無過,莫急求功!”
秦檜聞言回道:“請聖上放心,臣等都有分寸。只是,還有一樁。”
“何事?”趙謹問道。
“徐衛受封郡王爵位已經多年,莫說在川陝,便是宋、金、遼三國,都廣有名望。而劉經略,如今只是太尉,他若要掣肘徐衛,須得地位相當纔好辦。”秦檜道。這倒是實話,徐衛憑藉着輝煌的軍功,獲封郡王,其實朝廷還曾經議過要封他“秦王”或者“蜀王”,只不過因爲徐六的反對而作罷。
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大臣,劉光世在實力上難以抗衡,至少虛名頭銜上得找補回來吧?但劉光世混到現在的太尉,都是依靠着裙帶關係,如果將他封爲郡王,那恐怕還沒等他掣肘到徐衛,就已經在西軍中引起普遍反感了。
既然沒辦法把劉光世拔起來,那就只能把徐衛壓下去。趙謹想明白這一點,連忙搖頭道:“這怕是不妥!不妥!若無緣無故,奪徐衛王爵,這豈不是……不可,不可!”
折彥質也反對道:“陛下,恕臣直言,徐衛的功勞其實並不在臣之下。他便是封了‘秦王’‘蜀王’,也是合適的。如今若無故奪其王爵,只怕會釋出錯誤訊息,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趙謹頻頻點頭:“麟王所言極是。”
秦檜卻不慌不忙道:“啓奏聖上,要奪徐衛王爵,並不一定要由天子或者朝廷開口,也可以讓他上表自貶。”
“哦?怎麼個說法?”趙謹倒有些感興趣。
“二月,聖上就決定命令神武右軍交還金國的城池、土地、降軍,因徐良之故,一直拖延至今。現在,可由聖上下詔給太原王,命他即刻辦理。同時,在詔書中不輕不重地批他幾句。徐衛也算是個明白人,相信他自己就會知道該怎麼辦了。”秦檜笑道。
折彥質不禁看向秦檜,此人之陰險歹毒,從前還真是深藏不露!跟他同朝共事,非得加一分小心才行!
範同立即稱妙,趙謹見狀,將信將疑:“果真妥當麼?”
秦檜再三保證,絕對穩妥!皇帝這才應了。於是決定,先下詔給徐衛,斥責他不遵守朝廷約束,擅自介入金遼戰事,命其交還土地城池和降軍,然後再下詔任命劉光世爲“宣撫判官”。
靖安三年,五月,興元府,川陝宣撫司。
你可能很難想像,一羣高級地方大員聚在一起跳腳罵孃的場面!可這,就活生生地出現在宣撫司衙門裡!
傳詔的使者剛走,宣撫司幕僚們就罵開了。古往今來也沒聽說過這事啊!自己的土地,被敵人佔領,然後取回來了,朝廷居然要求拱手還回去!還他媽美其名曰,遵守和議!去他媽地的和議!宋金議多少回了?女真人遵過一回麼?你他孃的倒還當了真了!
最氣憤的是!居然敢斥責太原王不遵守朝廷約束,擅自介入戰事?不是,杭州那幫蠢貨知不知寧邊金肅兩地,就夾着咱們邊境上的豐州?如果我們不取,就得落入契丹人之手!這麼重要的地區,怎能由潛在的敵人掌控?腦子被驢踢了!
張慶罵得最起勁!罵秦檜,罵折彥質,就差沒罵趙官家了!馬擴也激憤難當,連劉子羽也忍不住附和了幾句,真他媽太不是東西了!
徐衛倒是沒怎麼怒,他是哭笑不得。因爲這事,簡直不像是一個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什麼時候寧邊州和金肅軍變成女真人的固有領土了?沒學過歷史麼?這連燕雲地區在內,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疆域,怎麼到你們這兒,就成了人家的?
而且你說是契丹人的也罷了,女真人幾時才冒出來的?他們現在的地盤都是從契丹人手裡搶過來的,還他媽金國固有領土?
無語歸無語,紫金虎心時清楚,趙官家和朝廷之所以這麼顛三倒四不着調,並不是裝傻賣萌,其實就是爲了噁心自己。這不已經向我開刀了麼?多年極受皇帝和朝廷信任,從來連句重話也沒有,這回一來就是斥責,雖然話也不重,但也算是開了先例。當誰不明白是怎麼着?不就是給我打招呼,讓我當心着點麼?明白!
衆人牢騷發落了,張慶喘息着問道:“大王,這怎麼處置?真還?”
徐衛哼笑一聲:“還,當然要還,趙官家的詔命都來了,我們能抗旨是怎地?”
“大王,這自己的土地城池,怎麼還拱手送還回去?咱們可從來沒在女真人手裡吃這種啞巴虧!”馬擴怒道。
徐衛搖搖頭:“我只關心一點,寧邊州,金肅軍,還有那幾千降卒,我敢還,完顏亮敢要麼?”
堂中一時沉寂,片刻之後,劉子羽道:“哼,量女真人也不敢伸這個手。現在黃河以西,東勝州和河清軍等地,都被契丹人佔了,女真人還敢過河來接收?朝廷這事,實在荒唐!”
“還有,杭州的人怎麼不拍腦袋想想?那幾千金軍,是主動向我們投降的。就算放他們回去,他們也未必肯!真要回了,還不受軍法處置?你不如一刀殺了他痛快!嗨,這事,真沒法說!太蠢了!”張慶的模樣,真是比吃了一隻蒼蠅還感到噁心。
徐衛笑道:“甭管蠢不蠢,荒唐不荒唐,天子詔命在此,我們遵守就是。可這得有個人去金國跟完顏亮說一聲才成,讓他們來接收。”
馬擴連忙起身作揖道:“大王,不是卑職懈怠偷懶,這種荒唐事,萬萬不要派遣卑職前往,因爲實在是……”
“丟不起這臉!”張慶大喊着替他補充道。
馬擴點頭猶如雞啄米:“正是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