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夾了一筷子菜放在嘴裡,沒滋沒味地嚼了幾口,神情一直陰沉沉的,鼻子裡不時地哼出一股氣來,這讓旁邊的妻子十分疑惑,就連對面的兒子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惟恐觸怒了父親大人。.{《》?.}
又過一陣,徐六連夾菜都忘了,只顧扒飯,夫人夾了一片肉放在他碗裡,謹慎地問道:“相公,是朝中出了什麼事?”
徐六這位渾家也是出自名門,他向來敬重,雖然心情不佳,但還是道:“老九的事。”
“九弟?他怎麼了?給你惹事了?”徐夫人追問道。她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試想她的丈夫是朝廷次相,在徐家長輩們都故去以後,徐六就理所當然地是徐家的主事人,聽到丈夫因爲老九傷神,便想着這堂弟是不是惹禍了。
“說了你也不明白。”徐良隨口道。
徐夫人看了對面的兒子一眼,又說:“我雖不懂,他總明白。”徐六的長子今年要參加科舉,朝廷上下都認爲這位衙內高中是一定的,倒不是什麼暗箱操作,而是徐相這位衙內很有才學,在杭州也是小有名氣的。徐良本人也對兒子充滿信心,不說狀元什麼的,進士及第是沒跑。
因此,他很早就有意培養兒子對於朝政大事的熟悉的判斷,聽妻子這麼說,遂道:“川陝宣撫處置司來了本子,金國發生重大變故,完顏亮弒君篡位。你九叔藉着這機會,發兵兩路進攻金國。”
他長子名喚徐翰,二十出頭,風華正茂,氣度不凡,聽父親一說,暗思九叔是川陝長官,有便宜行事之權,藉機攻金原本無可厚非,父親大人不快,想必是因爲這個時機很敏感。想到此處,即道:“父親大人原本是不贊同宋金議和的,時勢所迫,不得已而爲之。現在九叔藉機打破和議,父親爲何不快?”
徐良一口飯都扒到了嘴邊,聽到這話大感驚奇,放下碗筷道:“你認爲,你九叔作得對?”
“對不對兒不知道,但九叔此舉,父親大人該高興纔是。”徐翰道。
徐良嘆了一聲:“若是往常,爲父自然高興。可現在這時機不對啊,人家正眼紅我們徐家位高權重,他這時候幹這事,不是往人刀口上撞麼?”
徐翰此時突出驚人之語:“刀柄在九叔手裡攥着,誰敢拿刀向他?”
徐良堂堂宰相,也被這句話驚得瞪目結舌,怒道:“豎子!安敢出此狂言!”
徐翰也自知失言,慌得站起身來,低頭不語。徐夫人一見,趕緊勸道:“大哥隨口一句,你何必當真?”
“這話是亂說的麼?什麼刀柄在老九手上,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這話若泄露出去,徐家怕有大禍臨頭!”徐良着實急了,連一向相敬如賓的髮妻也訓斥起來。
這話是沒法吃了,徐良氣呼呼地對兒子道:“你跟我來!”語畢,起身就走。徐夫人趕緊提醒兒子,叫他不要頂撞父親,徐翰應下,追隨父親而去。
父子倆來到書房裡,徐良還特意囑咐兒子掩上門,等他回過頭來,就劈頭蓋臉地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馬上都要入仕的人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難道心裡沒個譜?你方纔那句話是什麼性質知道嗎?你把你九叔當成什麼?”
徐翰在父親盛怒之下,也不分辨,一直默默聽着,等父親說了好大一陣,氣估計也消了些,才道:“兒是失言,但以九叔今時今日的地位,恐怕也奈何不得他。”
徐良眉一皺,又要訓,但一時竟不知語從何起。沒錯,老九在川陝算是紮了根了,且不說抓着軍政財權多年,西軍裡上上下下,徐家子弟有多少?六個經略司,一個安撫司,除了劉光世,都是他自己人。也是老九在對待朝廷上很謹慎,一直沒有跋扈不法的舉動,要不然,割據之勢,早就昭然了。
“你懂個什麼?你九叔實力再強,終究是臣子,天子一道詔命,他也只能走人。”徐良道。
徐翰卻不這麼認爲:“這不是自毀長城麼?天子怎會下這種詔命?”
“說不聽了?”徐良頓時發作。
“父親息怒,兒恭聽教誨。”徐翰俯首道。
徐良坐在那裡直嘆氣,口中道:“老九這回有些草率,他應當知道,趙官家之所以要議和,一是不喜征戰,二是因爲劉家的緣故。這議和達成,劉家居功至偉,他倒好,和約締結沒幾天呢,讓他給撕毀了。縱使有便宜行事之權,此事幹系也太大!昨天本子上去了,今天聖上必定召我和麟王去問,這可如何回答?”
“完顏亮弒君篡位,金國必定內訌,九叔此舉,無可厚非。”徐翰小聲道。
“你還年輕,哪裡知道這裡面水深水淺?倘若明日折彥質抓住這個把柄,再給你九叔扣個目無朝廷的帽子,那就麻煩了。”徐良擔憂的卻是這個。
“兒聽說麟王與九叔私交甚厚,當不至如此吧?”徐翰疑惑道。
“哼哼,娃娃,你也未免太天真了,私交算得甚?我們徐家木秀於林,擋在折家之前,折彥質能不動心思?”徐良看着兒子,雖是在教訓,目中卻也露出慈祥來。好似他已經走遍了大江大河,看到一個蹣跚學步的小童在水邊撲騰,雖天差地別,卻也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這父子倆正說着,徐夫人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估計是怕丈夫罵兒子,過來保駕了。徐良喚她進來,卻見妻子手中拿着一封信,遂問道:“誰的信?”
徐夫了看了兒子幾眼,這纔將信遞交過來:“相公自看。”
徐良一瞄封皮,馬上坐直身子拿起信拆開來看。沒看一陣,臉上陰雲密佈,末了,眉頭緊鎖,最後遞給兒子:“你九叔的信。”語畢,竟不顧妻兒,自出門往行宮去了。
到了大內,直投中書,先不到自己的辦公堂,而是跑到負責的副相那裡問了一句:“有武威王的本子麼?”
二月十九,皇帝的御札,中書的省札同時送抵興元,徐衛看了之後,大爲冒火!當時張浚不在場,他當着馬擴的面罵了一句:“什麼東西!老子還不信了!”罵完之後,就命人去館驛,召金國使者來見。
金國使臣李老僧在館驛一住五天,不得召見,可又不敢去催促,就這麼耐着性子等,終於等到徐郡王召見,便帶着副使收拾整齊,匆匆前往川陝宣撫處置司衙門。到那裡時,見大宋的官府果然非比尋常,尤其是這西陲權力中心,更是雄偉。
定住心神,在接引官員的帶領下進入衙門。因爲是接見外邦使節,所以必須在正堂上,李老僧和那名副使踏進去以後,已見有四五個漢官在堂上坐定。他們一站定,那幾人也都起身,倒也有禮數。
接引那名官員向他介紹道:“尊使,這便是徐郡王。”
李老僧擡頭看去,只見堂上坐着一位官人,四十歲模樣,身材高大,穿紫袍,頂襆頭,儀表堂堂,正襟危坐,自有一股大家風範!他不禁有些意外,這是雖然是他第一次見徐衛,但關於這位的傳說實在聽得太多太久,想着怎麼地也該是位寶刀不老的宿將,怎麼倒年輕?
觸及徐郡王炯炯的目光,李老僧方纔回過神來,趕緊俯身行禮道:“大金使臣李老僧,見過大王。”
徐衛將手一伸,客氣道:“尊使遠來辛苦,請坐,奉茶。”
李老僧謝過,坐定之後不禁有些驚喜,本以爲徐衛定然是飛揚跋扈,咄咄逼人,甚至粗魯無禮,但看這模樣,倒是有禮有節,很客氣啊!
這李老僧正要表明來意,卻聽徐郡王道:“尊使,徐某是一介武夫,也不太懂邦交禮數,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此外,我是個粗人,跟我說話最好是直來直往,簡單明瞭,複雜了,我怕是聽不懂。”說到最後,他還笑了。
怪了,這是紫金虎麼?怎如此和氣?李老僧頓有如沐春風之感,心裡的緊張也緩解不了,因對方要直來直往,他也就不拐彎抹角了,遂拱手道:“大王果是豪爽,那在下就開門見山了。”
“正該如此。”徐衛輕笑道。
“在下此來,是奉我大金國大皇帝陛下詔命,專程前來會見大王。想貴我兩國,去年方纔締結和約,結爲兄弟之邦,爲何大王一過完年,便發兵來犯?這豈是兄弟所爲?”李老僧倒問起罪來了。
徐衛也不惱,只道:“義之所在,不得不往。”
李老僧當然知道他所指何意,卻還在故意裝傻:“不知大王所言何意?”
“尊使,你既奉大金皇帝詔命,我且問問,是哪位皇帝?可是與我大宋天子趙官家結爲兄弟那位?”徐衛道。
李老僧知道這一節是揭不過去的,遂正色道:“廢帝東昏王,在位時沉迷酒色,濫殺大臣,以致天怒人怨!今上乃太祖之孫,仁義遍佈四海,受朝野擁戴推舉,取而代之,乃是順應天意民心之舉!況且,此爲我大金內政,外人不容過問!”
宣撫判官張浚此時接口道:“倘若宋金未曾締結和約,未曾結爲兄弟之邦,這事我們也就不管了。可宋金既結爲兄弟之邦,你們弒君篡位,天地不容!大宋焉能坐視不理?豈非陷我朝於不仁不義之境地?”
李老僧面色不改,繼續道:“道理雖是如此,但也不能罔顧事實!廢帝東昏王無德無能……”
他話沒說完,又聽一人搶白道:“那我請問完顏亮何德何能?”
李老僧聽他直呼金帝名諱,頓生怒意,尋聲望去,只見說話的人雙目如炬,神態威猛,鬚髮雖花白,卻是一身正氣,遂按下怒火,冷聲道:“我大皇帝名諱,尊駕怎敢直呼?”
“弒君篡位,真如狄夷禽……”馬擴正要罵。
“哎,我朝乃禮儀之邦,怎可口出污言?”徐衛及時喝止。
徐郡王出面,李老僧也只當是揭過去了,繼續對徐衛道:“今上即皇帝位後,再三表示,繼續與宋和好,休兵罷戰,並要依年齡與大宋皇帝再序齒,以定兄弟名分。萬望大王以兩國盟好爲念,以兩國百姓爲念,早早撤軍,免生干戈。”
徐衛略一沉默,爲難道:“我既爲金帝復仇,怎可輕言退兵?當日出師,將士們羣情激憤,如今一無所獲,讓他們退兵,只怕我也號令不動。”
李老僧知他打逛語,誰不知道川陝河東是你徐九說了算?卻跟我打這哈哈,不過就是想要點好處嘛。當下也不說破,很在誠意道:“大王放心,只要大王退兵,大金爲表盟好之誠,此次出兵之資,由我們一力承擔。”
徐衛不說話,只看着他。
李老僧會意,馬上道:“大金願送大王,錢六十萬緡,珍貴獸皮一百張,羊皮兩千張,另有良馬五百匹,請大王笑納。”
“哈哈!”徐衛突然大笑。唬得李老僧變了臉色!“這是作甚?收買我?我既以大義相號召,又豈會爲你這區區小利而動搖?”
李老僧知他不是真心,又道:“大王若覺得這是區區小利,那具體數目,我們可以商量。忘了稟報大王,此次前來,在下專程奉詔給大王帶了一個人來。”
這倒引起了徐衛的興趣,問道:“是誰?”
“大王還記得高孝恭這個人麼?”李老僧笑着問道。
徐衛臉上笑容漸漸散去,他怎麼會不記得這個人?扒徐家祖墳,讓老爺子含恨而終的就是這王八蛋!我找他不是一年兩年了!只聽說他被貶了官,好像遷到北方去居住,一時也奈何不得!
底下張浚馬擴也知道這段往事,心中暗道女真人爲求退兵,還真是煞費苦心,居然把徐郡王的仇人都給押來了。
“我們大皇帝得知高孝恭與大王有深仇大恨,爲全大王孝道,特將此人送來,聽憑大王發落。”李老僧道。
徐衛一時無言,片刻之後,平靜道:“徐衛身受天恩,不敢因私仇而忘公義,人,你帶回去吧。”
李老僧怔住了,價碼不夠?那咱好商量啊,別說這一拍兩散的話!
堂上沉默了一陣,李老僧暗思,這軟的紫金虎不吃,怕也得來點硬的!一念至此,對徐衛道:“大王容稟,此次事件,我大皇帝實是想和平解決,不到萬不得已,不動刀兵。但倘若大王執意要撕破臉皮,大金也無可奈何。大王應該知道耶律馬五這個人吧?”
徐衛點頭:“記得,當年鄜州一役,我敗於馬五手下。”
見他如此光棍,李老僧倒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好了,乾咳兩聲後道:“今馬五統數萬鐵騎,已作好迎敵之準備,遼東的渤海軍數萬衆也是枕戈待旦,隨時開赴前線。我大皇帝爲兩國盟好,按兵不動,望大王體會我主苦心。”
徐衛突然站起身來,繞過案桌,徑直來到堂下,站在門口朝外張望着什麼。李老僧此時才發現,徐衛身長七尺有餘,端得是魁偉!他不知對方是何用意,又不好去問,只能等着。
過了許久,徐衛纔回過頭來,道:“今天先這樣吧。尊使且回館驛歇息,若呆得悶了,我派這位吳準備作嚮導,帶諸位逛逛興元城。告辭。”說罷,居然扔下一堂的人,徑直出門走了!
李老僧呆坐當場,這是什麼路數啊?
這第一回見面,徐衛大概摸清了女真人的底,李老僧給出的價碼只是一個起步價,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不過,徐衛在意的,還真不是什麼錢財皮毛。錢我缺你這幾十萬緡嗎?皮毛?沿邊各族每歲送給我的都沒地堆去!至於戰馬,我各地馬場自己在產,不短你這五百匹,哥在意的是土地城池,不說到這個點子上,誰跟你談?
往後幾天,徐衛就不露面了,讓馬擴代表他去跟李老僧談。將價碼加到錢八十萬緡,良馬兩千匹,川陝這邊還是不鬆口。馬子充本就是搞外交談判出身的,有意無意地提醒李老僧,還差點意思。
李老僧就去琢磨,這差點意思是什麼意思?後來琢磨透了,這幫人還真就想着土地城池呢!可大皇帝有詔命,金方絕不能主動提及歸還大宋土地。就這麼僵持幾天,馬擴突然來請金國使者去軍營參觀。
出了興元城,來到一處大營,那曠野上,密密麻麻一片人潮,怕是有萬餘衆。只見部隊步伍整肅,鎧甲鮮明,器械精良,確實讓老僧開了眼界。而且馬擴有意炫耀武力,竟命炮營給李老僧放了幾炮。
那震天動地的巨響駭得李老僧掩面驚呼!末了,馬擴還扔出一句,這支部隊馬上就要開赴前線,接招吧。我們大王是非要爲金帝復仇不可!
李老僧徹底明白了,徐衛這回是明火執仗,要搞武力勒索啊!這他媽比強盜還可惡,你明搶還好,他這是訛詐!而且自己還不提條件,非讓你開口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