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門外,金軍宿將耶律馬五整理衣冠,等着近侍出來傳召。 時至今日,當年跟金太祖金太宗打江山的老將們死的死,老的老,馬五昔日不過是完顏宗翰麾下一俾將,如今卻已經是老資格了,說他是軍中元老也不爲過。
雖然鬢角已然花白,但威風仍在,不一陣近侍出來宣召,他昂首大步而入。剛一踏進殿門就怔住了,他沒想到這殿里居然雲集着這許多重臣。心頭一跳,快步而入,方至殿中就大禮參拜下去:“臣耶律馬五,叩見大皇帝陛下!”
完顏亮在殿上急招手:“卿不必多禮,平身,賜座!”
耶律馬五很有自知之明地在最後末座,等待皇帝垂詢。看皇帝這態度,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意啊?正想着,便聽完顏亮道:“耶律賢卿,朕知你縱橫疆場多年,數次與徐衛交手,並在鄜州一役大敗紫金虎。我大金軍中,能讓紫金虎忌憚的,你算一個。”
聽皇帝如此擡舉,馬五表現得很是謙遜,俯首道:“當不得陛下謬讚,臣是與徐衛多次交手,但互有勝敗。”
“嗯。”完顏亮似乎對他這份低調比較滿意。“依卿之見,徐衛何許人也?”
要評價徐衛,馬五倒有些壓力。打心底說,他佩服徐衛,紫金虎這廝善於用兵,其城防、佈陣、號令、進退都很有章法,然每臨戰事,戰略上又喜歡出奇制勝,難尋章法,當得起名將之稱。不過,這心裡話卻不能坦白跟大皇帝講,那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又不願把徐衛說得太不堪,左思右想,道:“徐衛算得上能征慣戰,有些手段。”
完顏亮聽罷,迫不及待地將事情抖了出來:“朕方纔接報,徐衛盡起西軍精銳,打着替廢帝報仇的旗號大軍壓境。面邊已經打到太原城下,西面已經迫近大同,依卿看來,如之奈何?”
馬五眼皮一跳,心知不妙!紫金虎也來也忒快忒是時候了吧?眼下大金國朝野不安,人心浮動,他打着這旗號舉兵來犯,於我是大大不利!儘管馬五並不打算淌完顏亮的渾水,但他對局勢也有相當瞭解,心知此時宋軍若大舉來犯,那麼大金國危矣!
想了一陣,他忽地問道:“陛下,南面有什麼動靜麼?”
“南方似乎並沒有什麼動作,只有徐衛舉兵前來。”完顏秉德從旁插話道。
馬五低頭沉思,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也沒誰去出言打仗,好一陣之後,馬五鬆了口氣。他這模樣讓衆人摸不着頭腦,唐括辯見狀問道:“可有對策?”
馬五一俯首:“陛下,以臣之見,徐衛此來,恐怕是虛張聲勢。”
“虛張聲勢?這話從何說起?”完顏亮急問道。
“若是宋軍欲趁……大舉北犯,那麼一定會經過周密的佈置,絕不會如此神速。從時間上判斷,紫金虎這是臨時起意,想來也不會佈置得多麼周密,他也未必是想借此機會攻城掠地,不過是趁火打劫而已。所謂打着什麼旗號,那不過是掩人耳目,亂我陣腳。”馬五分析道。
這話若是旁人說的,金國君臣未必肯信,但從馬五嘴裡講出來那分量又不一樣了。上到完顏亮,下到幾名大臣,都感覺心中大石落地,輕鬆不少。完顏亮臉上有了笑意:“照你這麼說,徐衛兩路來犯,根本不足懼了?”
“也不是。”馬五這話又把衆人的心吊了起來。
“怎麼說?”唐括辯有些不耐了。
“徐衛此來,是爲打劫,倘若沒有好處,他是絕計不會善罷甘休的。想必陛下與諸位都知道,紫金虎經營川陝多年,麾下控弦之士數十萬衆,更有天府之國作爲保障。更有一點,徐衛對川陝,對西軍,擁有絕對的控制,這是南方宋軍將帥們所不能比擬的。臣雖然認爲他這次來並不是真想開戰,但如果惹急了他,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馬五道。
殿上一時沉默,人人都琢磨着他的話,最後都得出同一個結論,徐衛這次來,是想渾水摸魚,如果不嚐到點甜頭,他恐怕是不會退兵的。
“你有什麼建議麼?”完顏亮問道。
“臣的建議是……”馬五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改口道“一切聽陛下聖裁。”
“唉,這什麼時候?有話但說無妨,朕是信任你的。”完顏亮寬他心道。
聽了這話,馬五才道:“臣建議,能不打則不打,現在情況複雜,實在不宜妄開戰端。”
這話誰都聽明白了,完顏言道:“你的意思是說,給徐衛點甜頭,讓他退兵?”
馬五點點頭,不再多話。完顏亮深深呼出一口氣,緊鎖着眉頭思量起來。從前金軍與宋軍交戰,往往索要金帛子女和土地城池。紫金虎恐怕對金銀美色不感興趣,那麼他想要的,就是土地城池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心疼,因爲他好像突然洞察到了徐九的意圖。現在而今眼目下,還有哪一塊地盤值得紫金虎垂涎?太原!
可若是將太原府還回去了,那麼等於整個河東都讓宋軍光復。金軍打了二十來年,到頭來,就得個河北!可眼下……
“陛下,臣贊同耶律馬五的意見,此戰,能不打則不打。徐衛想要好處,大金給他就是,有道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姑且嚥下這口氣,他日再作計較。”唐括辯進言道。
“那你知道徐衛想要什麼?就都給他?”完顏秉德問道。
“他還能要什麼?無非不過就是金帛財貨,土地城池,再不然,給他幾匹馬,只怕紫金虎都樂得直蹦。”唐括辯道。
“他如果要太原怎麼辦?”完顏秉德又問。
“給!”唐括辯說得非常乾脆。
“你倒是大方!須知這每一寸土都是大金將士浴血奮戰打下來的,豈能白白送人?”完顏秉德對他的話很是滿。
“山東都送了,還捨不得一個太原?只要過了徐衛這一關,等陛下大事既定,還怕沒有報仇雪恥的機會?如果這一關過不去,那麻煩就大了!”唐括辯倒是沒給這位故交留什麼餘地。
他的話都說在完顏亮的心坎上,沒錯,只要這一關我過去了,只要給我時間,把大金國安頓好,不怕沒有報仇的機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丈夫能屈能伸,勾踐當年不是還忍辱含垢麼?
“罷,且向紫金虎低一回頭!誰去跟他談?”完顏亮倒也果斷,一旦拿定主意,真個雷厲風行。
皇帝一問,底下鴉雀無聲。從前太宗朝,一說到要出使南方,大臣們都搶着去。因爲那個時候,金軍所向無敵,橫掃天下,出使南朝那是個極其風光體面的勾當。只要是大金國的使臣,便在趙官家面前那也是抖足了威風!便是罵小趙兩句,他還得笑臉迎着!
可這回是去見紫金虎,說白了吧,就是跟人賠笑臉說好話,求人退兵,紫金虎要是罵你兩句,你還得笑臉迎着。這麼屈辱的勾當,誰願去誰去,反正我是不知道。
“諸卿都不願去?也罷,朕自己去!”完顏亮發了火。
那李老僧,是尚書丞,完顏亮作丞相時,他就是親信之人。此時見皇帝發火,硬了頭皮:“陛下,便讓臣去會會這位名動四海的虎帥吧。”
完顏亮頓感欣慰,到底是我的老班底,不是旁人可比。當下道:“好!你去見徐衛,旁的休說,只問他,到底想要什麼!”
“是。但,陛下,臣認爲,我方宜先擬出一個條件來,總不能由着紫金虎漫天要價,血盆大口。”李老僧建議道。
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附議,完顏言道:“沒錯,不能讓徐衛先開口。”
“那你們說說,擬個什麼條件?”完顏亮問道。
完顏秉德略一思索:“金銀若干,皮毛若干。”
唐括辯隨即接口:“要不然,再給他幾百匹好馬,這絕對能讓紫金虎心動。”
“但有一條,土地城池,我們絕不能先開口,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一步。”女真名烏帶的完顏言提醒道。
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耶律馬五忽道:“陛下,還有一樣東西,能打動紫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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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什麼?”完顏亮忙問道。
“陛下或許不知道,徐衛的父親徐彰,也是南軍中元老大將。我聽說,他早年是已經致仕退休的,只因宋金戰事起,他才重新出山聽用。當年跟我們西路軍打了幾仗,很有些手段。後來,這位老帥抱病轉戰河北時,得知自家的祖墳被人掘了!徐彰遭此一難,大病不起,終是撒手而去。”馬五道。
聽他提起這段典故,殿上倒是沒有人知道,飽讀詩書的完顏亮聽完後嘆道:“祖墳被掘,想那徐家子弟必定是痛不欲生,誓報此仇。怪不得徐衛如此……哎,當年掘徐家祖墳的是誰?”
“這段往事,若不是此次徐衛舉兵來犯,臣都快忘記了。當年,我大金扶持高世由稱帝,建立韓國,掘徐氏祖墳的,正是高世由之弟,時任韓樞密使的高孝恭。”耶律馬五道。
完顏亮聽罷,也不猶豫,當即道:“高孝恭現在何處?召來,給徐衛送去!他父因此人而死,朕如今送個人情予他!成全他的孝道!”
完顏秉德臉上不好看,質疑道:“這恐怕有失我大金國威吧?高世由已死,高孝恭幾經貶謫,如今已發配到北方居住。若是將他交給徐衛,絕計是個死!”
其實在完顏亮心裡,最最看不起的,便是高世由高孝恭這樣的“貳臣”。如馬五這樣的,雖然也是契丹人,可人家有本事,替大金國立下了汗馬功勞,他自然另眼看待。可像高家兄弟那樣的東西,完全就是吃貨,沒一點用處!
“大金國養他們這麼些年,如今國家有事,高孝恭也該捐身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吧?”
皇帝都這麼說了,誰還能再有異議?當下議定條件,便遣李老僧爲使,去見徐衛。衆臣散去之後,獨唐括辯未走,完顏亮知道這廝頗有城府,遂問道:“卿還有事?”
唐括辯陰森森地一笑,好像頗爲自得,完顏亮見狀微微皺眉,想什麼東西呢?
“陛下,臣有一策,縱對付不了紫金虎,也給他埋個禍根!叫他終有一日不得安寧!”唐括辯神秘地說道。
“哦,說下去。”完顏亮來了興趣。
“陛下學識淵博,定然知道南朝立國時,宋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的典故?”唐括辯道。
這誰不知道?完顏亮笑道:“宋太祖起於行伍,靠軍隊支持奪了江山,自然最是忌憚手握重兵的大將。不過,虧得他的老兄弟們識趣,一杯酒喝下去,次日立馬上表請辭。若碰上幾個不識趣的,朕倒很想知道這位太祖皇帝會不會下殺手。”
“是了,這南朝自立國時起,就對握有兵權的人加倍防範。這一二十年那是沒奈何,必須得借重粗鄙的武人來效命疆場,所以,徐衛這種人就崛起了。但臣想,幾百年的傳統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南朝的趙官家雖然重用徐衛之流,心裡未必就不防着他們。如今,我大金暫時無意對宋動武,只怕南朝那些大臣們對徐衛等輩的忌憚更甚從前。”
“此番,徐衛沒有經過杭州而擅自動兵,雖然有職權範圍之內,但想必也會惹人不快。此番,陛下派人與他和談,不管條件是什麼,只要一談成,徐衛就禍事了。”唐括辯道。
完顏亮一時沒有說話,片刻之後,他擊掌道:“妙啊!只要一談成,哪怕是徐衛替南朝討回了太原,而在杭州看來,他這都是跟我大金私相授受,這是什麼性質?你再便宜行事,怎能代表朝廷跟別國和談?這簡直,簡直就是想取趙官家而代之!這是想作皇帝啊!這不是作死麼?”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徐衛犯了這個忌諱,縱使他功勞再大,實力再強,只怕杭州也得挖空心思搞掉他。即使眼下不行,早晚也得收拾他。除掉一個徐衛,使是舍了太原又怎地?”唐括辯嘿嘿笑道。
“那是!若能除掉徐衛,莫說一個太原,便是把河北也讓出去,朕也甘願!到底是武夫啊,縱然驍勇剽悍,這腦袋裡還是少那麼一根筋。自以爲威名暴於南北,便雄視四方了?你信不信,徐衛此刻怕是還洋洋自得,殊不知大禍將至?好!好!”完顏亮一掃心頭陰霾,倒像是出了一口惡氣!
唐括辯頻頻稱是,又道:“所以,與徐衛和談,不必斤斤計較,儘快促成此事纔是正道。談成之後,大金可趁着下次派遣使團往南方賀節之時,將這事抖出來,不怕他徐衛囂張,早晚有他好果子吃!”
次日,以尚書左丞李老僧爲首的金國使節就從燕京出發,兵分兩路,李老僧自己南下太原,另一路由副使帶頭,往西向大同。均先拜會宋軍前線將帥,言明奉金國大皇帝詔命,往興元府謁見武威郡王徐衛,請兩路宋軍大帥暫緩用兵。徐洪和楊彥當然知道這些金國使者要去幹什麼,也不阻攔,放他們通過。
這次還真讓完顏亮和唐括辯猜着了,徐衛還真就不知道女真人給他設了這麼一套。過完年之後,因爲今年是科舉年,他作爲川陝最高行政長官,還巴巴跑到各書院去看望學子們,勉勵他們用功準備,以求金榜題名。當前線飛馬傳來消息,說是金主完顏亮派了使臣前來興元求見,估計是想求和時,徐衛冷笑幾聲,準備“迎接”金使。
李老僧一行到達興元時,已是二月十四。這一路過來,只見陝西百業恢復,關中欣欣向榮,心裡也驚訝于徐衛的手段。他們進城之後,被招待進館驛住下,卻不見徐郡王接見。
原來,二月初九時,川陝宣撫處置司參議軍事兼主管機宜張慶的父親去世了。張慶自然是立即放下手頭的一切事務,操辦父親的身後事。於公作爲長官,於私作爲弟兄,徐衛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地要去幫忙。
楊彥現在身在前線,馬泰當年戰死沙場,徐家莊四兄弟,已是難得聚齊了。喪父之痛,讓張慶很是難過,好在徐衛一直寬慰着他,又幫忙張羅着辦喪事,正好選在十四這天出殯。李老僧還以爲徐衛是故意端架子。
不過也沒什麼,他來時,完顏亮就再三交待,見了徐衛,儘量謙恭一些,莫拘泥於一些小節和禮數。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忍着,他要是打你左臉,你就把右臉再伸過去讓他抽,抽完了再問他,爽了麼?
徐衛在張父出殯,他親自前往路祭的時候就得知金國使者已經進了興元城,吩咐下去,好生款待,一不能怠慢,二不能失了禮數。至於什麼時候見他們嘛,暫時先不忙。倒不是紫金虎故意要把李老僧一行晾一陣,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