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這陽涼南關的守將劉堂,本是河東上黨人,跟西軍兩興安撫使王彥是同鄉。早年在李植手下當兵,李植以威勝軍這一塊地盤叛投女真,他也就跟着作了李軍。後來僞韓被廢,李植也被解除兵權,作了閒王,他又稀裡糊塗地作了金軍。
而現在,又要他作回宋軍。劉堂自己無法作出決斷,遂在請韓常暫退以後,召集部下軍官商議前途。陽涼南關,守軍四千二百八十餘人,他一個萬戶下面,還有三個猛安,數十名謀克。劉堂將他們統統召集起來,選了一處營房,閉門商量。
從進門開始,軍官們就七嘴八舌,各抒己見,鬧哄哄一團。劉堂進來以後,把佩刀往桌子上一拍,大聲道:“都給我閉嘴!”
房內嘈雜聲漸漸低了下來,劉堂環視衆軍官,眉頭緊鎖道:“衆家兄弟,今天這事關係到我們弟兄的生死和前途,不得不慎重。在商量之前,我說幾句。”
語至此處,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們這四千多弟兄,有的是從前追隨李知軍的舊部,有的是後來女真人徵的籤軍,不管如何吧,咱們這夥弟兄,改頭換面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不在乎這一回。但是,一個條件,那就是得保證咱們弟兄周全,要有飯吃,有衣穿,不挨凍,不受餓,再有,就是要有餉錢,否則白乾怎肯?總之一句,趨吉避凶,看站哪邊有好處!就這麼地,你們說說看法吧。”
他話音落地,卻無一人接口,劉堂一怔,問道:“怎地?都沒主意?”
“這,萬戶,咱們話分兩面說。”一名猛安軍官道。“如果說不降,開打,憑我們陽涼南關,能擋得住虎帥麼?”
劉堂臉上的肉抖了幾抖,作難道:“這,我還真說不準。陽涼關險要,縱使十萬雄兵,也休想輕易奪取。但話回來,來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紫金虎。他的底子,不用我給你們抖了吧?”
這還用說?河東這一面,有哪個不曉得徐衛那一檔子事?河北起兵,剿匪,勤王,紫金山浮橋擋了大金國的二太子,由是得了一個紫金之虎的花名。再後來,更不得了,轉戰各地,東征西討,打出來赫赫威名!女真人最頭疼的就是他了!現在手握幾十萬悍卒,牛!
“就是,打,不一定能打得過。但如果降的話,有沒有風險?”那猛安又問道。
劉堂想了一陣,突然發作:“孃的,我是在問你們看法,你怎麼句句反過來問我?”
那猛安賠個禮,自顧道:“我們雖說身在金營,但也有頗多無奈。大宋朝廷素來是養兵的,我估摸着,過去了,虎帥也不至於把咱們怎麼樣。”
“所以呢?你的意見是降?”劉堂問道。那猛安勉強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劉堂見狀,又看向一衆軍官:“你們呢,都說說,這不是哪一個人的事,關係到咱們幾千弟兄,馬虎不得。”
“依我看,降了算了!跟誰打仗不是打?反正我這身皮是穿夠了,去他孃的!死人才左祍呢!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女真人非讓老子剃個禿瓢。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也沒法見祖宗,降吧。”這人倒是乾脆。
馬上就有人出來反對道:“你說得倒輕巧!哦,光憑女真人讓你剃髮易服,你就降了?要是過去徐衛那裡,連腦袋都保不住,你又怎麼說?”
“腦袋都沒了,我還說條俅我說!”
“萬戶,要按我說,順歸虎帥的話,應該沒什麼風險。韓安撫還是咱河東帥,他都降了,咱們爲何不能降?再說了,他也好好的,沒見徐衛殺了他啊。”
“話不能這麼說,韓安撫人傢什麼地位?留着他有用,我們就不一定了,人徐虎兒也不缺咱這幾個人。”
“不降!韓安撫要降,那是他的事。咱們死守着陽涼關,量徐虎兒也打不進來。到時候,他一退兵,咱們不就立下大功了?燕京朝廷還能不封賞咱們?過去徐虎兒那裡,頂多就是不殺,接着賣命,比得上立功受獎麼?”
“哎,這倒是句實在話,劉萬戶,這說法不錯。”
劉堂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不管是主張投降的,還是主張抵擋的,似乎都說得有道理,這怎麼整?正糾結時,一人抗聲道:“諸兄弟難道只看眼前之利麼?”
衆人疾視之,劉堂疑惑道:“焦文通,你所言何意?”
這焦文通,從前是太行山一支義軍的首領,據說風光時手下也有千把嘍羅,其力也頗有勇力,能開三石硬弓。但終究抵不住金軍的圍剿,被迫投降,被髮到陽涼關來,作了個猛安百夫長。
“劉萬戶,眼光要放長遠一些,若只顧眼前,必有後患。”焦文通約有四十多歲,身長近八尺,立在那處宛如金剛一般!麪皮黝黑,再加上濃須密佈,使人望而生畏。
“那怎麼才叫眼光放長遠一些?”劉堂又問。
“女真人起兵南侵時,其兵威之雄,如日中天!南軍莫敢掠其鋒!然二十年下來,金軍威風不在,而南軍西軍越發強大!愈往後,形勢將愈明朗,何去何從,卑職想,萬戶自有分寸。”焦文通道。
話剛說完,便有主張抵擋的軍官譏笑道:“焦文通,你兵敗勢窮,投降女真。如今又在這裡鼓吹金軍愈弱,南軍愈強,你這是不是有點……”
焦文通默然無語。
劉堂制止了那些正欲羣起攻擊的部下,正色問道:“焦文通,你且細說來。”
“是,萬戶,試想,從陝西全丟以來,再到都元帥領兵攻襄漢,這數載以來,金軍可曾打過勝仗?”焦文通問道。
劉堂想了想,點頭承認:“確實敗多勝少。”
“不錯,這正是攻守易勢的時機。虎帥如今發動反攻,進軍河東,難道萬戶還想不明白這標誌着什麼?上回南軍反攻中原,雖然失利,但說明南方已經開始着手北伐。”焦文通道。
“然這也不足以證明宋金強弱態勢的易形吧?”有人質疑道。
“就是,這虎死架不倒,再說大金國還沒到那份上。將來鹿死誰手,還說不定呢。”
焦文通搖了搖頭:“如韓安撫,金營名將,女真南下時,他攻城掠地,何其勇猛?但說句難聽的,各位想想,他在西軍手底下,吃過多少回敗仗?後來還被逐出陝西,如今甚至……”
這話一出來,衆人無法辯駁了,因爲事實擺在眼前。
“所以,你認爲我們應該降?”劉堂問道。
“不應該說是降,我們本是兩河之民,腳下本是宋土,如今只是迴歸罷了。另外,卑職從前舉義抗金,對於河東義師的情況比較瞭解。不瞞各位,往前幾年,河東義師有數十萬衆。如今雖然在金軍圍剿之下,損失巨大,但北面的邵家兵,南面的紅巾軍,以及其他諸路義軍,十來萬還是有的。而且這些人皆打徐字旗,以虎帥部屬自居,如今西軍進軍河東,他們必然羣起響應,時間一長,這河東的局勢,就將越不利於女真。我們此時迴歸,正得其時!”
也不知是被他這番話觸動了,還是唬住了,營房裡一時落針可聞,鴉雀無聲。
劉堂一眼掃過房中數十名軍官,朗聲道:“集合部隊!”
四千餘金軍被集結起來,劉堂當着他們的面,大發了一通感慨,幾乎說得涕淚橫流。他說,我們都是河東子弟,理當肩負守土抗敵之責!但是,我們要分清,誰是敵?是誰佔領了我們的家鄉,是誰逼迫我們剃髮易服,又是誰擄去我們的兄弟姐妹充作奴婢,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如今,大宋川陝長官,虎帥徐衛率領西軍精銳,收復河東來了!虎帥仁德,不忍看骨肉相殘,遂使已經投誠的原河東安撫使韓常前來傳遞消息,只要我們獻關歸順,非但既往不咎,還會委以重用!此刻,虎帥已經在營中備好了酒肉銀錢,等着咱們弟兄吶!所以,現在我們就打開關城,獻關回歸!
他這套說辭,不過是場面話而已。但沒有想到,一經宣佈,軍士歡聲雷動!軍官們決定投降,有其利益考慮在。但士卒就純樸得多。他們高興,一是不用打了,二是打從心底,他們還是更認同“宋”,而非“金”。
劉堂當即派遣焦文通出關,去拜見徐衛,表明願意獻關回歸的意願。並請徐衛派員入關,清點兵馬器械。
徐衛及西軍將帥們聞訊後大喜!老實說,對於能否勸降守關金軍,徐衛自己都沒多大的把握。因爲陽涼關確實險要,真要打起來,雖然有可能會攻得下,但時間呢?
現在,不費一兵一卒,僅僅幾滴唾沫,就拿下陽涼關,這不值得歡喜麼?遂善加撫慰焦文通,並派人隨其入關,清點兵馬器械,並召劉堂等守將來見。
劉堂等人雖然決定投降,但一聽說徐衛召他們到西軍營寨去時,還是有些猶豫。但話已經宣佈全軍了,此時若反悔,恐怕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遂在焦文通一再鼓勵之下,率三名猛安千夫長出了陽涼關,向宋營而去。
“孃的,萬戶,我這眼皮直跳,此去莫非凶多吉少?”一名原本主張抵擋的千夫長突然說道。
劉堂正猶豫,聽了這話,停下腳步,緊張道:“你這一說,我也覺得不妥。莫非徐衛是想把你我四人召去營中,一刀結果了性命?”
“有可能,咱們還是別去吧?”那千夫長建議道。
劉堂嘖了一聲,扭頭看向連綿的宋營,拿不定主意。此時,另一名千夫長道:“萬戶過慮了。試想,我軍已經答應獻關歸順,虎帥又何必多些一舉,害我等性命?若在關外殺了我勻,豈不讓關內士卒譁變?再說,他又爲什麼要殺我等?沒有道理。”
劉堂一聽,感覺是這麼個理,遂又邁動腳步,往山下而去。走不到十幾步,忽見下頭來了一行人,約莫五六個,從裝束上來看,絕非普通士卒。都是全副披掛,衣甲燦爛。他們認出其中一個,正是韓常,而韓安撫,還走在一人之後。
劉堂心裡一驚,慌忙大步往山下竄,後頭三個千夫長攆都攆不上。
兩邊相遇,劉堂只認識韓常,遂抱個拳行禮道:“卑職是陽涼守將劉堂。”
他對面一個人,三十多歲,身長七尺有餘,雙目炯炯,鼻樑高挺,脣上蓄淺須,真個風采照人,威儀無比!
那人含笑看着他,道:“我是徐衛。”
一聽這話,四個禁不住都打個冷戰,徐衛?便是徐衛?眼前這人,竟真是虎帥?
此時韓常在後頭道:“劉堂,見了徐郡王,怎如此失儀?”
劉堂身不自主地就跪了下去,雙膝着地,額頭貼土,恨不得把臉也貼在地皮上,惶恐道:“卑職,卑職,怎敢,勞,勞虎帥大駕!”後頭三個千夫長跪得整齊,都把頭貼在地上,沒一個敢擡頭仰視的。
徐衛伸出手去,攙起劉堂,笑道:“你能知進退,明大義,我很高興。你等放心,徐某說出的話,絕不反悔。既然獻關歸順,便是我弟兄!”
劉堂等人感激莫名,結巴道:“卑職身在金營多年,臉面上,不甚光彩。今後,定當追隨……”
“大王。”韓常在後頭提醒道。
“定當追隨大王,以洗往日之污。”劉堂正色。
“如此甚好。走罷,我已在營中備了酒肉,專爲你等舉義相慶。”徐衛執劉堂之手,向下走去。
原來,在召劉堂等人來見之後,徐衛就一直等着。當看到劉堂等四人走在半道上,卻又猶豫起來,他惟恐生變,遂親自來迎。這纔打消劉堂等降將的疑慮。
西軍拿下陽涼南關之後,次日起兵,直撲陽涼北關。這一回,卻沒那麼容易了,雖然有韓常劉堂等人“現身說法”,但換回來的,卻是辱罵和挑釁。皆因陽涼北關,是進入太原盆地的最後一道防線,萬不容失。所以,佈置在陽涼北關的金軍,不止有漢籤軍,更有契丹軍和渤海軍。漢人和契丹人就算了,渤海人跟女真人,簡直是鐵哥們,豈能被你區區幾句話說動?徐衛心知勸降無用,遂命令將帥,準備強攻。
且不說徐衛扣關,卻說這遼軍在西三州掃蕩一切牛鬼蛇神,五萬精銳的金軍援兵,愣是被契丹人鐵掃帚掃得七零八落,逃往大同府。隨後,勢不可擋的遼軍攻破豐州城,盡屠城中女真人,裂其屍以泄憤。
至此,西三州全部被遼軍收復,進展之迅速,連遼軍都元帥蕭斡裡剌都感到振奮!他甚至也和南邊的徐衛有着同樣的想法,莫非我們此行的既定目標太保守了?女真人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了?
很快,他就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遼軍取西三州後,隨即進兵大同府北部,奪取宣寧等地,受到了這裡契丹族人的熱烈歡迎。遼國被金軍攻滅以後,女真人對契丹人的壓榨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盤剝掠奪都是小菜,甚至擄平民爲奴,徵契丹人充軍……因爲女真人極度不信任契丹人,有一個耶律大石在西域,契丹人的希望就不會破滅,女真人又怎能不提防契丹?最後,甚至到了,每一戶契丹人,要由兩戶女真人夾防這種地步!
有鑑於此,看到“王師”重新東歸,深受女真人壓迫的契丹人,怎能不感激涕零?儘管,這支“王師”裡多了一些頭髮眼睛跟他們不是一個色的異類。
就在遼軍信心爆棚,認爲復國大有希望之際,兀朮也得知了前線戰敗的消息。其實他早就離開燕京,前往大同府督邊。而他帶着大軍趕到大同府時,正好撞上敗兵回來。兀朮大怒,處死一名萬戶,七名千戶,將首級掛起來示衆,嚴厲告誡衆軍,此番事大,若不效死,我就讓你死!
隨後,他重整兵馬,將敗軍和他從燕雲各地,以及女真老家徵召而來的部隊編在一起,共計八萬大軍,其中騎兵就超過一半。他帶着這支匯聚了大金國精銳的大兵團,往北進發,尋找遼軍,伺機決戰。
兀朮軍團北行不滿百里,就探知遼軍已經攻破了豐州城,其主力現在正在宣寧,兩軍相隔已經不遠。此時,兀朮利用契丹人對金人苦大仇深,急欲報復的心理,下令停止前進,就地紮營佈陣。又派出少量部隊,前去偵察襲擾,引遼軍前來應戰。
金軍的動靜,很快被蕭斡裡剌得知,這位遼軍統帥慷慨激昂地號召將士,一舉擊潰金賊,復我西京!大同府,曾是遼國的西京,若能攻下大同府,勢力引發金國強震,同時,亦能極大在鼓舞遼軍士氣!
蕭斡裡剌遂引耶律燕山,耶律鐵哥等引大軍南下,準備跟兀朮來一場面對面的較量!要讓女真人看看,我們在西域苦戰二十年所打造出來的百戰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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