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吳璘快步奔上前去,趁徐衛下馬之前作勢扶了一下。後者一落地,就手搭涼棚眺望前方的關城。只見果然是座雄關,東西有太嶽山,呂梁山相夾,汾河又從中流過,確是易守難攻。據說此關從前名叫冷泉關,是漢高祖劉邦爲北拒匈奴所創,因有泉水寒冷,由是得名。現在金軍拒着此處,有居高臨下俯瞰之優勢,確實有些棘手。
“圖繪了麼?”徐衛看罷問道。
“已繪製好,並詳細詢問了此地百姓。聽說,前幾天纔有大股金軍進駐關城,想是知道了我軍的動向。”吳璘答道。
“拿來我看。那個誰,楊彥張憲,還有元吉兄都來。”徐衛說着,解了身上戰袍,旁邊親兵遞了幾把馬紮過來,一衆將帥就地坐着,展開關防圖看了起來。
吳璘因爲熟悉情況,充作解脫,手指地圖道:“這陽涼關依山而建,整個擡高,我們去就是仰攻,如此一來威遠砲恐怕力有不逮。河東重鎮,三晉雄關之稱,絕非虛言。”
徐衛細看那關防圖,必須打下這陽涼南關,然後再打下陽涼北關,才能進入太原盆地。光是想想就讓人頭痛了,這兩座關若只以險要程度而言,幾乎都可以和潼關相提並論。硬攻的話,傷亡大是避免不了的。
“沒奈何,再難也得上,打下陽涼兩關,才能攻入太原。大王,我來吧。”楊彥是從來不會給徐衛丟份的。
徐衛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韓常,只見他面容平靜,彷彿置身事外。遂擺擺手:“暫時不急,此關甚是險要,得擬出一個詳細的作戰計劃再動手,貿然上去,是拿弟兄們的性命開玩笑,先紮營吧。”
軍令一下,各軍遂在關前安營紮寨。徐衛出兵時,馬步正軍,加上番兵、弓箭手、鄉兵、勇壯,計有六萬餘人。河中府和解州先後投降,又得萬餘兵馬。所以,陽涼關前,西軍的人多勢衆,讓關上金軍將士膽戰心驚!一入夜,只見宋軍大營裡處處篝火,映照得黑夜如山白晝!
徐衛在牙帳裡獨自吃着飯,行軍在外,伙食也簡單,不過就是幾塊饃,一盤肉,一盆湯,那一道小炒,已經算是統帥的優待了。
“大王吃飯呢?”吳璘掀起帳簾,見狀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徐衛擡頭一看,點頭道:“唐卿,進來,吃過沒有?要不給你添副碗筷?”
吳璘來到桌邊,搖頭道:“卑職吃過了,大王自便。”
“找我有事?坐下說。”徐衛知道他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遂問道。
吳璘緩緩落座,像是在思索着話題,一陣之後,纔開口道:“這陽涼南北兩關,自古便號爲三晉之雄,如今金軍據守,若去強攻,雖說有可能攻得下來,但傷亡必大。卑職所憂者,正在於此。”
“嗯,這是我揪心的地方。”徐衛贊同道。吞下口中的食物,他盯着桌面繼續道“唐卿,不瞞你說,此番東征,我原本不抱多大的期望,是本着響應遼軍而來。但是一入河東,戰局之順利超乎我的預料。”
吳璘聽到這裡,猜測道:“有可能是女真人將主力都用去對付契丹人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徐衛道。“所以,這才讓我不得不思考,我們的既定戰略是不是保持了一些。”戰前,西軍的作戰目的,是攻下河中府,掃蕩河東南部,最終佔領平陽府。平陽府是太原盆地進入臨汾盆地和運城盆地的必經之道,地勢狹窄,易守難攻。只要據守這裡,以後金軍想南下,就不容易了。
但是開戰不到兩個月,西軍的既定目標已經完全達成,甚至還迫使金軍名將韓常投降。徐衛帶兵多年,這一回恐怕是打得最容易的。
“卑職個人認爲,此次攻打河東,是有可能直逼太原的。而且這個機會難得,契丹人在北面牽制了金軍主力,我軍若不趁此機會盡量擴大戰果,將來可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吳璘鄭重說道。
“我曉得,但陽涼兩關橫在面前,飛也飛不過去,如之奈何?”徐衛問道。
吳璘聞言,將身子往前傾了一些,低聲道:“卑職有個想法,或可不戰而下兩關。”
徐衛看向他:“你是說韓常?”
“正是!”吳璘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韓常是女真人在河東的主將,眼前之敵都是他的舊部。他現在投降了我軍,如果讓他招降守軍,或能奏效。”
徐衛放下碗筷,嘆了一聲:“我不是沒想過。但這麼些天來,相信你也看出了,韓常雖降,但他的心卻沒跟我們在一起。如若不然,他早就主動請纓了。”
“這可由不得他!”吳璘變色道。“既降我軍,就該聽大王節制!他若不肯,就是心繫故國,如今能留他?”
“韓常是金營名將,自然有些傲氣在。”徐衛笑道。
“這管不了,如果他不肯,大王就發他的舊部去攻陽涼關!”吳璘怒道。
徐衛連連搖頭:“此事斷斷不可。之前他投降時,與我約定兩事。一是善待士卒,二是不加侮辱。我既然答應他,就不會反悔。”
“大王惜降卒性命,難道就不吝自家弟兄的……”吳璘十分不解。
徐衛招招手,親兵過來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他又起身到文案前,取了一個本子,扔在桌上道:“看吧。”
吳璘不明就裡,遂取過本子翻看來看。剛看到排頭,他就怔住了,因爲這是徐郡王寫給朝廷的奏本。再往下看,大王在本子裡報告了進軍河東的成果,着重提到大金河東安撫使兼諸路兵馬都總管韓常以城降的事。並上報稱,打算讓韓常到杭州行在面聖,聽候裁決。
吳璘看罷,越發不解:“大王非但不讓他勸降,還要使他往江南?”
徐衛輕笑一聲:“唐卿吶,你如果是韓常,願意去江南麼?”
吳璘想了想,否定道:“恐怕不想,離開部隊,孤身入境,但凡有得選,肯定不會這樣做。”
“這就是了。”徐衛笑道。
吳璘見徐郡王成竹在胸的模樣,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又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疾問道:“大王這是想逼他就範?”
徐衛看着他道:“不算吧?要麼替我去勸降,要麼就到江南去,他有兩條路可選。”
吳璘笑而不語,起身道:“既如此,那卑職告退了。”
“嗯,順便,去請韓常來吧。”徐衛應道。
吳璘出帳而去,穿行於營中,不一陣至韓常的軍帳,在外喚了一聲:“韓安撫在麼?”韓常雖然投降,但他在宋軍中沒有差遣職務,因此仍以他原來的官銜相稱。
“哪位?”韓常的聲音在裡頭響起,片刻之後,掀起了帳簾。“吳經略,有事?”
“哦,方纔我去徐郡王處,大王使我來請韓安撫至牙帳相見。”吳璘道。
韓常眼睛往下一看,隨即道:“是,我這便去。”
吳璘見狀,徑直離開。韓常看着他的背影,猜測紫金虎喚他去所爲何事。良久,深深吸上一口氣,往中軍大帳方向去。
進帳後,見徐衛坐在帥案後,正寫着什麼。他便在帳下執禮道:“大王喚我?”
“哦,元吉兄,坐,坐。”徐衛熱情地招呼道。自己也離開帥案,到下面和韓常平坐。他先沒提正事,而是問道:“這些天來,你部弟兄可有怨言?”
“蒙大王開恩,善待士卒,將士們並無絲毫怨言。”韓常回答道。這倒是實情,雖然戰場上兵不厭詐,但對於降軍,徐衛還算是言出必行的。
“那就好。”徐衛頻頻點頭,隨即話鋒一轉,“是這樣的,元吉兄乃大金河東長官,地位尊崇,非比一般。今舉義來歸,非但徐某滿心歡騰,想必朝廷得知此訊,也是喜出望外。此外,徐某雖是一方守臣,但終究只是受天子派遣坐鎮地方而已,似元吉兄這般身份地位,徐某還裁奪不得。因此,我已寫好奏本,打算請韓安撫下江山,入行朝,覲見我朝天子。這樣,也好討個差使,不至埋沒元吉兄一身本事。”
他這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韓常一聽就垮下臉來!可以他如今的身份,豈敢在徐衛面前放肆?遂控制情緒,勉強問道:“大王欲押解在下去江南?”
“怎麼說押解?韓安撫既已歸順,便是自己人,同爲宋臣。去行朝面君,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待遇。”徐衛笑道。
韓常又不是三歲孩童,哪這麼容易哄騙?皇帝有什麼見頭?更何況還是宋帝!你這分明就是想讓我和投降的部隊隔離開來!
徐衛等了一陣,見他不說話,故意問道:“怎麼?元吉兄不願意去?”
“這……”韓常不知道該怎麼說。“非是不願,只是……”
“哎,有話但說無妨,徐某雖然征戰沙場多年,可以說殺人如麻,但對自己人,向來是好說話的。”徐衛“鼓勵”道。
聽到這裡,韓常心頭一跳。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道:“只是,眼下大軍北上,這陽涼南北兩關堵在面前,當然,以西軍之勇,必然能攻克此關。但是,可能會增加不必要的傷亡。”
“哦?這攻城拔關,傷亡難免,何謂不必要?”徐衛明知故問。
韓常心頭暗罵,嘴上卻道:“從太原到兩關,守軍皆是在下部屬,若大王有命,在下自當略盡綿薄之力。”
徐衛是個會裝的人,話說得這麼明瞭,他還作難道:“實不相瞞,徐某也想過這個主意。你我都是帶兵的,哪個不珍惜自己弟兄?我也想請元吉兄前往勸降,但恐兄面對舊日袍澤,有些……”
韓常暗笑,沉聲道:“既受大王活命之恩,當思回報。另外說句矯情的話,常本遼東漢兒,也是炎黃之後,今既歸宋,怎敢不盡力?”他心知徐衛讓他南下是假,想逼他去勸降守軍是真,但他現在處在這個位置,也沒有別的選擇。因爲一旦觸怒徐衛,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下場是明擺着的。
而徐衛當然不會相信他的話,炎黃之後?嘿嘿,契丹人還自稱是炎帝子孫呢。昔年劉光世的老子劉延慶,被童貫任命爲都統制,總管十數萬大軍進攻燕雲。劉延慶採納郭藥師的意見,想以輕騎突襲燕京,以爲這樣必能得到城中漢人的響應。結果呢?宋軍入城,先是錯誤地下了一道命令,要殺盡城中契丹人和奚人;隨後,西軍因軍紀敗壞,一入城就四處搶劫,殺人放火。引起城中各族百姓激烈反抗。最後,宋軍慘敗!
由此可見,漢民族的認同感,在宋代,可能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強烈。
但是面子上,徐衛還是“由衷”道:“元吉兄深明大義,衛佩服之至。好!倘若韓安撫能勸降關上守軍,徵河東之役,當書首功!”
韓常謙遜道:“在下雖願盡力,但能否勸降成功,卻不敢保證。”
“沒有關係,只要元吉兄肯幫忙,成與不成無關緊要。倘若守軍不願投誠,我再取不遲。”徐衛輕描淡寫地說道。
韓常點點頭,沉默片刻後,道:“倘若大王信得過,在下明日便到關前勸降,如何?”
“這有什麼信不過?但去就是。”徐衛昂然道。
當夜無事,到第二天上午,徐衛召集將帥,言明此事之後,方命韓常前去勸降。不過,爲了“保護”,他讓自己的悍將杜飛虎,帶十數人陪同韓常前往關牆。
風和日麗,萬里無雲,陽涼南關前,是近五萬宋軍虎視眈眈;而關上,金守軍也是嚴陣以待,雙方大有一觸即發的態勢。在這種氛圍下,韓常被保護着,騎着馬行進在上關城的小路上。
這陽涼南關依山而建,形勢較爲陡峭,走到半路,戰馬已經難行。衆人遂下得馬來,步行往上。那關上的守軍早望見了這隊人馬,只不過見他們十數人,一沒穿鎧甲,二沒帶兵器,心知並非來扣關的,必是有話要傳遞,所以也沒有攻擊行爲。
至關牆前,韓常還沒有停步,杜飛虎疾聲道:“韓安撫,便在此處喊話就是,再往前,恐有危險。”
韓常知道他擔心什麼,也不多言,便停了下來,手搭涼棚望向關上,喊話道:“城上弟兄,喚你們長官劉堂來見。”
那城上的不是普通士卒,就是低級軍官,沒誰識得韓常,因此有人回話道:“你是何人,因何要見長官?”
“我乃河東安撫使兼諸路兵馬都總管,韓常,韓元吉。”韓常回道。
可以想象,陽涼關上的守軍將士聽到這句話會是什麼反應?震驚?恐懼?搞笑?或許都有。他們雖然沒有見過韓常,但卻都知道,韓常是河東最高長官。哦,馬五曾經幹過,不過聽說朝廷有人不待見他,於是給擼了。
總之,河東金軍的最高長官,從宋營而來?這,這是他孃的怎麼回事?
關上議論紛紛,將士們雖然不信,但話還是必須得傳的。於是,不一陣,那個名叫劉堂的守將就匆匆奔上了關城。他是韓常的老部下,當然,是對漢籤軍而言。
不久前,韓常從太原去河中府的時候,路過陽涼關,還親自見了他,囑咐事宜。所以,他一上關城,憑城往下一看,就發現了韓常。
可他還不相信,使勁眨了眨眼睛,仔仔細細看個真切之後,方地確定,沒錯,下面那個人,確實就是韓安撫!這怎麼個事?韓安撫爲何從宋營而來?南邊怎麼了?
韓常似乎沒發現他,還在靜靜地等着。劉堂好不容易定住心神,連吞幾口唾沫,這才向下喊道:“下面的,可是韓安撫?”
韓常定睛一看,朗聲道:“正是,來的可是劉堂?”
“正是卑職!不知安撫相公……”那守將劉堂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我有一言,你等靜聽。”韓常洪聲道。關城上自然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儘管個別人已經猜到。
“大宋川陝長官徐郡王,提虎狼之師進兵河東。眼下,已破河中府、解州、絳州、懷州、澤州、平陽府等地。今兵臨陽涼關下,念及對敵兩軍,都是同胞。西軍中,頗多河東子弟,算起來,可能跟你們當中還有親戚。徐郡王不忍看到骨肉相殘,因此遣我來告知你等,若能獻關歸順,既往不咎,且有功。徐郡王必一視同仁,絕不食言。”
話講完,關上一片譁然!人聲洶洶,都感不可思議!只因這話是從河東金軍最高長官口中說出來的!怎麼的?要我們獻關投降?
那守將劉堂,三十歲都不到,聽得這話也是六神無主!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旁邊的部將還疑惑說:“這真是韓安撫?”
“千真萬確,假不了,就是他。”劉堂沉聲道。
“那可如何是好?倘若不降,真打起來,我們是虎帥的對手麼?”有人道。
“哼,未必!陽涼關控扼險要,易守難攻,我們把住此處,西軍未必就能攻得破!”
劉堂搖頭如搏浪,不耐道:“你們休聒噪!容我好生想想!”
下面的韓常,見關上不回話,又喊道:“劉堂,士卒有何罪過?怎忍讓他們白白送死?西軍已破多處州府,勢不可擋,你自認能夠守住陽涼關麼?”
劉堂聽到這話,心頭更是慌亂,還是不回答。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杜飛虎發話了,只聽這廝破鑼一般的嗓音吼出來道:“關上的弟兄聽清!我乃徐郡王麾下戰將,杜飛虎,代表大王表個態。陽涼南北兩關,確實險要!但再險的關口,也休想阻擋西軍收復故土!我軍中,多兩河子弟,自事變以來,流落異鄉多年。今追隨大王,重返桑梓,誓言恢復舊疆!你們,也都是河東子弟,怎忍同室操戈?若能獻關投誠,軍官,大王必重用,士卒,大王必待之如子弟。此一節,韓安撫便可證明!”
韓常立即接口道:“自我率部起義投誠,徐郡王恪守承諾,善待士卒,與西軍一般無二,弟兄們不必擔憂!”
杜飛虎打鐵趁熱,又看了一眼手板上的提示,大聲道:“河東的弟兄們!你們在女真人管轄下多少年了?難道還沒受夠麼?披髮左祍,禁穿漢服,還要忍受麼?我們大王就在軍中,已經置辦好了酒肉,準備好了賞錢,只要你們出關投誠,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各分金銀!今後,還能追隨大王麾下,北擊狄夷,匡扶家國,告慰祖宗之靈,豈不痛快?”
城上一片嘈雜,無論是官是兵,都沒有了主張。尤其是聽到虎帥就在關下宋營之中時,他們更加震動。徐衛的名號,且不說傳遍天下,但在兩河川陝,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即使在金軍中,將佐時常呼爲“徐虎兒”“紫金虎”,但士卒們平日裡,都稱“虎帥”,以示敬畏。現在,他親自督兵來戰,我們能擋得住?
劉堂見關城上的將士們議論紛紛,完全一團亂麻,連本來不該在關城上守備的弟兄都先後擠了上來,想聽個究竟。
此時,又聽韓常道:“劉堂,你自問手段比我如何?想清楚這點,可作決斷!”
劉堂一時還真就難以決定,思之再三,沒有頭緒,遂喊道:“韓安撫,請暫退,容我與衆家弟兄商議再說!”
韓常聞言,扭頭看了杜飛虎一眼,後者點點頭,他這才道:“好!今日之內,等你迴音!”語畢,杜飛虎馬上護着他,往下面回去。
到營中,上至徐衛,下到將佐,都在等候消息。當韓常將事情的經過詳細稟報之後,西軍將領們也是議論紛紛,都猜測着,這勸降能不能奏效?
徐衛倒是淡定,笑道:“好,有勞了,不管成與不成,元吉兄這份苦功,徐某記下了。想必說得口乾舌燥,且去吃碗茶,歇息歇息,到了下午,自有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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