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撥兩宮,換言之,就是挑撥太上皇和皇帝的父子關係。這個罪名,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絕對輕不了,哪怕是以政治開明著稱的宋代!趙諶將這麼大一頂帽子扣在羅汝楫腦袋上,顯然是一輩子再不想見到這個人。
何鑄得到上意之後,心驚不已!因爲如果按照這個罪名來判,羅汝楫莫說仕途毀於一旦,他這一生差不多也就只能悽悽慘慘慼戚了。他看到羅汝楫那副慫樣,感覺這個人其實就是個沒腦子的大嘴巴,沒什麼險惡的用心。思來想去,就向皇帝求情,說不至於。
但趙諶鐵了心,認定羅汝楫居心叵測,要求大理寺依法辦理。何鑄還真算個熱心腸,見皇帝這裡走不通,又去跟首相朱勝非打招呼,希望他幫着勸勸,給羅汝楫弄個“免職安置”就成了。朱勝非成天在皇帝跟前,哪能不知天子的心思,勸何鑄說,這事你就甭摻和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何鑄眼見如此,沒奈何,只能依皇帝的意思,重判羅汝楫。最後的判決結果,除名,吉陽軍編管。除名,就是取消羅汝楫原來的官員身份,貶爲庶民;編管,就是羈押,安置的話,你只是受到監視,在安置地,你想幹嘛就幹嘛,還可以邀朋會友,接見訪客。但編管,卻要受到管制,你的任何行爲都要得到當地官府的允許;吉陽軍,就是後世的海南三亞。可在宋代,那裡並非旅遊聖地。
爲了貫徹皇帝的意思,判決結果一出來,羅汝楫就被火速押解出行在,送往海南。以至於御史臺的同僚相見他一面,替他送行都沒有機會。此事暫時還沒有引起激烈的反彈,但不滿的情緒卻在朝中蔓延,只有有一點火星子濺出來,很快就會引燃。
而這點火星,已經從淮西濺到了行在。
本來以爲金軍退兵,宋金停戰以後,自己能輕鬆一點。但卻又碰上皇帝繞過朝廷,直接下詔北伐,徐六作爲主管軍務的副相,仍舊每日忙碌操勞着。在四個正副宰相里,只有他對軍事有一定見解,沒勞他勞誰?
不過,徐良卻覺得,累一點也值。因爲前線不斷傳回捷報,振奮人心!先是李顯忠破淮南東路的重鎮宿州治下兩縣,緊接着,折郡王也報捷,稱在蔡州治下的確山縣擊敗金軍。再後,淮西安撫使劉光國上報,稱淮西軍已經攻破宿州,正在淮南東路擴大戰果。
至少,到目前爲止,北伐還是相當順利的,這禁讓人看到了北定中原的希望!
這一天,已經到了黃昏時分,政事堂裡,首相次相和另一個副相都已經下值回家了。他卻還在辦公堂裡埋頭批閱公文。他自己能定的,直接批覆,不能定的,也要在公文上註明,轉呈哪司哪衙哪位長官審閱。
光線越來越暗,他擡起頭來,眨了眨又幹又澀的眼睛,向外頭喊道:“把燈掌上。”喊過之後,外頭卻沒有反應,料想是佐吏開小差去了。不得已,自己起身點上燭火,藉着光繼續看。
不一陣,聽到外頭有腳步聲,因爲同僚下屬都回家了,所以政事堂裡格外寂靜,聽得非常清楚。那腳步聲估計是到了政事堂正廳以後停下,又過片刻,聽見有人喃喃道:“壞了。”
徐六因爲專門審閱公文,也沒有在意,直到外頭那人可能是看到了燈光,喊話道:“敢問還有長官在麼?”
“誰?”徐良擡起頭來問道。
一個身影閃進他的辦公堂,也看不仔細,只覺身材高大而已。那人進來以後,也不敢靠前,只在原地行禮道:“下官折知常有禮,沒請教相公……”
徐良也沒回答他的話,直接問道:“你有事?”
那折知常往前一步,答道:“下官奉都督江西、淮西、荊湖諸路兵馬折郡王鈞旨,赴行在報告軍情。方纔進城不久,雖知已過時辰,但因爲事情急切,因此唐突。”
一聽是折郡王派來的人,徐良來了精神,他起身端上燭臺繞出案桌,只見來者二十多歲,面黑,無須,雙目在燭光映照下顯得有些閃爍。擡頭看了徐良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
“你剛纔說你叫什麼?你是折家子弟?”徐六持燭問道。
“下官折知常,汾陽郡王乃家父。”折知常再次回答道。
徐良大感意外,笑道:“原來是折郡王之子,來來來,坐下說。”既是折郡王兒子,那自然就不一樣了。
折知常卻不敢坐,沉聲道:“下官有緊急軍情稟報,需得見中書長官。”
徐六自己坐下,將燭臺放在茶几上,笑道:“我是參政徐良。”
折知常大吃一驚!他因爲沒到過政事堂,也沒見過徐六,所以並不曉得。一旦聽清,才知面前的是清河郡王徐紹之子,參知政事徐良。遂以子侄之禮,大禮參拜!
徐六駭了一跳,這文官之間見面,哪怕是品級相差懸殊,也不必下跪的,於是問道:“你這是作甚?”
“昔年徐樞密與下官之父並肩作戰,當是下官長輩,而相公乃徐樞密之兄,下官執子侄禮,理所應當。”折知常朗聲說道。他這裡說的徐樞密,自然就是指徐九。
徐良笑呵呵道:“不必多禮,起來說話。”他如果知道折知常即將報告的消息,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折知常起身後,仍不肯坐,在身上摸索着,一陣之後,取出一物,雙手呈到徐良面前,道:“此折郡王親筆所寫奏本,遣下官送來行在。”
“哦,可是前線又戰勝了?”徐六一邊問,一邊接過。折知常默然無語。
徐六的笑容還保持在臉上,翻開了折郡王的本子,他每日所看奏本少說也得數十件,因此根本不管排頭這些,直接看實質內容。瞄了沒幾眼,臉上笑容凝結,很快,笑意全無,面上陰雲密佈。看到最後,一雙眼睛瞪圓,面上已是冷若冰霜!當合上本子時,已是全無表情!
戰敗!大敗!折郡王的部隊在蔡州確山爲金軍擊潰,現在已經撤過淮河,屯駐於光州。折郡王的本子裡,除了上報戰敗消息以外,並沒有詳細的損失數據。更多的是,則是指出失敗的原因,就在於神武后軍違背節制,失期不至,導致神武前軍孤師奮戰,終究不敵!
這還不算,折郡王請求朝廷再撥糧餉軍械,要再集結部隊,繼續北伐。這一點,如果是旁人看,或者還能矇混過去,可徐六本就身在行伍之家,而且在東京留守司、陝西宣撫司、川陝宣撫處置司呆過多年,你怎麼可能瞞得過他?
都被金軍擊潰主力,打得退過了淮河,還談什麼繼續北伐?你都在要求再撥糧草軍械了,也就是說,你原本的物資都丟乾淨了吧。敗成這模樣,還怎麼打?
徐六的副相不是白當的,他看完之後,首先考慮的不是前線局勢的變化。而是這一消息一旦公開,會在朝中引起怎樣的反應!
平地一聲雷!肯定是這樣!山崩海嘯,軒然,一片譁然,羣情激憤……
徐良突然感覺太陽穴炸裂一般的疼痛,他虎口,用一隻手揉着腦袋,冷聲問道:“到底折損了多少士卒,丟掉了多少物資?”
折知常見他神情有異,倍加小心道:“這個,具體的……”
徐良一拍茶几,指着自己的鼻子厲聲道:“小子,你應該我的背景!本相是因爲走的科舉,要不然,現在正跟我家兄弟們帶兵打仗!休要拿假話來誆騙!”
折知常被震住了,一陣沉默後,小聲道:“將士陣亡、失蹤、被俘,計一萬兩千餘人。軍械物資損失,極大……”
徐六聽得心痛,擺擺手道:“你,先去歇着,此事容本相細加思量。”
折知常本想借着其父和徐九這層關係,求徐六週全則個,但看他現在這副模樣,話是怎麼也不敢說出口的,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退出堂去。
他一走,徐六盯着折郡王的奏本,忍不住沉重地嘆息。折郡王啊折郡王,你本是功蓋當代,名震四海的軍隊統帥,此番卻敗得太不是時候!老實說,敗一仗,損失萬餘將士,丟棄些糧餉軍械,放在從前,不說不算個事,至少不算是捅天大事。但問題在於,此次官家冒着風險,繞過朝廷直接下詔,簡直就像是在豪賭。朝中不知多少苟且,在等着看笑話。更有,此番是宋軍首度反攻北伐,其意義之重大,就不多說了,你這一敗,其影響之惡劣,不止於你本人,更要牽連許多……
看看外頭,已然黑盡。徐良深吸一口氣,將牙一咬,心一橫,將折郡王奏本揣到袖中,舉步出了中書,竟往內廷而去。也顧不得時辰了,必須得夜闖禁中,哪怕皇帝這會兒跟皇后睡下來,也得給他拉出來!
但剛出中書省沒幾步路,徐六突然覺得不對。這事暫時可以不急着跟皇帝說,但咱們幾個在臺上執政的,必須要先通通氣。這麼想着,又打算出宮,去找朱勝非和趙鼎,至於黃潛善,找不找都那鳥樣,反正屁也不放一個,夾着尾巴作人的宰相。
因爲經常加班的原因,徐六府上的轎伕也沒來接,走了好一截路,才僱到頂轎子。當轎伕問他去哪時,他卻沒說去朱相趙相的府邸,而是回自己家。到家以後,急忙吩咐僕人前往朱、趙、黃三相的府上去請,就說有急事,趕緊來。
趙鼎第一個到,當時徐六正扒冷飯,他也不好坐在旁邊看着人家吃,就在廳上喝着茶。黃潛善第二個到,跟先到的在廳上沒邊沒際地閒談。徐六把冷飯都吃完了,朱勝非才姍姍來遲。進來就一句:“何事如此着急?不能明天說?”
徐六被冷飯噎得直打嗝,真想堵他一句老糊塗了吧,事情不急,我能連夜請你們到家裡來?但顧念到他是首相,當年又和自己老爹共同擁立新君,因此忍了下來。坐到主位,命僕人掩閉門窗,其他三位見他行事如此神秘,心裡都犯嘀咕,什麼事這麼不得了?
“朱相,趙相,黃參政。”徐六一一喚過,舉起折郡王的本子,正色道“禍事來了。”
一語驚滿堂!趙鼎身體往前一傾,幾乎要站起來,脫口問道:“甚麼禍事?”
徐六嘆了口氣,無奈道:“方纔收到消息,折郡王戰敗!”
“什麼?”三位重臣異口同聲。
趙鼎再也忍不住,起身上前,接過本子,甚至顧不得回到原坐,就立在那裡展開來看。朱勝非一見,也坐不住,湊上前去同看,只黃潛善安坐不動。
這一看不得了,首相次相看得面如死灰!趙鼎將本子往朱勝非手裡一遞,怒道:“何薊安敢如此!簡直目無國法軍紀!”
徐六眉頭一皺:“趙相認爲此次前線失利,主要責任在何薊?”
聽他這麼一問,趙鼎一怔,隨即問道:“徐參政認爲這是折郡王推託之辭?”
徐良苦笑一聲:“罷了,等三位看完再說吧。”
朱勝非覽畢,合上本子伸出去,黃潛善起身上前接過。都看完後,各回本座,朱勝非滿面陰沉,輕聲道:“此番果真是禍事了……”
“在下收到消息時,本欲面聖,但思之再三,還是覺得我們宰執要先商量。此事一旦公開,朝野震動,其影響不可估量,我們得先有個準備。”徐良道。
趙鼎頻頻點頭:“徐參政此言在理,這消息一旦傳開,不亞於地震吶。”
朱勝非顯得分外惱火,一張臉幾乎扭曲成一團:“這滿朝大臣的憤恨剛剛平息,羅汝楫的事一挑,人心又告浮動,現在這事再一攪,局勢堪憂!”
黃潛善此時插一句:“折郡王指責何薊違背節制,貽誤軍機,這事須得嚴查。”
徐六接口道:“事情莫須有,但這是後話,現在要緊的是,我們四人都商量好,這事到底怎麼處理。可以預見,一旦傳開,朝中必然輿情洶洶,但矛頭會指向誰?”
“這還用說?自然是前線將帥,尤其是何薊!”黃潛善道。
徐六看他一眼,質疑道:“僅此而已?黃參政忘了是誰下令北伐?”
黃參政臉色一變:“不至於吧?”
“不至於?有德壽宮,怎麼不至於?”朱勝非白他一眼,“這事瞞,肯定是瞞不住的。早晚得大白於天下,我們四人要商量的,最主要就是如何應付朝中即將出現的變動!大臣們剛剛消停了些,因爲羅汝楫被編管,臺諫方面正暗中蓄着力,一旦他們知道消息,必羣起而攻。”
“但也不會攻擊官家吧?”黃潛善道。
“明着,是不會,但肯定會攻擊我等宰輔,施壓聖上。德壽宮如果再從中挑唆,難保不會出現無法預料的情況。”朱勝非道。
幾人都沉默,朱勝非見狀,繼續道:“老夫有個想法,三位姑且一聽。”趙、徐、黃都將目光投向他,傾聽高見。
“此事,不能牽扯到官家,一定要讓前線將帥把責任擔乾淨。何薊嚴辦,折郡王也要有所表示,以平息衆怒。再有,就是遣使金國,把此事的影響消除掉。唯有如此,才能過了這一關。”朱勝非不愧是擁立大臣,一門心思替趙諶着想。
趙鼎心裡並不認同,他是積極抗戰派,而朱勝非此時的言論,已與主和無異,因此他不表態。黃潛善在這種大問題上,向來保持沉默,因此也不說話。
徐六聽罷,沉吟道:“倒也是個辦法,但朱相,是不是忽略了一點?”
朱勝非詫異道:“哦?哪一點?”
“朱相忽略了官家的反應,聖上會不會同意這麼作?”徐六提醒道。
朱勝非更加不解:“這本是爲官家設想,怎會不同意?”
徐良一伸手:“朱相再把折郡王的本子看看。”
朱勝非將信將疑,又取過本子看了一遍,恍然大悟道:“虧得你提醒!是了,折郡王要求朝廷再撥糧餉軍械,捲土再來。”
“最大的問題就是這裡。”徐良點着指頭道。
趙鼎思索片刻,試探着道:“徐參政是擔心,官家會同意折郡王所請?”
“正是如此。”徐六點頭道。
“徐參政,我們之中,數你最知兵,依你之見,這仗還能打麼?”朱勝非趕緊問道。
徐六無奈地搖搖頭:“在下問過了,神武前軍折損萬餘,軍械物資丟失殆盡,可算是大敗,短期根本無力再戰。神武前軍一退,荊湖的神武后軍則更不用說,至於淮西軍,除了退回來,沒有別的路可走。不客氣地說,北伐,已經結束了。”
“既然如此,你只需將此話上稟官家,官家自然就不會同意。”趙鼎道。
徐六還沒回答,朱勝非就已經搖頭否定道:“趙相,你想錯了,官家很有可能會這麼幹。”
“這卻是爲何?”趙鼎真的疑惑不解了。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官家不至於昏聵至此吧?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