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北伐的消息震動燕京,因爲這應該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南方的反攻。經歷了多次血腥政變,大金國的權力仍舊不在金帝完顏亶手上,他必須依靠他的四叔,領三省事,兼都元帥的兀朮。
而兀朮此時卻顯得有些無奈,攻襄漢無功而返,西夏又內亂,徐衛又上竄下跳,現在宋軍又果然如預料中那樣,發動了反攻。擺在大金國和他面前的,真是如一團亂麻般的局面。這還不算其國內的動盪,以及兩河之地的民變蜂起。
儘管,宗弼心裡明白,自從他決定撤兵以後,大金國滅宋的希望基本上在這一時期不太現實了。不過,最近有幾個消息讓他稍微好過一些,首先就是西夏國內的民變基本上已經被鎮壓下去,蒲察胡盞領兵進攻麟府,攻城月餘不下,後來鄜延軍又派兵增援,所幸被他擊退,豐州守軍糧盡援絕,最後破城,全部戰死。目下,胡盞正進攻府州和麟州。
宋軍反攻的消息在燕京傳開後,有人主張乾脆把中原和山東還給南朝得了,宋金依黃河爲界。但贊同這種觀點的人只能是極少數,在金人看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霸權地位,在他們眼裡,南朝仍舊是一隻待宰的肥羊。只不過,最近這隻羊犯了性子,總愛頂人。
正是基於這種普遍的觀念,兀朮不打算向南方表示哪怕一丁點“善意”,儘管他自己也擔心留在河南地界的部隊無數數量和質量都是很高,恐怕跟折家軍這種對手打起來有些吃力。甚至,他現在也沒有辦法再調兵過黃河增援。多年的窮兵黷武,讓大金國不堪重負……
他給烏延蒲盧渾和盞盞暉下了死命令,我不要求你們取得多麼輝煌的戰功,只需把土地給我守住,尤其是東京不能有任何閃失,一旦南朝收復東京故都,那對大金國的影響就太壞了。
八月下旬,蒲盧渾和赤盞暉兩人合兵五萬餘,在迫退了岳飛之後,逼向正攻蔡州的折郡王。不難想象,折彥質有多惱火,因爲何薊根本就沒有把他的命令放在眼裡,否則,這麼大規模的援兵是怎麼過來的?
此時,折彥質兵不滿四萬。如果是上回兀朮親率大軍的情況下,他肯定會避讓,但這一次他不打算這樣做。首先,兀朮歸回,金軍的精銳肯定也回去不少,留守中原的兵力非但不多,戰力也無法比擬,折家軍有一戰的必要;其次,正如趙諶所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聽聞皇帝許諾“兼管荊湖,並何灌之軍”後,折郡王確實動心了。江南西路地小,且不如荊湖富饒,如果能夠兼管荊湖,那日子就好過了。荊湖,包括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從名字上很容易看出,這個地方,大致就是後世的湖南湖北兩地。能執掌後世江西、湖北、湖南三省大部分地區,這還是很誘人的。
正因如此,折郡王決定二戰確山,希望折家軍能重演上次確山擊退赤盞暉的局面。
兩軍相遇於確山,蒲盧渾親率遊騎窺視,觀折家軍軍容鼎盛,佈列得法,心知是場惡戰。儘管兵力佔優勢,但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爲了先聲奪人,他命士卒拖木揚塵,一時間只見半邊天都被塵土籠罩,在這片巨大的煙塵映襯下,金軍如潮而進。
折家將士見此,認爲金軍勢大,多少都有些心生畏懼。及至兩軍對陣,蒲盧渾命赤盞暉去親自統率騎兵,他自己指揮步軍,向折家軍發動了進攻。
折家鎮守府州數百年,與黨項人,契丹人,打過無數場仗。不論城池攻防,野戰爭雄,都非常熟稔。見金軍步卒蜂擁而來,他下令全軍不動,先依靠強弓勁弩輪番射殺,金軍進攻的先鋒部分,大半倒在了衝鋒的路上。剩下的,又被折軍步軍截住廝殺!
蒲盧渾眼睛都不眨一下,又增派一波步兵前去進攻。如此反覆三次,不禁讓折家軍疑惑,這廝有多少兵力,竟敢如此鋪張?折郡王也是驚疑不定,爲了試探,他命前陣反擊!金軍三波步兵本來打得極其艱苦,冒着箭雨,九死一生地衝到宋軍陣前,卻怎麼也啃不動。一旦宋軍反攻,立時潰退。
這部分潰退着倒回去的金兵,如洪潮一般衝擊着金軍主陣。緊接着,折郡王最願意看到的一幕出現了,金軍主陣被潰兵衝亂!戰場上,戰機稍縱即逝,能逮住機會,就能建立奇功!折彥質一聲令下,折家軍全線出擊!看到勝利有望,將士們爭先恐後,高聲嘯叫着衝向了金賊!在宋軍強大壓力下,兵力佔優勢的金軍抵擋不住,大陣越發散亂,排在兩翼的柺子馬也沒有及時出面阻擊,最後的結果,便是金軍全線潰敗。
馬軍見主陣已散,竟然不掩護撤退,而是自己掉頭就跑!馬軍一跑,步軍根本沒有任何留下的理由,紛紛留給宋軍一個個偉岸的背影,互推擠着向西奔逃!
“掩殺!掩殺!”激動的折郡王揮刀大呼!
滑稽的一幕在蔡州地界上演,五萬多金軍,被三萬餘宋軍追得漫野逃跑。兵器、鎧甲、旌旗,扔得滿地都是。這可是累壞了折家將士們,又要追殺逃敵,又要搶奪戰利。追出十餘里,將士們因爲搶奪物資分了心,沒能給金軍以致命打擊。前方,突然出現一片隆起的地勢,並不高,至多三四丈。金軍步卒們驚慌失措地往上爬,因爲人數太多,速度自然慢了下來。折家軍將士們一看,又加把勁攆上前去。
但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那些奔上高處的金軍士兵,竟然分散到兩旁,讓中間空出一大段來。急於追擊的宋軍士兵根本沒多想,一股腦子地往上竄!突然!那高處出現一排馬頭,眨眼之間,騎兵已經越過有高處,俯衝下來!
他們人馬俱被重甲,甚至連騎士的臉都看不到,正是兀朮十分倚重的甲騎具裝,鐵浮屠!當一支軍隊沒有密集的陣形,沒有弓弩的支援,面對俯衝而下的重騎兵時,儘管對方只有數百騎,但他們也只有一個選擇,跑!
但已經來不及了!最前頭的士兵們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鐵浮屠已經挾萬鈞之力,以泰山壓頂之勢襲來!人和馬的重量,加上甲騎和具裝的重量,再加上奔跑的慣性,那力道足以撞塌牆壁!何況區區血肉之軀?
或許只有“勢如破竹”能形容此時的景象。如潮般的宋軍士兵無法退避,硬生生被鐵浮屠衝得七零八落!但凡被重騎撞上的士兵,非死即傷!驚吼聲,慘叫聲,軍官們的呼喝聲,都被淹沒在鐵蹄踐踏大地的所發出的巨響之中!
數百騎的鐵浮屠,於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着折家軍!
災難還在後頭!鐵浮屠尚未透過人海,金軍柺子馬又從高崗上俯衝而下!而金軍步兵,緊緊跟隨在騎兵後面,再次掉過頭來,以刀槍作鐮,收割人頭……
折家軍的慘狀無法形容,士兵們在遭受騎兵衝擊的同時,還互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遠在後頭的折郡王看到一幕,他沒空去想以後會面對什麼樣的境況,他只能考慮一件事情,如果使損失降到最低。
折彥野,這位折家軍中頭號悍將,再次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本該率領自己麾下的騎兵掩殺敵人,但因爲事發得太突然,步軍蜂擁追擊逃敵,又一路搶奪戰利,結果讓騎兵根本無法施展。
當鐵浮屠衝下來時,這位悍將指揮他的騎兵部隊衝出人潮去,也根本顧不得會踐踏到同袍。正是因爲這個,他的部隊沒有被鐵浮屠踩扁。當金軍重騎勢如破竹地往前衝時,他就率領着騎兵在旁邊追趕。
等鐵浮屠完全衝出人海後,還沒有來得及停下,就被折彥野趕上。折家馬軍截住了鐵浮屠,使其無法回頭再衝。重騎兵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衝陣,如果跟輕騎格鬥,顯然不佔優勢。
可折彥野能截擊鐵浮屠,卻無法顧及到柺子馬。就在他們追擊鐵浮屠之時,背後,已經軍敗如山倒。方纔發生在金軍身上的事,如今轉到了宋軍,士兵們丟棄了戰利品,甚至扔舊了自己手中沉重的器械,和身上礙事的鎧甲,全力逃命。
折彥文見大勢已去,無力迴天,急勸折郡王趕緊撤離戰場。作爲主帥,折彥質深知此敗他該負的責任,也不忍拋棄同袍,但場面已然無法收拾,在兄弟們的苦勸下,他只帶着數百親兵往淮河奔逃。他一走,折家軍羣龍無首,根本無法組織抵抗,紛紛潰逃。金軍一路追擊,所向披靡,只有折彥若和折彥野兩人,引三千馬軍掩護在後,以使折家軍免於滅頂之災。
一直追到真陽縣,因爲彥若彥野兩兄弟的斷後,也因爲不知道宋軍虛實,更因爲兀朮守土爲上的策略,金軍放棄了繼續追擊。
折家軍損失巨大,接近四萬馬步軍,逃到淮河邊的,不到兩萬千人,軍需物資,武器裝備,更是遺棄殆盡!折郡王不敢停留,指揮殘軍火速通過淮河。當過河之後,有人建議一把火燒了浮橋,以斷絕金人進攻淮西之路。
所幸,折郡王沒有被失敗衝昏頭,拒絕了這個建議。從當天晚上,到第二天,陸續有部隊歸建,最後統計兵力,得兩萬七千,也就是說,此役,折家軍陣亡、失蹤、被俘,達一萬餘衆!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更不用說物資裝備幾乎全部折掉!折家軍這回,真折了。
大敗之後,軍心浮動,人無固志,折彥質爲防淮西遭到進攻,遂在淮河邊佈置防務。但金軍似乎並沒有進攻淮西之意,打掃了戰場之後,便在蔡州紮了下來。
此時,一個嚴峻的形式擺在折郡王面前。怎麼交待?怎麼向朝廷交待?怎麼向趙官家交待?
試想,天子此次繞過朝臣,直接向他發佈北伐命令,可見天子期望之高,同時,也不難想象朝臣們的態度。當他們聽到前線戰敗的消息,那將會引發何其激烈的爭執!天子勢必陷於被動,大臣們勢必羣起而攻!一旦追究起責任來,天子是不會有錯的,錯的只能是大臣!
這個責任,誰來負?當然是折郡王!幾乎可以預見,所有的矛頭都會指向他!
此時,折彥質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馬上拿出對策來!但光是想想,都覺得頭痛,因爲他好像沒有什麼藉口可以找。此戰的失利,不在於金軍有多強,計謀有多陰,而在於折郡王的輕敵和大意,他應該負主要責任。
就在折郡王準備要自解行在請罪時,他的一位幕僚,一名幹辦公事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說是這次戰敗的責任,你一丁點都不能往自己身上拉,你必須得讓別人去墊背!這個人是誰?神武后軍都統制何薊!
本來郡王你命令他七月底,八月初出兵,他到此刻還沒來。正是因爲他貽誤軍機,才使得金人調集重兵來攻,所以追擊戰敗的責任,首先就是嚴辦他!
另外,你也不能對朝廷說戰敗了,北伐玩完了。你一方面奏報失利的消息,一方面還要請求朝廷撥發糧餉軍械,集結部隊,以備再戰。咱不管江西還剩下多少部隊,但這個姿態一定要作足。儘管皇帝和大臣都絕對不會再同意繼續北伐,但這個姿態,你一定要作足。朝中沒幾個懂軍事的,所以,你不能讓他們感覺到北伐破產了。
這個辦法,雖然不算光明磊落,但折郡王卻感覺撥雲見日。重賞了這名幹事,馬上依照他的建議,上奏朝廷。除了報告失利的消息以外,又狠狠告了何薊一狀,指責他違背節制,貽誤軍機,導致神武前軍孤師奮戰,鑄成大敗。同時,請求朝廷再撥軍械物資,準備再次北伐。
九月,杭州行在。
大臣們“罷工”的亂象,在皇帝和宰相們的努力下,漸漸平復,大部分朝臣已經回到各司各衙理事。只有少部分人仍舊揪着不放,繼續吵着要休兵罷戰,以免惹上禍事。不用說,言官跳得最歡,其中又以羅汝楫爲最!
趙諶終於忍無可忍,讓朱勝非下令,宣佈羅汝楫“誹謗君上”的罪狀,免去其一切差遣,交大理寺論罪。大理寺,是全國最高司法機關,官員犯罪,必由大理寺審覈定猷。
羅汝楫被抓到大理寺關押,頓時在朝中再掀波瀾。首先發難的,就是他所在的臺諫的同僚們。能作言官的,一般比較正直,剛烈,敢說話。爲了營救因言獲罪的羅汝楫,言官們紛紛替他開脫。但羅汝楫誹謗皇帝,證據確鑿,想給他作無罪辯護,顯然不可能。
於是言官們另闢蹊徑,上奏請求,將羅汝楫從大理寺提出來,關到“烏臺”就行。烏臺,就是御史臺,因爲漢代的御史臺外,遍植柏樹,很多烏鴉在樹上築巢,因此得名。宋神宗元豐年間,曾經發生過一起***,主角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東坡先生當時屬於跟變法派對立的保守派,他在給皇帝的上奏中,譏諷被王安石新近提拔起來的幫助變法的官員。結果惹惱了這些人,遂指責他誹謗新法,又從他過去的文章裡逐字逐句搜索,斷章取義,證明蘇東坡一貫是壞分子。於是乎,這位名震千古的大宗師,被抓進御史臺,關了四個月,天天被人逼着交待問題,寫材料。
現在,臺諫的官員請求把羅汝楫從大理寺轉到御史臺,就是借用這個曲故。因爲,他們認爲羅汝楫這是標準的因言獲罪,應該由御史臺內部先處理。
顯然,趙諶不可能答應。於是乎,羅汝楫被關在大理寺,也是天天有人逼着他交待問題,讓他寫爲什麼要誹謗君父。如果說,羅汝楫能大義凜然,堅持到底,拒絕認罪。那麼,不管他的做法對錯,正少這個人還是有些硬骨頭的。
可羅汝楫一旦被捕,就失了分寸。他根本沒想到自己身爲言官,就批評了皇帝幾句,雖然是當着太上皇的面,但竟然落到了這麼一個下場。一進大理寺,新任大理寺卿何鑄,對他還算客氣,沒扔進大牢裡,讓他住在一間雜房中,每日好酒好飯招待。但驚慌失措的羅汝楫茶飯不思,終日惶惶。
被抓進去第二天,就認罪了。老老實實地交待自己出言無狀,誹謗君父,實是有罪。何鑄見他認罪,也不爲難,綜合考慮之後,判了羅汝楫一個“廣州安置”,安置,就是監視居住。是大宋針對犯了過錯的官員的一種處罰。
但審判結果報到皇帝面前,趙諶大爲不滿。他認爲何鑄判得太輕,羅汝楫的罪過,怎麼可能只是“誹謗君上”,他還有更嚴重的問題!什麼問題?趙諶親自給他定性,挑撥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