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相公,卑職帶兵滿城搜捕,捉得暴民數百口。”一名全身戎裝的軍官立在節堂之下,向韓常和張深二人稟報道。
“謀刺之人可在其中?”張深問道。這是他關心的,試想,以經略司參議官之尊,竟被人刺死在家中,這,這還有王法麼?而且,在大牢裡,那被捕的細作警告他“有頭睡覺,沒頭起牀”,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叫他如何不憂?
“刺殺範參議的元兇,乃是他府中家僕,已經抓捕歸案,卑職命人嚴刑拷問餘黨,只是……”那軍官語至此處,面露難色。
張深見他如此模樣,猜測估計又是一個硬骨頭,遂問道:“不招?”
“他說,他說延安數萬百姓,都是他同黨。”軍官這話其實說得很委婉,人家的原話是,延安數萬百姓,有誰不想手刃逆賊?
張深一雙血紅的眼睛裡殺意陡現切齒道:“拷問嚴刑拷問不供就殺”
韓常一直不說話,眉頭擰作一團,大敵當前,城內又是如此境況,真個內憂外患最讓他恐懼的,則是漢籤軍,日前被捕的細作,策動原鄜延軍反水,參與其中的將佐,捕殺的有四五人,但這些只是浮出來的,漏網的還有多少,不得而知
你說徐衛那廝到底是幹什麼的?堂堂西軍領袖,能幹點正事嗎?這古往今來的將帥,雖說都重視細作間諜,可也沒誰像他這麼玩的你見過細作還帶九品官銜的麼?
思前想後,他發話道:“再這麼搞下去,我們自己就完了。”
張深顯然不明其意,皺眉道:“元吉兄此言何意?”
韓常也不解釋,霍然起身道:“即日起,仍舊嚴查細作暴徒,但軍中不能亂。傳我將令,此前謀亂反水之事,到此爲止,不再追究擴大讓各級統兵之官好自爲之”
張深聽罷,也懂了對方的用意,大聲道:“經略相公放心,籤軍那邊我親自去,保證不再出任何亂子。”
“如此最好。”韓常看他一眼,“當務之急,是儘快擊潰甘泉敵軍。這事拖不得,再遲,紫金虎就得從丹州上來了。”
話音方落,便聽得堂外一個聲音道:“卑職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經略相公”
韓常張深兩人同時扭頭朝堂外看去,只見一名軍漢灰頭土臉,模樣十分狼狽。張深認得他,這是自己的部下,負責去收捐的。近來,因爲徵收不利,他親自召見了負責催收的軍官,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看到他這副鳥樣,張深心想,莫非是那些刁民暴力抗捐?要不然,怎麼打成這副熊樣?當即召他進來,問道:“怎麼回事?”
那隊將跪在地上,想起方纔死裡逃生的一幕,還心有餘悸,顫聲道:“卑職,卑職在馮店鎮,遇上,西軍了。”
這一句話,當真如晴天霹靂一般把韓常張深驚得面如土色在哪?馮店鎮?就是府城東面十幾裡外的那個?
韓常搶先反應過來,吼聲如雷:“你確定”
“千真萬確卑職手下十幾個兄弟都被遊騎斬殺西軍將卑職捕至軍中,有一人,三十多歲年紀,自稱徐衛,讓卑職回城捎個口信給兩位經略相公。”隊將說道。
韓常一屁股跌坐下去,怎麼可能?我在延安南部佈下多重防線,西軍怎麼從東面來了?那可沒路啊我x他孃的,這到底是怎麼個屌事
張深頭冒冷汗,西軍出現在馮店鎮,距府城不過十餘里而現在,大部分兵力都在外頭,東西兩城的士卒不過六七千人這可如何是好?
一陣之後,回過神來,他厲聲問道:“徐九讓你帶什麼信?”
“徐衛說,他盡起大軍來收陝西,叫韓經略不必作無謂抵抗,立即開城投降,他保證不殺。”隊將戰戰兢兢,生怕這話激怒了長官。
張深臉色鐵青轉首去看堂上韓常,卻是面無表情,低頭不語。
“徐衛還說,他欣賞韓經略擅攻守,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只要……”隊將不敢再說了。
韓常卻道:“說下去。”
“只要韓經略肯降,他除保全性命以外,還許諾節度使和鄜延帥守之位。如果韓經略有疑慮,他願意和經略相公結爲異姓兄弟,誓同生死。”隊將從頭到尾,只說韓常,並無一言涉及張深。其實,徐衛怎會忘了自己父親的老部下?他讓隊將帶話,張深若肯降,也保證不殺,給我軍中作個馬伕吧。
只是這話,隊將如何敢說?
張深聽到此處,既驚且怒起身道:“元吉兄,虎兒之請,你意下如何”語氣分明不善
韓常看也不看他,起身大笑道:“好個徐虎兒竟敢如此小覷於我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他如此狂妄想是忘了鄜州之恥”
張深聽在耳裡,心中稍安,按捺住心頭怒火,嘶聲道:“徐九突至,我軍該當如何?”
韓常猛吸一口氣,他雖然無比震驚,但還沒有失了分寸。現在延安東西兩城兵不滿萬,不可能出城迎敵,現在緊要的,就是緊守城池,並召回在外的各路兵馬徐衛趁我不備,出我意外,已經搶佔了先機,處於這種被動的情況下,我只能先穩住陣腳,再徐圖之
一念至此,即下令道:“士卒上城,緊守不出火速使人召各路兵馬入援”語畢,直視張深,語氣強硬道“你馬上去籤軍營中坐鎮,再生事端,你就拿話來說”
張深一個激靈,此刻他才弄清自己的位置,一俯首,抱拳道:“得令”說完,匆匆出節堂而去。
所有人都走後,韓常緩緩坐回,臉上神情逐漸晦暗。不好,這大規模的仗一場沒打,我就先機盡失活女在同州被鎖死,習不肯定也遭受了猛攻,現在徐虎兒親率兵馬,突然出現在府城之外,已經將我的部署完全打亂,實在太被動了
現在,其他州縣我是顧不上了,只能憑藉手中雄厚的兵力在延安府跟西軍周旋。算上張俊北上的部隊,我手裡可用的人馬也有八萬多,守住城池沒有問題,如果再打勝一兩場,那局面會好很多。就算不能打勝,憑着延安的城防體系,和充足的物資儲備,堅持他一年沒有問題。我就不信,這麼長的時間,朝廷會沒有反應?
八月十一,徐家兩頭猛虎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延安大震
韓常緊閉城門,企圖堅守,徐衛偵察到敵情以後,也暫時沒有動作。延安對於陝西的重要性不用多說,因此其城防歷來都十分完善。延安和其他不同,他有東西兩城,隔水相望。
延安的東城叫膚施城,因爲延安從前設有膚施縣,即使現在,延安府治所在,也還叫膚施縣。他的西城,也就是現在正式的府城。兩城互相呼應,且規模龐大,在陝西僅次於長安,這種大城,沒有十幾萬人馬你想都別想。當年粘罕從張深手裡奪下東城,尚且用了二十幾萬兵力,更遑論現在?
不過,徐衛也不急於攻城,他必須先掃除延安的外圍。他把大軍屯在馮店鎮,韓常勢必要召回部隊來援,先把這些兵力給他殲滅掉,延安城破就是早晚的事。當然,姚平仲和吳璘一定得爭氣,千萬別放金軍進關中,也不能放同州之敵出來。
八月十二,從府城出去的傳令兵沒有遭到西軍遊騎的截殺,順利趕到南部的甘泉臨真等地,傳達經略司命令,召各部火速回援。
那張俊引着六萬餘步騎,正步步逼近涇原軍所在的敷政,準備跟他從前的同袍弟兄大幹一場。哪知突然來這麼一道命令
延安府告急,容不得他多想延安如果丟了,他鄜州就只有等死的份遂毫不猶豫,掉過頭來火速北上
那一頭,王稟和徐成正糾結於戰與不戰,可面前的敵人竟然全部北撤兩人一合計,沒說的,宣撫相公打上去了兩人更不遲疑,盡起主力追在後頭,一面命令保安守軍,隨時候命,一旦軍令下來,馬上把重型裝備給我送到延安
戰前,韓常就預料到延安府必有惡戰所以,他在延安南部設下層層防線,企圖依靠地利和堅城最大限度地消耗西軍,把徐衛拖入久戰不決的局面,同時,也“迫使”金廷再次大規模地支援他。因爲在他的構想裡,僅靠陝西金軍,和從河中府過來的不到兩萬的援兵,不可能擊敗徐衛的虎狼之師。身在陝西的韓常十分清楚宋金兩軍實力的此消彼長,現在的西軍已經從鄜州慘敗的陣痛中挺來了,而且更加頑強,更加剽悍,更加團結
但是,這一切,都被徐衛的心腹,吳玠吳晉卿,“東走壺口”的策略所破壞
南部的防線喪失了價值,數萬部隊放棄了自己的防區,火急火燎地往北攆。一時間,整個延安南部一片混亂,各條道路上都是匆忙行進的金軍
八月十四上午,第一支援兵趕到府城。可卻在南郊遭到西軍伏擊,三千多人最後逃入城中的不到一千。下午,大股金軍陸續趕到,又遭到西軍頑強阻擊,好不容易衝開封鎖,進抵城下。韓常和張深親自出城,命令各部環成紮寨,準備迎敵。
可惜得很,陝北地形複雜,不利於騎兵施展,徐衛集結的各司馬軍一萬七千騎,絕大多數留在了關中平原上,以備有變。如若不然,趁敵立營未穩,遣大規模騎兵軍團突襲……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還不斷有金軍開到府城。其兵勢之盛,讓徐衛、徐洪、吳玠等人也感到吃驚,撤回了在府城南面的部隊。而韓常張深等人,卻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看到諸部幾乎都趕到了,雖然在西軍伏擊、阻擊、追擊之下,折了六七千人,但先前的震驚和恐懼一掃而光,遂謀劃着與西軍血戰一場。
可當他們剛想到這一點時,一直追殺在張俊後頭的涇原軍也抵達了延安府南郊,離城二十里紮營,與徐衛徐洪所部相呼應。
一場大戰,迫在眉睫
十五,月圓之夜,延安府城東面的西軍馮店鎮大營裡篝火堆堆,熊熊燃燒。粗獷剽悍的關西漢子們幕天席地,高唱秦腔,雄壯的歌聲迴盪在軍營,與其說是慶祝佳節,莫如說是渴望勝利。
十餘里外,金軍營寨裡顯然冷清很多。抱槍挎刀的士卒聽着鄉音,不由得百感交集,說起來,咱也是地道的關西(潼關以西)漢子,怎地渾渾噩噩作了金軍?眼下,西軍諸位帥守扔大兵而來,血戰不可避免,但,咱這到底是爲什麼打仗?
大帳之內,燈火通明,徐衛設宴款待諸路將帥,共慶中秋。圓餅肯定是有的,酥梨肯定是有的,但最重要的酒,卻不見蹤影。大戰在即,這玩意可容易壞事。
“來,正臣,你如期而至,且掩殺在後,斬獲頗多,本帥敬你一杯,徐成也一起。”徐衛端起茶碗,高聲笑道。
“該敬該敬,光是甘泉一役,涇原軍就殺敵數千,一路尾隨金軍北上,又斬千餘,我們兩司合兵,還沒這戰績呢。”吳玠大聲吆喝着。
王稟捧起茶碗,對着徐衛高舉,朗聲道:“多謝宣撫相公。”說罷,喝了一口,徐成也是一樣。
徐衛放下碗,笑問道:“怎麼,正臣興致好像不高?”
王稟淺笑一聲,沒有多餘的話。徐衛看在眼裡,也不追問,撿起一個圓餅掰開,謂衆將道:“這是陝北父老送到軍中的,拳拳之情,諸位吃到肚裡,可別變泡屎拉出去了事。”
一衆文武都大笑,張憲道:“吃了這口餅,自當戮力作戰,光復故土還百姓一個清平世道”
“說得好”衆將高聲附和。
“宗本,你這兩年學得滑了啊,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跟咱這些粗人就是不一樣,大家說對不對?”
“對張總管,給咱弟兄念段千字文,教化教化?”
張憲哭笑不得,斥道:“滾我這都當爹的人了,還念千字文?”
衆人說說笑笑,氣氛熱烈,只不過,沒有酒,這宴便是素宴,興致再高,終究沒有美酒助興,吃喝一陣,又議了軍務,便都散了,好生睡一覺,準備大戰
因王稟徐成兩個並不與秦鳳軍兩興軍一處,徐衛特意留下他二人,面授機宜,談完之後,便讓他們回營。送走他倆,徐衛正想出帳,冷不防王稟又折了回來。
“還有事?”徐衛疑惑道。
王稟粗重地呼出一口氣,好似誰招惹了他一般,一臉的不快。徐衛先前敬他茶就察覺到了異樣,此時見他如此模樣,更加肯定,遂抽身回走:“來來來,有事但說你我相識多年,在公在私,都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王稟跟上前去,落坐之後,坦承道:“相公,自當年我尊先太尉之命,歸劃相公節制以後,無論公私,自認得體。受相公擡舉,執掌涇原帥印,稟也是感恩在心的。”
“說這些作甚?你王稟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麼?說點能吃的。”徐衛揮手道。
王稟長嘆一聲,搖頭道:“老實說,這涇原帥不好當。徐少保雖然去了,但他兩個兒子還在,卑職也知道涇原的情況,所以平時也很注意與兩位小帥保持良好關係。只是……”
“我說正臣,你素來是個直腸子,怎麼現在吞吞吐吐?有事你就直說,還怕我護短麼?”徐衛皺眉道。
別說,王稟擔心的還正是這個。思之再三,他終於道:“前些時日在甘泉,與敵接戰,本來打得膠着,恰逢金軍援兵趕到,猛攻我側翼。當時,我就決定稍卻,避敵鋒芒。可徐副帥違抗節制,擅作主張,命令部隊反撲。相公你是知道的,行伍講階級,令行禁止含糊不得。徐副帥這麼搞,置我於何地?我以後還怎麼作這涇原帥?”
語至此處,頓了頓,又道:“其實我個人臉面事小,關鍵是大戰在即,涇原軍若作不到軍令暢通,談何破敵?萬一激戰之時,又有人違抗節制,那可就壞了大事有此一節,所以卑職不得不說還請宣撫相公體諒”
徐衛越聽臉色越難看,等他說完之後,一舉手:“行了徐成在哪?”
王稟回答道:“想是在帳外未走。”
徐衛一陣沉默之後,正色道:“正臣,你作涇原帥,不但是我的意思,更是宣撫處置司的決定說得嚴重點,這就代表了朝廷不管是誰,跟你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哪怕是我的侄兒,也絕不姑息”
“有相公這句話,卑職就放心了”王稟起身拜道。
“這樣,你先回去,我自會處理。”徐衛揮手道,王稟再拜離帳。
他一走,徐衛就起身,氣呼呼地在帳內來回踱步。不一陣,帳外衛兵報道:“宣撫相公,涇原徐副帥求見。”
徐衛一聽大怒,吼道:“讓他馬上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