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四年八月,徐衛徐洪率領兩司部隊東走壺口,在那裡,紫金虎沒有閒情逸致去欣賞壯觀的瀑布,近五萬人馬只帶着二十多天的口糧星夜兼程地趕路。在黃河對岸,就是河東慈州,虎兒軍曾經爲之戰鬥過的地方,但徐衛現在還顧不了三晉之地,他必須儘快蕩平陝西。
連日的急行軍,將士們十分疲勞。雖說順着河流走就沒有什麼險阻,可腳下那根本不是路,士兵們除了要負擔武器裝備,還要攜帶各自的口糧,還要保持全速不停地行軍,艱苦可想而知
可沒有誰敢叫苦,也沒有誰願意叫苦。他們心裡都窩着一團火,此番出征,是爲收復全陝,將北夷從家門口趕出去,不,不是趕出去,是殲滅在陝西徐衛軍中有相當部分人是兩河子弟,他們知道,一旦收復了陝西,打回故鄉去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八月初五,兩司部隊經過艱苦行軍,終於到達清水河注入黃河的地方,這一段,陝北人叫它“延水”,番人稱它爲“濯筋水”,這個恐怖的名字不知道是怎麼來的,但西軍將士確實經歷了脫胎換骨一般的痛,日行八十里以上,艱苦來到。
在這裡,將佐們請求休息一日,但徐衛沒有答應。他激勵將士,從此往西北不遠,就是延長縣,那裡出產陝西最好的酥梨,弟兄們撐住,拿下了延長,讓你們敞開肚子吃個夠士卒們一聽,好吧,不爲旁的,便爲這陝西最好的酥梨,拼了
八月初八,延長縣東郊。
這是一片佔地十數畝的果園子,一眼望去,林海生濤,成熟的梨子,如一個個金燦燦的元寶掛在枝頭,煞是喜人。在園子東端,七八個人,有老有小,小的爬上樹去,採摘酥梨,老的便擔了筐,將採下來的果實小心翼翼地放好,生怕碰壞了一點皮。沒幾天就是中秋了,正是酥梨販賣的好時機,就指着這些梨賣個好價錢,把官府攤派下來的捐稅都交上。
這些人,不分老小,無一例外都是禿頭結辮,衣服左祍,很容易就從他們的髮飾和衣裝看得出來,這是女真人。延安淪陷多年,沒想到,金國把女真人也遷來此地,而且幹上了果農。
那在樹上採摘果實的猴娃子十分靈巧,就跟猢猻一個樣,從這根枝頭盪到那根枝頭,矯健得很。突然,他抱得滿懷的梨子全部散落下來,摔在地上,有幾個直接摔個稀爛心疼得在樹下的老丈罵道:“娃,你作甚哩好好的梨撤個稀爛可惜可惜你這碎腦娃娃”
“爺爺,兵”娃在樹上嚇呆了。
“啥冰?這八月天,哪來的冰?”祖父一邊撿梨,一邊說道。
娃駭傻了,他在樹上看到,果園子外,密密麻麻的人潮如同一條長龍,正自東往西走。有一小撮軍漢離了大部隊,已經往園子裡進來。
“大大快躲起來,走兵了”一個壯年漢子迅猛地衝過來,他的婆姨跟在後頭,嚇得臉色都發青。
走兵?老漢着實嚇了一跳,在兒子拉扯下想尋地方躲,可還是捨不得丟了懷裡的梨。兒子一把給他打掉,又慌忙招呼兄弟和兒子,可還是遲了
“站住再跑逮着就殺頭”軍漢的呼喝聲遠遠傳來。
那壯漢一把接住從樹上跳下來的兒子,眼見逃跑來不及了,一把翻掉一筐梨,把空筐子扣在兒子身上,又把老父親按坐在上頭,老人屁股剛沾筐,幾名軍漢就搶過來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嚇得沒了聲,那壯漢和自己兄弟擋在前頭,婆姨們抓緊了褲腰帶低頭躲在後方。
嗆嗆幾聲,過來的軍漢們拔出了刀,面目不善。他們十幾個人將這一家圍在當中,有一個像是頭,挺着刀過來,一雙鷹眼在衆人面上掃過,最後落在那赤胳壯漢身上。咧嘴一笑,挺刀過來。
“嘰裡呱啦,嘰裡呱啦。”那軍官說了一通鬼都聽不懂的話,而後拿審視的目光盯着漢子。
那壯漢根本聽不懂,搖了搖頭。那軍官眉頭一皺,又掃過他的兄弟,也是頭搖得跟搏浪鼓一樣。
“你是女真人?”軍官又問,卻是一口地道的關中口音。
“不是。”漢子又搖頭,不安地看着十幾口明晃晃的鋼刀。
一聽這句話,軍官笑了,再度掃視這一家人後,還刀入鞘,招手道:“是漢人。”十幾個同袍全都收起了傢伙,臉上殺意消失不見。
“節級們要吃梨儘管拿,只饒過我一家。”漢子大着膽子說道。
那軍官靠了過來,一掃打量地上成筐成筐的酥梨,一邊安撫道:“兄弟別怕,咱是朝廷的官軍,非是打家劫舍的強人。”
漢子一聽,心說,怕的就是你們官軍,立馬問道:“那我等可以回家麼?”
“那不成,你走了,我們找誰給錢?”一個軍漢大笑道。說着,便招呼同袍過來搬梨。
小娃娃最實在,而且初生之犢不畏虎,看到當兵的搶他家梨,忍不住在筐子裡喊道:“放下這梨是要去市集賣的”
軍漢們面面相覷,這誰在說話?怎麼光聽聲,不見人?可那一家男女嚇得臉色都變了,坐在筐子上的老漢告饒道:“好漢要吃梨但拿,放我們一家回吧”
“老人家,叫你別怕,我們是官軍,徐宣撫的部隊。”軍官再次解釋道。
這鄉野小民,哪知道什麼宣撫,全都一臉茫然。軍官見狀,又道:“徐大帥?聽過麼?紫金虎?徐九?”
一聽“徐九”兩個字,那壯漢身邊的男子小聲道:“哥哥,徐九的隊伍”
這陝北百姓,不知道什麼宣撫,就知道張經略,但“徐九”他們是聽過的。哎,徐九官人不是在關中勾當麼?怎麼來延安府了?在腦袋裡轉了好大一圈,那漢子終於醒悟,顫聲道:“怎地?徐九官人來打女真了?”
“廢話來這不打女真作甚?趕緊幫忙搬吧,不少你一錢,你這漢子真不爽利。”一名軍漢笑道。
“大,聽到了吧?官軍來光復延安,女真人要倒臺了”漢子欣喜欲狂,轉身對父親大聲喊道。
“真的?哎呀蒼天有眼吶,官軍終於來啦”老丈激動得眼泛淚花。
他那次子一摸禿瓢般的腦袋,大聲罵道:“日他娘哩,搞得咱人不人,鬼不鬼,總算到頭了”
老丈一躍而起,當場就把腰帶解了,把衣服改成了右祍,激動道:“這些梨算是孝敬徐九官人的,不當錢”
後世漢人穿的衣服,大多是對襟的,兩片衣襟在胸口中間對齊,幾乎沒有交叉的部分。但在古代,人們穿大襟,衣服的前襟特別寬大,兩片衣襟中,有一片或左或右地蓋住另一片。
不要小看這左右之分,漢服永遠是“以左押右”,稱爲“右祍”,這也是區分華夷的關鍵,因爲夷人往往“披髮左祍”。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祍矣”,就是說,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都變成披散頭髮,衣服左祍的狄夷了。
女真人在其統治區“剃髮易飾,禁民漢服”,剃頭容易,刷刷幾刀就可以剃個禿頂。但禁民漢服卻不易,你不可能讓漢人都穿皮毛吧?於是,便令漢人穿衣都改“左祍”,讓他們從形象上放棄祖先的傳統和堅持。
軍官一聽這慷慨的話,取笑道:“老漢,我們同袍弟兄數以千萬計,你這點梨全搭上也不夠,都叫我們拿了,你喝風去?”
老漢聞言,嘿嘿一笑,不作聲了。叫上兒子兒媳,又從筐子放出孫子,一家老小合力幫忙。當他們擔着梨出園子,望見路上遮道而行,鎧甲鮮明,步伍整肅的官軍時,都欣喜萬分撥雲霧而見青天,就是這個感覺
徐五徐九的大軍兵抵延長,不過廢幾滴口水,那縣主便開城迎王師。沒辦法的事,誰也沒料到西軍會從東面過來,延長縣位於延安府城東部,算上衙差捕快,整個城裡捉刀的也沒幾百人,不投降等西軍進城殺個乾淨?
“大帥,吃梨”杜飛虎將一筐洗好的鮮梨放在桌上。
徐衛實在口渴,撿起一個,一口下去,半邊沒了。真是名不虛傳,這梨又細,又多汁,而且不打渣,那梨肉晶瑩剔透,香甜可口,吃了它飯都不想了。
“錢都照數給了吧?陝北父老遭禍已久,別望眼欲穿等來官軍,卻還是禍害。”徐衛一邊啃一邊問道。
“大帥放心,絕不短少半錢。”杜飛虎大口大口地吃着。
“但有害民之舉,一律處以極刑,半點不得偏私。叫各級統兵官都給我記清了”徐衛正色道。
說話間,吳玠張憲先後進來,都圍着那筐子梨吃得歡喜。連日苦行,今天總算是能歇一歇了。
“相公,延長一下,再往西不遠,便是延安府”吳玠喜形於色。延長縣不設防,就說明金軍根本沒有料到我軍會出現在這裡。若大軍直趨府城,金軍必然被打個措手不及
徐衛吃得都快噎住了,點頭道:“不錯叫全軍休整一日,而後兵發延安”大軍順利拿下延長,固然可喜,但卻不知道楊彥在丹州打得如何,也不知道姚平仲是否拿下了蒲津浮橋,甚至於涇原軍到了什麼地方,也無從知曉。之前與諸軍約定,中秋前後,會師延安,也不知各路能否如期而至。
但不管如何,我這一路到了延長,就必須出其不意,迅速攻往延安。
就在徐衛徐洪的大軍即將撲往延安府之際,韓常卻已經調動各方兵馬,雲集甘泉。除了甘泉原有守軍三萬餘人外,他又從府城發出一萬精兵,再飛馬調鄜州張俊,讓他留下部分兵力守城,其他的火速北上,在甘泉集結,企圖一舉擊潰涇原軍。
王稟察覺到了危險,涇原軍有可能要面對兩倍以上的敵人他嚴令全軍後撤四十里,不使涇原軍成爲孤師。這一回,徐成沒再掣肘他,因爲徐家小帥也發現,甘泉不是那麼容易攻下來的。
涇原軍一退,張俊就引鄜州金軍北上抵達了甘泉。他是陝西金軍都統制,此時就指揮全軍跟進,咬住涇原軍不放。
王稟和徐成陷入兩難境地,戰,沒有必勝把握,不戰,就會失期。現在已經退到了敷政,再退,就只能退進保安了。
然而,沒等這邊開戰,厄運就降臨在延安身上……
八月十一,延安府,城東郊外有一草市鎮。所謂“草市鎮”,多在道路交匯之地,最初,百姓雲集此處交易,以有易無,逐漸聚集起長住之民,慢慢發展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鎮”。這個鎮名叫馮店鎮,這一天,正有一隊士兵在鎮裡收捐。
爲了打這場仗,韓常絞盡腦汁,正常的賦稅已經不足敷用。張深遂巧立名目,給百姓派下了各種捐,並讓士卒嚴厲催收,凡抗捐者一律處斬,延期不交者,抽丁抓夫,搞得地方上雞習狗跳,不知道多少人暗中詛咒張逆,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隊將哥哥,怎麼辦,就收起來些許。”鎮中的石板道上,十數名押着車的軍漢緩慢前行。車裡,不但有成串的銅錢,甚至還有搶奪來的實物。
那騎匹騾子的隊將作難道:“百姓都快刮斷骨了,沒奈何,走吧。”他是本地人,不忍心禍害太甚,畢竟是鄉親吶。
“咱們收不齊,回去可交不了差。”士卒提醒道。
“去他孃的,逼急了,老子……”後頭的話,這名隊將沒來得及說出,就嘎然而止。因爲他聽到了異常的響動。
“什麼聲音?”士卒面面相覷。
蹄聲就是蹄聲隊將面上一緊,聽得蹄聲隆隆,自東而來。不對頭,東面是延長縣,哪來這麼多的馬匹?
“快,回城”隊將一聲喝,催動騾子就鎮外奔去。十幾個士卒推着車,緊緊相隨,他們剛一出鎮,蹄聲轟然而至
有人冒死回頭一看,果見百十騎風馳而來那閃亮的砍刀,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炫目的光芒
這番苦也士卒們再顧不得車子,都撒了手,沒命似的逃竄。可他們怎麼可能跑得過遊騎?只聽得鋒利的刃口劃破了空氣,呼嘯而來
慘號聲大作十幾人頃刻之間就被鐵蹄踐踏殆盡那隊將騎着騾子飛竄,卻被一名騎士趕上,一刀杆砸下騾背去,在地上滾了幾滾,跌得灰頭土臉,口鼻出血。
躺在地上,伸手擋住陽光,從手指縫裡,他看到了不住在身邊打轉的騎兵,多杆長槍柛到他面前,只要稍微一動,身上立刻就會多出幾個血窟窿
“軍籍。”有人問道。
“小人是張經略麾下廣武軍第四指揮的隊將。”那廝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隊將?”說這話的人吐出兩個字後,就抽回槍,打算一槍捅進對方胸口。隊將連下級軍官都算不上,沒什麼用處。
“奪”一聲,他刺出的槍被同袍盪開。“帶回去,徐都統或許有話問他。”
馮店鎮的居民全都關門閉戶,戰戰兢兢,因爲鎮子外頭就跟過洪水一樣,數不清的軍漢漫野而來天殺的,這又是怎麼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徐洪縱馬狂奔,一路詢問宣撫相公何在,等找到了堂弟,他撥繮過去,喘息道:“相公,此去府城只十餘里,紮營還是怎地?”
徐衛張目四望,此處地形還算開闊,距離河流也不算遠,遂點頭道:“紮營。”
徐洪領命,正待回馬,忽然道:“踏白回來了。”
徐衛擡頭望去,果見一支馬軍卷塵而來,望見帥旗,都奔往此處,見徐宣撫和徐都統都在,那領頭的軍使報道:“兩位長官,卑職奉命前行偵察,只見城池緊閉,四野俱無部隊,只抓住這廝。”
兩名騎士跳下馬,從馬鞍上扯下一人,摜在地上。徐衛看了一眼,吩咐四周將佐傳令紮營,就勢躍下馬來,就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定,招手道:“你過來。”
那隊將心知是死是活,恐怕就看這人一句話,連滾帶爬過去,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你是作甚的?”徐衛從親兵手裡接過水袋,大灌了一氣,隨口問道。
那隊將又報了一次軍籍,並解釋道:“小人奉命出城收捐,不想……”
“你是個隊將,恐怕也不知道城中防務之類的機密吧?”徐衛審視着他問道。
隊將心頭一急,他知道,對方說出這話,就說明他認爲自己沒用處,而沒用處的俘虜,下場往往是一刀
“回長官,小人雖不知機密,但前兩日,上頭從城中分兵南下聽說是西軍打到甘泉了”隊將把自己所知的最機密之事全抖了出來。
甘泉?那鐵定是涇原軍無疑韓常從府城裡抽兵南下,說明戰局不利,當然也可能是想集中力量吃掉王稟和徐成。
想到這裡,紫金虎將目光投向堂兄,徐洪使了個眼色,看了看那俘虜,沉聲道:“不管如何,先投石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