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置司幹辦公事,涇原帥司統制官徐成引十來騎風馳而至遠遠看到家門前的陣仗,他驚得不輕怎麼把士兵紮在府門之前?雖說我們一家都是帥司軍官,但這裡卻是私宅,部隊該不是私人武裝?
跳下馬去,奔上臺階,徐成疾聲問道:“你們這是作甚?”
“回統制官人,都統命我等在此,在此護衛……”一名隊將回答道,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是幹什麼,反正都統有命,也違抗不得。
“護衛?”徐成眉頭緊鎖,這裡需要護衛?護誰?又防誰?正疑惑時,便聽一人道“制置相公剛剛進去,徐都統起先還擋着不讓進,不知意欲何爲?”
徐成臉都青了,他認得這人是叔父的親兵直感一顆心沉了下去,徐成知道他大哥闖禍了天吶九叔是什麼人?制置使啊你搞這麼一出,是想說明什麼?是炫耀兵威,還是居心不良?
一跺腳,切齒喝道:“趕緊撤了”語畢,拔腿就往家裡跑。
另一頭,徐衛在徐府僕人的引領下,直投堂兄臥房而去,徐嚴就跟在後頭,眉毛鬍子擰成一把,越想越懊惱,本想在九叔見到父帥之前上前賠個不是,可那話好像又不太說得出口。等到他下定決心時,徐衛卻已經跨進了門檻。
他首先看到了守護在榻前的徐吳氏,匆忙行個禮,口中道:“見過嫂嫂。”
看到老九這張臉,徐吳氏氣不打一處來,可到底顧忌在丈夫也在,她把氣忍住了,也不還禮,只“嗯”了一聲。徐衛關心着徐大的病情,也沒注意。
徐原躺在牀上,聽到堂弟的聲音,極力睜開眼睛,嘴脣動了好幾次,卻沒說出一個字來。
“大哥。”紫金虎大步上前,坐在牀沿上,看到了徐大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來。
喉頭一陣蠕動,徐大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動了動露在被子外面的指頭,示意妻子出去。徐吳氏盯了徐九一眼,終究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老九啊,你哥哥待你不薄,他都這個模樣了,你不要讓他再受氣。”
話剛說完,徐原的手就把牀捶得咚咚作響,額頭上憋得青筋直冒都這時候了,徐衛也跟她一個婦道人家計較,點點頭:“我曉得。”
徐吳氏鼻子一酸,掉出兩滴淚來,轉身出了房門,只留他哥倆在屋中。
嫂子一走,徐衛稍微掀起被子,想把堂兄那支手放進去,不料,徐大反而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握着不肯鬆,眼睛瞪得老大。
徐衛拍了拍他鐵耙一般的手,輕聲道:“大哥,我都來了,有話咱們慢慢說,不急。”說罷,將他手放入被窩,又掩好被子。自己在屋中拖了把椅子,就坐在徐大跟前。屋中一時沉默,徐大是有話說不出口,徐衛是不知話從何起……
看到往日飛揚跋扈,威風凜凜的堂兄成了這般模樣,臉上沒一點血色,眼睛也變得渾濁,嘴脣已經成了灰色,臉頰整個凹了下去,紫金虎心裡也不好受。思前想後,開口道:“兄長,你這病需要靜養,生不得氣,動不得怒。”
徐大此時心境平復了些,努力地動了動嘴脣,吐出幾個字來:“你嫂……”
“大哥放心,都說長嫂如母,我作兄弟的,知道該怎麼處。”徐衛點頭道。
徐大微微頷首,示意堂弟說的,正是他所想的。前天才派人去秦州,老九今天就到,不用說,肯定是收到消息立馬就往渭州趕,從這一點來說,九弟還是顧念兄弟情義的。想到這一點,他心中不禁又升起一絲希望。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自己估計是沒幾天了,這個時候再求九弟一回,他能不能看到自己面上,拉徐嚴一把?
剛這麼想着,徐嚴就畏畏縮縮地進來了,看了父親和叔父一眼,緩步上前行個禮,硬着頭皮道:“叔父,方纔是侄兒的不是,但侄兒……”
徐衛生怕堂兄知道這事動氣,一口截斷:“行了沒事我跟你父有話說,你先出去吧”
徐大何等人?一聽兒子的話就察覺不對,在牀上掙扎着好像想起來,徐衛按着他,回頭對徐嚴道:“去吧去吧。”
徐嚴見狀,只能折身返回,徐衛不住安撫徐大,才讓他消停下來。
“老九……”徐大艱難地叫了一聲。
“哎,大哥你說,我聽着。”徐衛坐回椅子道。
徐大緊緊盯着他,可不知道他這病是不是中風,說話這麼地困難,嘴脣顫抖老半天,才擠出一兩個字:“我,死,後……”
“哥哥,咱們不說這話。”徐衛正色道。“有病咱就治,涇原大夫不行,咱在秦州找,不行,我派人去成都請。再不行,我上書行在,請天子派御醫來。”
紫金虎這話不是矯情,儘管兩兄弟在公事上有些衝突,倒說到底,還是一個祖父傳下來的。徐大都到這地步了,徐九這時也只記得他的好。比如紫金山援手,比如當年替他守陝華……
這話讓徐大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渾濁的眼睛裡也有了一絲生氣。可他終究還是念着兒子的前程,吃力道:“徐嚴……”
紫金虎沉默了,其實這個問題避也避不開,大哥一直想讓徐嚴作涇原帥,但這事……
沉思良久,徐衛嘆了口氣,直言道:“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是當爹的人,作父母的,哪個不希望兒女好?我曉得,你想讓徐嚴將來接掌涇原的帥位。”
徐大使勁地點頭。
“但是,大哥,恕兄弟直言,這事真,不成。”徐九一邊說,一邊注意着堂兄的反應。見他聽到這話時,也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動作。這才放心繼續道“先在綿州方面就通不過,我雖是個制置使,看起來好像握着陝西兵權,但這畢竟是涉及到帥守之位,只有徐宣撫纔有權力定奪。你想想,他怎麼可能容許涇原大帥直接世襲?再說了,西軍中也沒有這個先例朝廷的政策不須多說,你也清楚。”
徐大聽到這裡,直把眼睛望向上空,什麼反應也沒有。他知道,九弟此時此刻,把話說得這麼明瞭,那也就意味着,這事沒有半點可能了。
“大伯和大哥在涇原幾十年,聲威暴於西北,這涇原一路肯定還是離不開咱家。哥哥放心,對於嫂嫂和兩個侄兒,弟一定盡力幫扶。雖然作不得經略安撫使,但我會盡力給徐嚴安排合適的位置,還是讓他有個前程吧。”
徐大輕輕點了一下下巴,算是認可了堂弟的意思。
徐九雙手撐着膝蓋,盯着地皮想了片刻,又道:“至於徐成……哥哥,別怪兄弟多嘴,你這個二郎絕不比老大差,只是你和嫂嫂看不到他的長處。不信到我帥司去問問,就算是吳玠楊彥這樣的人物,哪個不稱讚他?作戰勇猛,悍不畏死,而且臨危不懼,遇事不慌,有大將之風。哥哥,現在我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將來,倘若王稟執掌涇原帥印,我想把徐成擢升爲經略安撫副使兼兵馬副總管,你意下如何?”
說到這裡,也不等堂兄表態,解釋道:“我是這樣想的,徐成是你的兒子,他作副帥不論是對你的舊部,還是邊境諸夷,都有一定的威懾。再加上徐成本身的能力,將來會有所發展的。”
其實,當徐衛給徐成加了一個“制置司幹辦公事”的差遣時,徐大就料到堂弟有這種想法。當時他很矛盾,徐成也是自己親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九能這麼安排,說明他還是顧念親情的。只是,爲什麼徐嚴就不入不了他這個堂叔的法眼呢?
但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以自己對這個堂弟的瞭解,他決定的事,就沒有更改的可能。罷了,都是我的兒子,有一個能出頭也好,老九已經算是幫了大忙了。
想到這裡,又顫顫巍巍地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扭頭看向了堂弟。徐九見狀,一把握住,只聽堂兄道:“那,費心……”
“好大哥放心,我會安排。”徐衛緊了緊對方的手,鄭重地說道。隨後,見左右無人,門也閉着,他起身上前,俯下去,在徐大耳邊說道“哥哥,將來若有機會,我會培養徐成接王稟的位子,你放心吧。”
徐大閉上了眼睛,用力點了點頭,忽又睜開,手指指向門口,徐衛不解其意,讓我走還是怎地?遂問道:“大哥,作甚?”
“進,進……”徐大說道。
“讓誰進?嫂嫂?”徐衛問道。
徐大搖頭,讓徐嚴徐成兩兄弟進?徐大這才點頭。
徐衛起身至門口,見徐吳氏和兩個兒子都在外邊等着,有意思的是,徐吳氏和徐嚴站在一處,徐成卻離了一截。當下喊道:“徐嚴,徐成,你兩個進來。”
徐嚴一怔,看了母親一眼,隨後快步上前,稍遠一點的徐成卻不假思索,匆匆而來。兩兄弟入室之後,徐大手指椅子,讓堂弟坐下。又指着兩個兒子,口中吃力道:“跪,跪。”
兩兄弟如言跪下,卻向着父親的病榻,徐大努力搖搖頭,一直指着徐九。徐嚴徐成這才明白,父帥是讓他們給九叔下跪。遂挪動膝蓋,面朝徐衛。
“我,死後,你……”徐大說話實在吃力,以至於徐九心中不忍,勸道“哥哥,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大卻搖頭,十分堅持,繼續道:“你兄弟,要,要以父事,堂叔。”短短一句話,他說了許久才說明白。
徐嚴徐成都應下,而後鄭重其事地徐衛磕頭。看着他們行完禮後,徐大才如釋重負,長長舒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徐九見狀,便囑咐堂兄好生休養,而後引兩個侄兒出了房去。
徐吳氏隨後進來,得到丈夫一句囑咐,他死後,無論公事家事,都聽老九發話。徐大這等是是把一切都託付給堂弟了。
在往渭州探望了堂兄,並接受其託付以後,徐衛回到秦州,遍訪名醫,甚至派人入蜀,往成都各地求訪。當時,徐處仁也有些陳年舊疾,因爲他身份顯赫,杭州行在派了御醫替他診治,聞聽此消息後,即請宣撫判官徐良帶着御醫趕赴渭州,替徐原治病。
然而,徐六和御醫剛出川,未至鳳翔,徐原即於建武三年三月十四去世,死前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因爲他已經把一切託付給一個信任的人了。
徐原在涇原幾十年,威望極高,他去世的消息一傳開,營中的將領和士兵就蜂擁而至,哭拜於府外。境內的少數民族聞聽消息,也爲之哀悼,各部落首領,要麼親至,要麼派遣子侄到渭州,祭拜這位“小帥”。
徐衛終究還是忘卻了堂兄的不是,只記得他的好,一聽其辭世的消息,也爲之涕下。隨後,與趕來的徐四、徐五、徐六,並其妻與子,同往渭州祭拜,主持後事。
身在綿州的徐處仁因疾不能親往,派宣撫副使王庶代表宣撫處置司前往致哀,並就撫卹養後等事宜,與徐衛及徐原遺孀商量。
徐原統兵幾十年,威震西北,且有勤王之功,徐處仁親自上表行在,上報消息。把持大權的徐紹聞聽侄子去世,可能因爲自己也身患頑疾的原因,就不計較此前的種種了,得到皇帝許可以後,以詔書的形式下發陝西,高度評價徐原的功績,隱去他“跋扈”“違節”等事,追贈少保,諡烈武,賜喪葬及撫卹等資二十萬貫,授其長孫,也就是徐嚴的長子從九品的官階,表示了朝廷的優容。
一般來說,大臣去世,都要由其子孫扶棺歸葬故里。但因爲徐家祖籍大名府如今淪爲金人領土,無法魂歸故里,朝廷明令,就近安葬於渭州。
英國公,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川陝宣撫處置使徐處仁親自替徐原撰寫“神道碑”,記述徐原一生的事蹟。
建武三年三月下旬,陝西制置使徐衛和川陝宣撫副使王庶共同主持,葬徐原於渭州城南的銅城山下,參加葬禮的除親屬和宣撫制置兩司高官外,尚有其舊部士卒,不期而至者,達千人之多,極盡哀榮。
正如同徐處仁在神道碑裡稱讚徐原那樣,“功在朝廷,名在四夷”,儘管這位涇原大帥有些毛病,但也不能抹殺他的功績。
徐原的去世,是西軍的一大損失,因爲他的辭世,標誌着西軍老一輩的將帥們完成了他們的歷史使命,謝幕而去。儘管尚在人世的折可求、劉延慶、姚古等人都是西軍元老級別的人物,但他們都已不在陝西,且並不統率西軍,因此,以徐衛爲代表的少壯派,完全掌握了西軍的兵柄。
徐原一走,涇原帥位懸空,這是川陝兩司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宣撫副使王庶、宣撫判官徐良、制置使徐衛,在處理完徐原的後事之後,都滯留渭州。爲什麼?一是要鎮住地方,不能有任何“不穩定”的因素出現。二是儘快決定誰來繼任。
這個卻好辦,此前徐九已經跟徐處仁商量過,下一任涇原帥不作他想,就是現任“涇原路經略安撫副使兼兵馬副總管”的王稟。
三月末,王庶代表宣撫處置司,正式任命王稟爲“涇原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
但王稟並不是出身於西軍,他早年是河東的武官,曾在時任太原知府張孝純的領導下,堅持太原城大半年,頂住了金軍瘋狂的進攻以及不厭其煩的誘降,功勞很大。後來,种師中救太原,他因此隸屬於種家軍,這纔算跟西軍搭上了關係。
儘管王稟功勞不小,能力很強,名聲也大,但是,西軍是一支講派系,講宗族,講山頭的武裝力量。徐衛、姚平仲、劉光世、哪一個不是有深厚的家族背景?他們的長輩和先人,都是在這片土地上奮戰了多年的,王稟,以一個“外來人口”的身份,想當好這個涇原帥,顯然難度很大。
旁的不說,那邊境上的党項、回鶻、藏擦勒等少數民族的首領認識你是誰啊?還有,涇原帥司的部隊,先受徐茂統率,後受徐原節制,倒不說它就成了私人武裝,但“徐家軍”這個稱呼應該是合適的,你王稟憑什麼來發號司令?就憑上頭的委派?呵呵,還差點意思吧?
有鑑於此,王庶根據徐衛的舉薦,任命徐原次子徐成爲“涇原路經略安撫副使兼兵馬副總管”。有議這事的時候,有人提出,徐成資歷淺,在軍中威望不高,不如他兄長徐嚴。但是徐六和徐九力排衆議,都認爲徐成是最合適的人選。
首先,他是徐原的兒子,老子英雄兒好漢,這沒說的。其次,徐成在此前的反擊韓軍作戰中戰功顯赫,且俘虜僞朝齊王高孝恭之子高宛,並代表西軍赴行在獻俘,受到了天子賜見,獲擢觀察使。就憑這一點,誰能跟他比?
至於徐嚴,兩司長官暫時沒動他的位置,仍任涇原帥司都統制,並把他的官階拔了一級,以示對忠良之後的照顧吧。
涇原帥司人事變動塵埃落定,也就代表着“西軍大團結”的時代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