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侯府串通北邊蠻夷,意圖謀反,成爲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書房中那些信一出來,就連承元帝也頗有些瞠目結舌。
本來他設想中,隨便找個理由除去安昌侯爵位,爲朝廷省下一份錢糧同時,更能狠狠地替師侄出一口惡氣。承元帝向來拿師侄當自家小輩看,拋卻護短,安昌侯府狠毒又怯懦的做派,着實噁心着他了。
但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連給親生兒子奏請更換世子都不敢上摺子,膽小到畏首畏尾的安昌侯,竟會有造反的膽子。
沒錯,勾連大齊以北的外族,‘私’自透‘露’行軍路線,這是明目張膽的叛國謀逆。想了半天,他只能歸結於安昌侯對他後宅那妾是真愛,感情深到可以衝冠一怒爲紅顏。
邊被迫接受這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另一邊他還要善後。任何有原則的帝王都知曉,叛國一事,不論出自何人之手,都屬於絕不能姑息的類型。
但如今此事就麻煩在,師侄還在那家的九族裡。左思右想,他還是拿出了師‘門’收徒時就已準備好的聖旨。甭管這聖旨有沒有頒出去,反正他是皇帝,他說有這事,還有誰敢反駁不成?如今他唯一怕的,就是到處決之時,師侄囿於禮法爲那一家子人求情。
周元恪會爲安昌侯府求情麼?
從他抄家時,毫不留情地扒出最機密的暗格就能看出,他對侯府沒什麼感情。總歸他還是個正常人,受這麼多年糟踐,不恨就已經算心‘胸’開闊。要是再反過來,讓他爲那些人求情,那可真是受欺負慣了已經習以爲常,總而言之那樣的人傻到沒邊。
至於名聲……當了那麼多年金陵第一紈絝,債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不癢,如今這點小風‘浪’能嚇着他?
要說害怕,這會他唯一怕的,就是提親這事。大齊婚事雖然明面上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父母之命中的可‘操’作‘性’太大。
家風正的官宦人家,一不缺錢二明事理,父母對‘女’兒也不會比兒子差到哪去。當然他所在的安昌侯府是特例,首先他不是親生,然後最重要的一點,安昌侯府家風簡直可以跟妖風相媲美。他不受重視,不代表別人家都這樣,大多數正常人家對‘女’兒親事一等關注。遠的不說,就說衍聖公府,看他好哥們朱厚熙如今的悲慘境遇就知道了。
那日在及第街跳坑去衍聖公府族學後,他便以皇子的尊貴身份捲入了公府爭鬥中。山東老家那些人,被權力和金陵富貴‘迷’住了眼,仗着輩分各種蠻不講理。爲了孔家小姐,他不得不衝鋒陷陣,一天天沒少‘脣’槍舌戰被人罵個狗血淋頭。
全方位展示自己的才華和智慧,這般努力後,衍聖公只表示考慮兩人婚事,到如今還沒個準話。
雖然衍聖公府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疼愛‘女’兒,但就他所知,將軍府寵‘女’的程度還要在公府之上。倆人的事小丫頭同意了,那只是開了個頭,後面還有從家人到外祖家一大套親戚,尤其是外祖家,肯定看他不順眼。
邁出第一步,總比之前沒有絲毫進展,夜夜做夢全是小丫頭要好。長舒一口氣,周元恪如此安慰自己。回到玄武大街那棟看似不起眼,實則離將軍府不遠的宅院中,脫掉安昌侯世子那身滿是脂粉味的衣裳,換上清爽的青衫,重新束髮後,他伸個懶腰,看着綢衫慢慢在火盆中化爲灰燼,他只覺全身輕鬆。
是時候拜訪下將軍府了,不過在此之前,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管家。”
高喊一聲,‘門’外走進一鬢髮皆白的老叟。雖然能看出上了年歲,但他一雙眼極爲有神,步子間也帶着剛毅。羅煒彤在這一定能看出來,這得是常年訓練且久經沙場的老兵。
周元恪算是天下唯二知曉來人身份的,這位從小陪在他身邊的管家,便是當年高皇后親自遴選,派到太子身邊的貼身‘侍’衛。上馬能領兵打仗,下馬能入廚房廳堂的高皇后,晚年因喪子而創辦慈幼局收留天下孤兒,那這位傳奇‘女’子是否知曉兒子尚在人世?這個連承元帝都‘迷’糊的疑題,周元恪卻是一清二楚,高皇后一定清楚。
至於她爲何沒把太子叫回來,助其登頂帝位,這事師傅一直諱莫如深。既然師傅不想說,他也不打算問下去,但如今他想幫師傅完成一個心願。
“袁叔,脫離了侯府,如今我也算無家可歸,是時候掛咱們府上匾額了。”
老管家堅毅的臉瞬間變了:“你是說……”
“對,就是袁府。”
太祖皇后姓袁,整個袁家在‘亂’世中死的死、散的散,只留皇后一人。前太子爺隱姓埋名後,也以袁姓自居。他袁恪之名,也來於此。
對於姓什麼周元恪倒沒那麼看重,當然他也不是張王李趙隨便拿一個都可以過來姓,而是相比于姓周,他更情願自己是袁家人。倒不是貪慕富貴之類,退一萬步講以他如今本事,賺一份富貴算不上難。師傅這些年不僅教他武功、教他讀書識字,更把最信任的袁叔放在他身邊,人心都是‘肉’長的,他願意彌補師傅唯一的遺憾。
“掛袁府,就把庫房中最大的那塊匾額拿出來。”
“好咧。”
感動仍在,袁叔邁出書房的步子卻更輕快了些。
忙完這一切的周元恪,不,如今已經徹底改名叫袁恪,開始專心地爲一件事發愁……如何得到小丫頭家人的認可。這會他卻絲毫不知,一場株連九族的砍頭危機,就這樣在無形之中化解。
話分兩頭,卻說安昌侯鋃鐺入獄後越發不甘心,他心下有數,單憑那幾封信就足夠砍他八百遍頭。可一夕之間從富貴且受人尊敬的侯爺,變成天牢中的階下囚,這中間的巨大落差讓他着實承受不住。
終歸是做過侯爺的人,到此時腦子還算靈光。絕望中思索半晌,還終於讓他想出個能將損失降到最低的主意。想他‘精’明一世,沒想到最後竟然落個燈下黑。既然周元恪不仁,就莫要怪他不義。
故而當刑部來審案時,他表現得萬分配合。刑部判官他也打過照面,且刑部與鎮北撫司近來頗有些水火不容,這會定會幫襯於他。
“差官也知曉,府裡世子爲人向來叛逆。故而他化名袁恪時,也遮遮掩掩,唯恐它人發現此點。與外人聯繫之事,皆出自他手。我畢竟上了年紀,‘精’力有所不濟,一時不查便讓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禍。此事雖如今已成定居,然但凡我上點心,在他幾次往將軍府小姐身邊靠時探查一二,也斷不會有此疏漏。”
說完他掩面而泣:“是我對不住涼國公、平西將軍,以及埋在雪崩下的大齊將士。”
很多時候零散事實擺在那,就看人如何去串聯。安昌侯這會真是急中生智,一大堆捕風捉影的事串起來,乍一聽還真像那麼回事。這話傳到跟鎮北撫司爭權的刑部官員耳朵裡,即便理智上多少明白,飽讀詩書曾被陛下誇讚的袁恪,本質上怎麼都不會是個紈絝,但不妨礙此事對他們太有利。
再者安昌侯所言實在有理,若非親手辦理,世子怎會那般明確地得知暗格所在;再者他平素行爲乖張,不欺負人就阿彌陀佛,三番兩次幫將軍府小姐,肯定也不是出自善心,如今看來怕是藉機打探軍機。
至於被嗣子坑了的安昌侯,着實可憐,但那跟他們也沒什麼關係。沾上這等事,沒人能全乎出來。若不是爲了他那份證詞,這會刑部官員都不想跟這位神‘色’癲狂、明顯在巨大打擊下有些‘精’神失常的老翁說話。
“我總要爲自己留個根。”
安昌侯提得要求不算太過分,只是保命而已,又不一定要保住他榮華富貴。最好辦的是,侯府幼子至今還未成年,殺頭也算不到他份上,罪責再重也就是個流放。到時候他派押解官兵照顧一二,也算仁至義盡。
兩人就此達成共識,卻都沒想到,能在官場這個大染缸‘混’的,就沒個笨人。有時候一些事,孰是孰非說不清楚,到最後誰成王誰敗寇,還得看當權者的喜好。
故而當安昌侯滿懷着同嗣子一塊下地獄,將暗中隱藏家產轉移到兒子名下的報復念頭,刑部官員查完案躊躇滿志以爲終於抓到鎮北撫司那幫錦衣衛把柄,一人作證一人面聖,將此事上奏承元帝時,卻出乎意料地得到一頓劈頭蓋臉的咒罵。
“一羣酒囊飯袋,這麼點事都查不清楚,重新回去查。”
大怒的承元帝將奏摺甩到他們頭上,也不告知這些人他們具體哪做得不周到。總之說來說去就一句話:如此結果我非常不滿意,你們重新查。
因爲前面給鎮北撫司穿小鞋,如今整個案子卻是徹底被推到了刑部頭上。刑部衙‘門’裡,自尚書向下,所有官員面面相覷。事關三王爺,那可是陛下親子,輕不得重不得,本打算將此事推到安昌侯父子身上,趕緊結案一了百了,誰知卻‘弄’到如今的騎虎難下。
正當尚書猶豫不決時,一位家住玄武大街的官吏小聲說道:“袁恪已經重新開府,府‘門’前掛的牌子不姓周,而是袁府。那塊牌子規制,可不像鎮北撫司小吏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