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承元帝坐於御案後,垂眸看着摺子。案前青玉石地面上跪着幾位大臣,一個個垂着頭,暗中揣測帝王心思。
“啓稟陛下,涼國公貪功冒進,無端深入敵後,導致我軍折損數百人。雖其往昔戰功彪炳,然陛下早已論功行賞。有功該賞有過該罰,臣以爲當派監軍督戰。”
楊閣老不疾不徐地稟報,心道陛下一直陰沉着臉,此番趁機拉涼國公下水,正是體察聖意。
承元帝點頭,繼續看着手中摺子。一回來他便秘詔錦衣衛,命其將羅四海多年來卷宗整理調上來。
得益於他那個好師侄濫用公權暗中偷窺羅家姑娘,未過一盞茶時間,他收到了一份簡單扼要的履歷。剛準備安靜地看完,西北傳來戰報。涼國公深入敵後,恰好碰到敵軍騎兵主力,幾百人的小隊幾乎全軍覆滅,唯有他騎乘汗血寶馬逃回陣地。
當藩王時鎮守西北多年,他早已對戰事心中有數。涼國公與他多年好友,此次行動也是出自他授意。這會他倒是想看看,朝中大臣究竟是怎樣一副嘴臉。
所以請來的內閣,便看到一個爲西北戰事不順的皇帝。其中楊閣老心中打起了算盤。當年陛下鎮守燕京時,關外遊牧民族從不敢有絲毫作亂。如今換上涼國公,連年軍費開支甚大,卻不見戰事有絲毫進展。
想必英明神武的陛下,此刻應當對涼國公有所不滿。爲人臣子者,最緊要的便是體察聖意。他自問雖算不得深諳此道,但多年來也是頗有心得。
聽到聖上的輕哼聲,他心裡更是有了底,批判起“兵敗如山倒”的涼國公來更是不遺餘力。
“陛下,邊關每一位普通將士都有爹孃妻兒,因着涼國公一次冒進,他們就此陰陽兩隔,家中老父母活活忍受喪子之痛,這何其殘忍。臣懇求陛下,體恤天下萬民。”
楊閣老跪拜在地,渾濁的雙眼中淚光閃爍,似乎戰死之人是他親兒子一般。不,甚至比親子戰死還要情真意切。
承元帝目不斜視,比起他後宮環肥燕瘦的妃子們,楊閣老演技稍顯浮誇。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認真看着羅四海履歷,越看他越是驚奇,這當真是個人才。人是個大老粗,可偏偏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他用兵如神,先前他怎麼就沒慧眼識珠!
御案後的皇帝陷入了一種喜悅與後悔交織的情緒,楊閣老有一句話倒沒說錯,每個戍邊將士背後都有爹孃妻兒。幾十年鎮守北方,他見過太多悲歡離合,箇中感受絕不是楊閣老一番裝模作樣可以表達。此刻看到他老臉上的虛僞,他反倒有些做嘔。
拋卻種種情緒,他很清楚一名好將領對邊關的重要。
跪在青玉地面上的楊閣老,餘光卻是看到陛下頗爲認同地點頭,一時間他老懷甚慰。雖然他大半生多在審時度勢上吃虧,但這次應該是沒說錯話。吃一塹長一智,後面那倆老狐狸這會不開口明哲保身,到最後好處也沒他們的。
“那楊卿家認爲,該派誰去監軍?”
果然陛下被說動了!激動之下楊閣老幾乎跪不穩,揉揉麻木的腿,他按進宮前與三皇子商量好的說道:
“監軍一事事關重大,依老臣看,靜安公主的駙馬可擔此重任。”
靜安也與老三攪合在一起?承元帝心下不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次女自幼便愛與其他兄妹相爭,津津計較天天跟個烏眼雞似的。
登基後加封子女,除卻幾位皇姐晉封大長公主,加五百食邑外,長女也封燕京長公主,加三百百食邑。從次女往下皆是郡主,其餘女兒還小,爵位成親時再加封也無所謂,唯有靜安早已成親,卻也跟妹妹們般得了個郡主爵位。
本以爲這番敲打,加上那靜安的封號,能讓她意識到自身不足,進而謙和淑慎些。他不在意那幾百食邑還有一個公主爵位,畢竟親骨肉給了也就給了。可熟料靜安非但死性不改,反而咬一口長女,一口咬定大姐慣會奉承母后,才得了獨一份的公主。
他日理萬機,沒空去理一個本就不喜的女兒。今年年初八公主出嫁,眼看所有姐妹都升了公主,就她一個郡主也說不過去,他便順帶給個空爵。
誰料轉眼她便跟老三混在一起,當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哦,靜安的駙馬?”
楊閣老侃侃而談,直把二駙馬誇成了一朵花,就差直說他戰神轉世。承元帝聽着,直覺彷彿給二駙馬一把紅纓槍讓他站在山海關上,振臂一呼敵軍便兵敗如山倒。
可能麼?終於再也受不了楊閣老浮誇的演技,他出言打斷。
“楊閣老是親眼所見駙馬神勇?”
誇誇其談的楊閣老噎住了,他是文人,又怎會有機會上戰場。
“陛下恕罪。”
承元帝面上古井無波,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仔細打量着楊閣老,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當初是怎麼將此人提拔到閣老這麼個高位。
“楊閣來所言邊關將士之苦,朕也知曉。”
莫非陛下不是在生氣?楊閣老面露紅光,他就說嘛,涼國公可是折了數百條人命。陛下方纔的怒氣也做不得假。
短短几句話時間,楊閣老心情經歷了大起大落。滿懷期待地看向承元帝,他心底隱隱有些不好的念頭。
“邊疆將士自然辛苦,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徵兵之時朝廷已明令規定獨子不必參軍,無後者不得參軍。且每逢兵卒爲國獻身,朝廷自有豐厚補貼。依朕看,與其爭論這些,倒不如花功夫追究補貼可落到實處。”
楊閣老一顆心沉到底,若是此刻他還不知陛下已經動怒,那便真白混跡朝堂這些年。
跟在楊閣老身後跪着的另外幾名大臣卻是暗自竊喜,誰不知涼國公地位穩固,只要不是投敵叛國,公府榮華富貴便不會斷。如今不過折損幾百人,於別的武將來說可能滅頂之災,但卻不包括涼國公。
“正因將士辛苦,所以朝廷才良將。朕絕不允許一個酒囊飯袋,上前線指手畫腳。”
一番話直接將靜安公主的駙馬貶到一定境界,只要承元帝在位,他幾乎翻身無望。
“衆卿認爲,派誰前去監軍合適?”
養心殿內一片寂靜,承元帝看向楊閣老:“如今在京武官中,有誰比靜安駙馬勇武?”
一句話搶白的楊閣老臉頰通紅,可陛下問起來他卻不敢不答:“自然是寧國公。”
寧國公英武舉朝皆知,這會說他,無人可指摘。
楊閣老慶幸着,卻不料的確誰都無法指摘,除去陛下。
“寧國公半生爲國,到老竟是連個清閒富貴日子都過不上。耄耋老人卻要血戰沙場,便是再鐵石心腸之人也會於心不忍。”
跪在地上,楊閣老只覺今日諸事不順,似乎他說什麼便錯什麼。
“衆卿乃是國之棟樑,難不成連個良將都推舉不出來?”
面對盛怒的皇帝,以楊閣老爲,跪在下面的一干大臣噤若寒蟬。氣氛越緊張之時,最後排一人站出來。
“臣斗膽想到一人。”
“准奏。”
“此人便是回京述職的惠州都指揮僉事羅四海,他雖多年任職惠州,但出身西北軍營,對關外敵人也有些瞭解。不過…”
年輕官員遲疑着,承元帝直接開口:“不過此人德行有瑕疵,恐不堪大用?”
楊閣老忙接話:“正是如此,還請陛下三思。”
“三思?那你替朕上前線?”
承元帝當真被楊閣老屢次開口惱着了,莫說他早年便與榮氏有過交集,對文襄伯府之事多少有數。單今日鎮北撫司遞上這番履歷,羅四海之英勇便足以讓他忽略其品行上的瑕疵。
“莫說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市井傳聞,便屬實情那又如何?究竟是大齊基業重要,還是一些後宅瑣事重要?”
這問題壓根不用考慮,承元帝走到楊閣老跟前,銳利地眼睛直視他:“楊愛卿有何高見?”
“陛下所言甚是,爲臣者忠君爲。”帝王威勢全開,楊閣老只能暫時將三皇子要求拋諸腦後:“羅大人驍勇善戰,自然是支援西北的上佳人選。”
承元帝點頭:“既然楊閣老全力保舉,朕便封羅四海爲三品平西將軍,即日起帶兵支援涼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