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故意的。”那冰冷的露水沾溼衣袂時,順着脊背也是一陣的攀爬漫溯。凜凜涼意惹的太平身與心都是那麼冷。她似乎已經學會從容鎮定,面對再逼仄的情勢與再熱烈的激問都能那樣把持心念、不會徹底崩潰,“我的人上疏什麼事情,你就一定要跟我唱反調。就是因爲你看穿了你父親的心思,你在暗中有意配合他、跟我唱反調;因爲……如果我們兩個站在了一起,於他來說後果是可怕的。”這是篤定的句子,也是最明白的道理,她忽而勾一勾脣,笑容清漠,眸中神色倏然自嘲,“你爲了你太子之位的穩固,樂得跟我明爭暗鬥!”不凜冽,定定的一個落聲。
隆基沒有否認,也沒有必要否認:“我是被你逼的!”猛一拂袖負於身後,“誰叫你處處與我針鋒相對!呵……”又甫地一聲譏誚,心念所致,他轉而自嘲,側過面目不看太平,“父皇可真是慧眼吶!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即便他不刻意爲之,在面對如鴉片的權勢之時,我們這各自兩種龐大的勢力自己都會鬥起來。”脣畔一訕,“這真是醜惡的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醜惡**的本性!”
隆基這話帶起一抹宣泄味道的疏狂,字字句句有如珠璣,落地時直白且讓人信服。即便面上再怎麼下意識躲避、不敢直面也不敢承認,可內心從來都是最明白的,那是最欺瞞不得的。
太平無話可說……
這場談話到了這裡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隆基出宮來公主府的這一遭目的也已達到。至於明白還是不明白,明白卻有意不願去明白、刻意裝明白,那都是太平自己的事情,主動權和決擇權都在她,他這邊兒就是動盡了腦筋熬幹了心神都無法代替她!
隆基拂袖,抖落袍角上覆蓋的微塵,也將灌入袖口的寒氣做了些渙散。他轉身欲走,行步前聲音低低的,又有點兒壓制了卻沒能壓制住的黯然:“我不是來俊臣,不能爲你放棄所有!” 定定然的一句,如此突兀,即而拂袖便離。
太平錚然一顫抖!
來俊臣……
這三個字眼是一道陳年舊傷,是她平素最觸碰不得的無奈……那個人他深深的埋葬在心底裡,在記憶時而斑斕時而又黯淡的洪荒深處,擱置時不覺什麼,可淺一觸碰便會疼的昏天黑地半點兒都無法自持!
雖然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可隆基這一句話對太平來說卻是致命的。這字裡行間無一不在提點着她隔世的錯誤,那段美好的姻緣、那場甜蜜的愛情因爲她一個無心的錯誤、她一個只爲自保的最自然而然的反應,就此生生被她埋葬在固結的天風中……回不去,逃不過,躲不掉,避不得。事後倏然念起來,免不了驟地便想到,若是他不死,若是他並未就此遠離她,那麼這蕪雜的世道、這斑駁的事態行走至如今,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究竟是他的淡然不羈、落拓疏狂會感化她天生的擅權,還是他亦會如她、如隆基、如太多人一般,在這浮華肆夜、璀璨盛世的皮囊之下漸漸被污濁同化,淪陷爲權勢修羅場上一隻最邪佞腹黑的俘虜,在一場場沒有硝煙、又處處潛藏殺機的交鋒中明暗對立,仍舊逃不過個越走越遠、背道而馳的命運?
不知道!
昔日感業寺裡的三個人,在紛踏時光走至現今,已經離世的離世、離心的離心,在這世界上真正能夠執掌這座泱泱帝國、這珠玉盛世的,走到了頭只會留下一個人,一個人……
心念堆疊,那萬頃的焦灼與燥亂霎那間便把太平整個人都吞沒!心之所至、情感堆疊,她驀然一下提了裙袂緊跑幾步追上隆基,在他身後歇斯底里:“我‘是’不想活。”重音落在“是”上,“可我也不想‘這麼’死”!咬重“這麼”兩個字。
隆基一震,錚地收住了步子!
這是何其無奈的一句話,含着血也沁着淚。
不想活着,因爲生活已經太過於無望,因爲活着已註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只能去爭奪這無謂的權勢。
這世界的一切都已蒙塵,身處這裡已如身遭橫囚、處於煉獄,活着委實是在受罪,受這漫漫無邊之大罪;可又不願意這麼死了,不願這麼以一個敗者的姿態,就這麼消泯在歷史的天幕、滾滾的塵沙中……終究還是想抓住一些什麼的,即便註定什麼也帶不走、什麼也留不住。
隆基閉目。
太平“哧”地一聲笑開,對着他定在當地的背影,幽幽複道:“你總是這樣那樣要求我,那你呢!”聲音沉澱下來,隔絕着往昔的煙火,還有那一痕濃濃的哀傷,“你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早在武皇在時、感業寺那會兒你就在利用我!”
隆基的神緒又一恍惚,他啞口無言,他無話可說!
離開感業寺委實是利用了太平,往後那些年來他們又哪一次不是在相互利用?真摯有之,利用亦有之,可兜兜轉轉至時今,已經再梳理不出一個頭緒、辨認不得到底是誰虧欠了誰!
但他最先利用了她,這是逃不過的;即便她是心甘情願亦有着自己的目的,故而才願意被他利用。即便那本就是一個相輔相成的局。但到底是他理虧,算他理虧,他註定這一輩子都虧欠她這一次……真的只是這一次?
肆夜的風起的烈烈,暮夏初秋的交集口,氣候總也料峭。
隆基的心念在一下下的次第往下沉,斑斑駁駁的情緒如亂麻一般不住作弄、不住攪擾。
身後的太平亦如是。
這是一座鼎盛的帝國,這是一座美麗的城郭。浮華盛世,金玉過眼、錦繡成灰,誰卻又是誰的良人?誰卻又能比誰純粹?
夜深如水、心冷寒石,幢幢人影的紅樓夜宴、朱欄遍倚間,我只能許你這一世清寡的薄涼……
無語向乾坤!
。
隆基一路懷着異樣繁重的心緒,趕在宮門關閉之前從側處入內,披星戴月的回到了東宮。
才一回去,那貼己的心腹便懷着一臉的凝重,向他告知了一個“好消息”。這委實該是喜事一樁,但此刻聽來,卻令隆基心下虧空,更是愁腸百結難以平復箇中滋味兒!
便是他府內的良媛楊氏,有了身孕……
隆基整個人都如同崩潰了一般!
這個時候正是秋急風緊的關口,太平與他鬥法斗的不亦樂乎,東宮中又有許多她的眼線遍佈其中,一宮人本就惶惶然憂怕難禁!他平素裡便是去打個馬球,都能被太平整出一干言詞鑿鑿的所謂“貪圖享樂、有失德儀”這一通話給散佈了出去,倒是不怕父皇那邊兒聽信,關鍵的是這竟日連天誰架得住這樣散佈?朝臣與百姓都會怎麼想他這個太子?
所以他一直都是機謹非常,儘量剋制着自己平日的言行,不讓太平那邊兒抓到絲毫的把柄!時今他的側妃忽然有了身孕,萬一又被太平一個不悅的不知生就了什麼事端可怎麼好?
燭影搖曳、夜風穿堂,隆基默默然端坐經久,忖度經久,即而神色肅穆的對那身邊的心腹說:“這個孩子,時今不能要!”
如果打馬球可以被說成是沉迷娛樂、太子失德,那時今有了孩子,萬一太平又指摘他沉迷女色、註定誤國可怎麼好?
這話倏倏然才一說完,剛好門邊簾幕後顯出一抹嬈麗的倩影,那是懷着孩子的楊側妃不早不晚剛好過來,隆基方纔與心腹所說那句聲音不高不低的話,被她聽了個清楚!
不曾想到這合該機謹的話卻被當事人聽到,又因除去自己骨肉這類的事情到底是尷尬的,隆基面色一黯,下意識側了側首。
把楊氏此刻的心情委實翻轉,燭影幽幽,她簡直懷疑自己方纔是聽錯了!她守着昏燈只滿心歡喜的等着丈夫回來,原本是期許着他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會驚喜、會開心、會舒展一下這陣子以來經久糾葛的眉心……卻是千萬個沒想到的是,卻等來了丈夫這麼一句絕情且決絕的話!
側妃在當地裡定了一定,即而掀起簾幕緩緩然向隆基這邊兒走過來:“爲什麼你要這麼決定。”她的面色登然虛白,豔麗的眉目似乎一瞬就變得枯萎,之後那情緒到底還是沒能按捺住,驟地便利了嗓子一下子揚起聲色,“我們又不是奸.夫淫.婦,我是你的妃子啊!我們有孩子是光明正大的,我們的孩子怎麼了?我們的孩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幸好這東宮內裡服侍的人都被隆基一再嚴整的篩選,確定都是對他忠心耿耿的自己人,不然楊氏這一聲詰問這麼一出口,這事兒只怕就要藏不住!
這位側妃她不是韋箏,做不到爲大義狠心殺死自己的骨肉。她就是一個最簡單的女人,她只想守護住自己想要守護的、合該守護的一份人情親情。
隆基心裡正煩躁着,即便他素日風雅,此刻也沒那去哄慰女人的心思!側妃這麼尖利利的一叫嚷,讓他心底那海藻般的煩意又堆疊了大幾重,他猛地轉過了頭:“太子失德可大可小!現今危急關頭,爲了大局,這個孩子決計不能留!”
如此霸絕且不容置疑的語氣,更在彈指間加深了楊氏的悲意。她這一整天的期許與對丈夫、對孩子的痛惜之情被調動起來,緊走幾步,大刺刺的指責李隆基的狠心,聲聲道着他連自己的親骨肉都要殺死!那字句的凌厲和凜冽,讓隆基只感覺是一把帶血的利刃將他一寸寸的凌遲。
最後楊氏也止了這一通沒效果的說辭,揚起那浮蕩着堅韌神色的臉,直白且亦是堅韌的告訴他:“我不喝藥,我不會喝藥!”
“由不得你!”女人的不明大義令隆基脾氣難遏,他“騰”地一下站起來,火氣上涌時說話也不客氣,“我告訴你,你不僅必須喝這墮胎藥,還不能把這事兒聲張,不然我做這一切的意義就都沒有了!”
側妃一懵,那深深的無力感令她只覺自己身處在虎穴狼窩,她逃也似的一步步後退,那銀牙犀齒髮着狠的咬得瑟瑟打響,柔曼的身子撐上一側雕花的櫥窗,神緒驟一回籠:“好,我告訴父皇……我告訴父皇去!我就不信父皇他不要這個小皇孫!”利利一嗓子之後,轉身陡然便向外走。
隆基順着她的念頭心裡一慌,忙擡手喝令一旁的心腹:“給我攔住她,把這個女人關起來!”凜冽沁寒,恰似北風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