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家豪華飯店三樓淮揚春菜館的一個包間裡,一張直徑三米的大圓桌上,擺着十幾種精美菜餚。正對着門口的牆壁上,紅色天鵝絨背景上鑲嵌着鍍金的龍鳳呈祥圖案。圍着這張大圓桌,擺放着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蘭老大一個人坐在那裡。他雙手託着下巴,目光憂鬱而傷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還在發散着絲絲縷縷的熱氣,有的已經涼透了。一個白衣堂倌,在一個穿紅色西裝套裙的領班小姐帶領下,進入包間。堂倌託着一個鍍金的大盤子,大盤子裡有一個小盤子,小盤子裡有一塊掛着金黃色芡汁的食品,散發着奇異的香氣。領班小姐從大盤子中把小盤子端下來,放在蘭老大的面前,輕聲曼語地說:蘭先生,這是黑龍江裡的名貴鰉魚鼻子裡那塊脆骨,俗稱龍骨,在封建社會裡,這塊龍骨,是給皇帝吃的。做這道菜,相當麻煩,要用白醋發三天三夜,再用山雞汁燉一天一夜。這塊龍骨,是我們老闆親自動手烹調的,請先生趁熱品嚐。蘭老大淡淡地說:分成兩份,打包,送鳳凰山飛雲別墅,一包給拿破崙,一包給費雯麗。領班小姐吃驚地揚起細長的眉毛,但不敢多言。蘭老大站起來,說,煮一碗陽春麪,送到我的房間。
我被老蘭任命爲洗肉車間主任,在一個黃道吉日走馬上任。
我進廠後提出的第一條建議就是把屠狗車間和宰羊車間合併,騰出一個作爲注水車間。也就是說,不管什麼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車間過一遍,才能進入屠宰車間宰殺。老蘭對我的這條建議只考慮了一分鐘,便把眼睛一瞪,黃色的眼珠子金光燦燦,果斷地說:
"好!"
我在一張白紙上,用一管紅藍鉛筆點點畫畫,描繪着我心中的注水車間藍圖。老蘭對我的設計沒提一點批評意見,他用欣賞的目光看着我,大聲說:
"放手幹!"
父親對我的設計提出了很多意見,他甚至說我是胡鬧。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對我也是很佩服的。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反過來也可以說"知父莫如子",我對父親心中的想法瞭如指掌。當他看到我站在車間裡,對着那些過去的個體屠宰戶、現在的肉聯廠工人們有板有眼地發號施令時,他心中雖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還是暗暗得意的。一個人可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會嫉妒自己的兒子。我的父親對我的表現感到不快,不是因爲我搶了他的戲,而是因爲我的少年老成讓他感到不安。因爲在我們那個地方,有一種看法,認爲過分聰明的孩子,是沒有長命的。我表現得越聰明,他就越寶貴我、越對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聰明,根據那個古老的看法,早夭的可能性就越大。我的父親就陷入了這樣一個怪圈。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發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設想改造了一個車間,而且還指揮着二十多個工人,進行着卓有成效的生產,確實很像個奇蹟。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我,我會發出這樣的感嘆:他媽的,那時候我是多麼棒啊!
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我們的工廠戒備森嚴。我們既要提防那些同行來刺探情報,更要提防那些心懷鬼胎的記者來偷拍車間的情況。當然,我們對外的說法是,防止壞人來往肉裡下毒。儘管我發明的注水方法決定了我們不是往肉裡注水,而是給牲畜"洗肉",但無論什麼事情到了那些望風捕影的記者們筆下,都會被他們渲染得面目全非。關於記者,我還會提到,那是我的回憶中的一個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蘭當着工人們的面宣佈了對我的任命後,我就對工人們說:
"如果你們把我當成小孩子,那你們就錯了。我比你們小的只是個頭和年齡,但是我的學問比你們大,我的腦子比你們好用。你們每個人的表現,我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會把你們每個人的情況向老蘭彙報,你們可以不怕我,但你們應該怕老蘭。"
老蘭插嘴說:"也不必怕我,因爲大家都是在爲自己幹活,不是給老蘭幹活,也不是給羅通和羅小通幹活。我們之所以對羅小通委以重任,是因爲他腦子裡有空,是因爲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會給我們肉聯廠帶來活力,什麼是活力你們可能不明白,但什麼是金錢你們應該明白,活力就是金錢,肉聯廠賺到了金錢,大家手裡纔可能有金錢。大家手裡有了金錢,纔可以吃香的喝辣的,纔可以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給閨女辦嫁妝,纔可以把彎曲的腰桿子挺直。老蘭接着說,你們都知道,個體屠宰已經被嚴令禁止,否則我也不會建立這家肉聯廠。如果誰還敢偷着屠宰,輕則會被罰得傾家蕩產,重則要去看守所裡蹲倉。我建肉聯廠是爲了大家,因爲我們村子裡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屠宰牲畜。幹這行大家都是內行,幹別的大家都是外行。即便有那麼個把人搞牲畜養殖,搞熟肉加工,歸根結底也離不開屠宰離不開肉。話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肉聯廠好了大家都好,肉聯廠不好大家都沒有飯吃。而我們要把肉聯廠辦好,就必須齊心協力。衆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齊,泰山移。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能耐就提拔誰。在習慣的眼光裡,小通還是個孩子,但在我的眼光裡,小通已經不是個孩子,而是一個人才。是人才就要利用。當然小通捧着的也不是鐵飯碗,他幹得好可以往下幹,他幹得不好呢,我們就不用他幹了。小通主任,你發號施令吧。"
我現在上了年紀,在人前說話反倒羞羞答答起來,但那時候我是人前瘋,有狂熱的表演慾,人越多我越來勁。我指揮着那些不久前的屠戶、現在的工人們,像一個大膽的牧童吆喝着一羣笨牛。我讓他們按照我在圖紙上畫出的樣子,先在車間中央豎起了兩排高大的鐵欄杆,交叉着這兩排粗大的鐵欄杆,又用鐵絲綁上了許多鐵棍,構成了一個個大鐵框子。我還命令他們用嶄新的白鐵皮焊成了兩個巨大的儲水罐,安放在車間頂頭裡的兩個堅固的鋼鐵支架上。從這兩個儲水罐的底部,引出了兩條鐵管子,鐵管子從鐵欄杆前通過,橫貫了整個車間。這兩根鐵水管子上,每隔兩米就有一個出水的龍頭,龍頭上套上了透明的膠皮管子。這就是注水車間的全部設備。設備確實很簡單,但複雜的設備不管用,管用的設備不復雜。我看到工人們一邊幹着活兒一邊擠鼻子弄眼,有的人還偷偷地嗤笑。我還聽到一個人低聲說:
"這是幹什麼?扎蟈蟈籠子嗎?"
我毫不客氣地接着那個人的話頭高聲說:
"是的,就是扎蟈蟈籠子,我要用蟈蟈籠子把那些笨牛裝進去!"
我知道這些工人——其實不久前還都是村子裡最頑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戶——根本不服我,他們都認爲老蘭任命一個毛孩子當車間主任是胡鬧,他們認爲我的設計和指揮更是胡鬧。我不屑於對他們解釋,我知道解釋也沒有用處,最終我會讓事實說話。眼下,我讓你們幹什麼,你們就給我幹什麼,這就行了,至於你們心中怎麼想,那是你們的自由。
車間裡的設備安裝好了,工人們都退到一邊,有的低頭吸菸,有的東張西望。我帶領着父親和老蘭在車間視察,並向他們講解着各種設施的作用。視察完畢,我對着那幾個抽菸的工人說:
"如果明天你們還敢在車間吸菸,我會扣除你們半個月的工資。"
那些抽菸的人臉上的表情向我昭示着他們心中的不服,但他們還是把菸頭掐滅了。
第二天一早,負責挑水的六個工人,就把那兩個大儲水罐灌滿了。本來我可以設計一臺電動水泵,把井水抽上來,通過輸水管道,注入儲水罐,但那樣會加大投資,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那樣沒有意思,不好看,不熱鬧。我喜歡看六個工人,挑着水,在水井和車間之間來回穿梭的紅火勁兒。
六個工人把儲水罐灌滿後,聚集在車間門口,拄着扁擔休息。我再次囑咐他們:注水一旦開始,你們必須保證儲水罐裡始終有水,不得中斷。他們拍着胸膛向我保證:主任,放心。他們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們爲什麼愉快,本來有四個工人擔水就可以保證水罐裡始終有水,但四個工人擔水,過於冷清,形不成熱鬧的氣氛,所以我加了兩個人。
還不到正式上班的時間,我父親我母親還有老蘭,就早早地到了場。我陪同着他們在車間裡轉了一圈,對他們指手畫腳地講解着有關技術問題,看上去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我的妹妹這幾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替我揹着一個裝滿白糖水的鐵皮軍用水壺——這也是當年我跟隨母親收破爛時收到的——每當我發佈一道命令她就蹺起大拇指吹捧我:"哥哥真棒!"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壺的蓋子擰開,把水壺遞到我的面前,說:"哥哥喝水。"
我父親和老蘭他們視察完畢,正式上班時間到。爲了能夠俯瞰車間的全貌,我站在車間大門內側的一把椅子上,對着我的工人們喊:
"準備好了沒有?"
工人們愣怔了一下,馬上就按照我們事先的演練齊聲大喊:
"準備好了,請主任指示!"
工人們故意裝出的認真勁兒,使嚴肅的儀式變得有幾分滑稽。我看到了幾個調皮工人嘴角上的嘲諷的笑意。我纔不去管這些呢,因爲我胸有成竹,我知道我會取得成功。我繼續發令:
"現在,我命令你們,跑步去牛欄,把肉牛們拉進來!"
工人們急忙抓起簡易的繮繩和籠頭,大聲應答着:
"明白了!"
"出發!"我喊叫着,模仿着從電影裡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習慣動作,把一隻手舉起來,然後猛地往下一劈。
工人們都繃着臉,裝出嚴肅的樣子。我知道他們都想笑,但是老蘭和我的父母在場,他們不敢。他們一窩蜂地跑出車間,出門時因爲擁擠還發生了碰撞。因爲事先我帶領着他們演練過,所以他們一出門就輕車熟路地跑到肉牛欄裡去。肉牛欄在廠子東南角那片空地上。空地的周圍栽了一圈柵欄,裡邊散養着我們新近收購來的一百多頭牛。我們收購牛的渠道很多。有的牛是四鄉的農民牽着來的。有的牛是牛販子們趕着來的。有的牛是西縣的那夥偷牛賊夜裡悄悄地送來的。在我們的牛欄裡還混養着十頭驢、五頭老騾子、七匹老馬。還有幾匹滿身死毛的駱駝,彷彿幾個到了暑天還披着棉襖的老頭。凡是能殺死後變成肉類的牲畜我們都要。我們又在牛欄旁邊建了一個豬圈,豬圈裡混放着羊,有山羊、綿羊、奶羊。我們還收購了一批肉狗。這批肉狗被配方飼料催得像河馬一樣,體態臃腫,動作遲緩,完全失去了狗的敏捷和智慧。這是一羣愚蠢的傻狗,如果用它們看家護院,它們見了小偷會搖着尾巴迎接,見了主人會齜着牙狂吠。不管是什麼畜生,都要從我們的注水車間過一遭。我們還是先說牛,那段時間裡,我們集中宰牛。我們廠與城裡的幾家農貿市場和肉食店建立了供應關係。城裡人吃東西像颳風一樣,一陣一陣的。那段時間裡,因爲報紙上宣傳牛肉的營養價值比所有的肉類都高,城裡人瘋吃牛肉,我們就集中殺牛。過一段時間,報紙上宣傳豬肉營養價值比牛肉還高時,我們就集中殺豬。老蘭是農民企業家中最早意識到媒體的重要性的,他曾經對我說過,等我們肉聯廠發了大財後,我們就自己創辦一份《肉報》,天天宣傳我們的肉。閒話少說,我的工人們,每人牽着兩頭牛,從牛欄那邊跑過來了。有的牛聽話,順着牽牛人的勁兒跑;有的牛調皮,沿路搗蛋,東一頭西一頭,亂撞。有一頭黑色的公牛掙脫了簡易的籠頭,撅着尾巴,尥開四蹄,直奔大門而去。有人高喊:"攔着它啊,攔着它!"誰敢去攔它?誰敢去攔它,要是被它猛頂一頭,那還不飄起來,跌下去,變成一堆爛肉?我有點慌,但沒有亂。我大喊一聲:"閃開!"那頭牛像一發炮彈,直直地撞到大鐵門上,只聽到震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牛脖子一歪,身體往上一聳,然後就跌翻在地。"好啊!"我喊,"快去把它拴起來。"那個工人提着繮繩和籠頭小心翼翼地靠上去,腰彎着,腿羅圈着,擺開一個隨時都要逃跑的架勢。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那頭黑牛被鐵門撞擊了一下子,已經昏頭轉向。它老老實實地讓人給它戴上了籠頭,老老實實地爬起來,規規矩矩地跟着那人來到了車間大門前。它的頭上流着血,眼睛裡流露出羞慚的光芒,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被老師抓回來一樣。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增添了不少熱鬧氣氛。很好,沒有什麼不好的。轉眼之間,他們和它們就簇擁在注水車間大門口。可能是清新的水味吸引了它們吧?牛們爭先恐後地往車間裡擁擠。那六個站在車間門口袖手旁觀的挑水工人,被牛擠到牆邊,水桶碰撞在一起,哐當亂響。我大聲喊叫着:"搶什麼?搶孝帽子嗎?一個挨着一個,慢慢來!"我還進一步地提醒工人們,要用和善的態度對待這些赴死的牲畜。要哄着它們,騙着它們,使它們輕鬆,使它們愉快。因爲牲畜的情緒直接地影響到肉的質量。一個在驚恐狀態下被殺死的牲畜,出產的肉是酸的,而只有在樂悠悠的心境下被屠宰的牲畜,出產的肉纔是香的。對牛,尤其要客氣。因爲這些牛裡,真正的肉牛很少,大多都是些爲人類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耕牛。我們雖然不至於像黃彪那樣把一頭老牛當成自己的親孃轉世,但我們要對它們表示出足夠的尊重。用現在流行的一句話說那就是:我們要讓它們死的有尊嚴。
工人們牽着牛,在車間大門外,排成了兩列縱隊。四十頭牛的隊伍很是壯觀。我不是那種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這支一切行動聽我指揮的隊伍,心中還是有些得意。當頭的那個工人是姚七,這讓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給我父親一瓶茅臺酒,我母親又把那瓶茅臺酒轉送給老蘭的事。我母親雖然沒有直說什麼,但我想老蘭已經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了。我並不認爲我父母親出賣了姚七,因爲我對姚七一直沒有好的印象。他曾經用骯髒的語言議論過野騾子姑姑,他甚至說他也想和野騾子姑姑睡覺,這是百分之百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對這樣的流氓,我決不客氣。誰敢說野騾子姑姑的壞話,誰就是我的仇敵。姚七甘心到肉聯廠當一個普通的工人,是"識時務者爲俊傑"呢?還是臥薪嚐膽、圖謀報復?我對此憂慮重重。但老蘭好像根本沒把這事往心裡去。他站在我身前,對着姚七點頭微笑。姚七回報他以點頭微笑。在這點頭微笑與點頭微笑的過程中,我感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老蘭是有胸懷的人,這樣的人不能輕視;姚七是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這樣的人也不可輕視。
姚七左手拉着一頭魯西大黃牛,右手拉着的也是一頭魯西大黃牛。這兩頭牛是我們牛欄裡的最漂亮的牛。收購這兩頭牛時我在場。我父親圍着這兩頭牛轉圈,眼睛裡放着光,我想象中的伯樂發現了千里馬的樣子,應該和我父親圍着這兩頭魯西大黃牛轉圈的樣子差不多。那天我父親感嘆不已,說可惜啊可惜。牛販子冷笑着說:老羅,別搞這套虛僞的把戲了。要不要?不要我牽走。我父親說:沒人不讓你牽走啊,你牽走就是。牛販子嘻嘻笑着說:夥計,咱們是老朋友,貨到碼頭死,不牽走了。今後咱們還要長期合作呢……
姚七拉着兩頭最漂亮的牛站在隊伍的最前面,面帶着得意的微笑。這不能不讓我對他刮目相看。爲了製造這個效果,我想他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牛圈奔跑,用最兇猛準確的動作給這兩頭漂亮的犍牛戴上了籠頭,把它們抓在自己的手裡。他那樣一副臃腫胖大的身體,竟然搶在了許多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前頭,委實不易,可見精神的力量是多麼巨大。這兩頭魯西大黃牛面目清秀,目光澄澈,肌肉發達,身上的皮膚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它們正當壯年,正是幫農民幹活的好年華。它們的肩膀上還留有具磨出的痕跡。西縣的牛販子其實是一夥偷牛賊,他們有嚴密的組織,有人管偷,有人管賣,而且他們與當地的火車站上有關係,能保證他們的牛順利地裝上火車,運到我們這裡銷贓。但最近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廠收購的這批西縣肉牛,不是通過鐵路、而是用幾輛大型卡車從公路上運來的。那些卡車高大漫長,車廂上部蒙着草綠色的篷布,跑起來巍巍峨峨,氣象莊嚴,如果不說,誰也猜不到車上裝的是牛,還以爲車上裝着重型武器呢。那些牛從車上卸下來時,個個都立腳不穩,彷彿是一羣醉牛。那些牛販子,走起來也是搖搖晃晃,大概也喝多了。
姚七拉着兩頭魯西大黃牛走進了車間,緊跟在他後邊的是成天樂大叔。他原先是村子裡殺豬的個體戶,是一個守舊的屠夫。從六十年代開始,我們這裡的屠宰行當就開始剝豬皮,因爲豬皮可以製成上等的皮革,一斤豬皮的價格比一斤豬肉還要貴。但是這個成天樂,一直堅持着不剝豬皮。他家的屠宰坊裡,有一口特大的鐵鍋,鍋上橫着一塊厚厚的木板。鍋沿上、木板上全是豬毛。爲了把豬毛從豬身上禿嚕乾淨,成天樂還是沿襲了過去的方式,先在豬的後腿上切開一個小口,用鐵棍捅開幾個氣道,然後,把嘴巴貼在那個小口上往裡吹氣,一直把豬吹得像個膨脹的大氣球,使豬皮和豬肉之間形成距離。然後,再往豬身上撩熱水,豬毛就很容易地褪了下來。用這樣的方式製作出來的豬肉,皮膚光滑,比剝皮肉漂亮得多。老成氣息特大,一口氣能吹起一頭豬。許多人都喜歡吃成天樂的帶皮豬肉,說是帶皮的豬肉有咬頭,營養價值高。但現在這個懷有吹豬絕技能夠製作出上等的帶皮豬肉的人,垂頭喪氣地拉着兩頭牛,走進了車間。這好比把一個手藝精良的皮鞋匠,放在了皮鞋生產車間的流水線上。我對成天樂很有好感,第一我認爲他是一個敢於堅持自己風格的人,第二他是一個和善的人。他在家屠宰時,我曾經去看過好幾次。他不像某些手藝人那樣拿架子、在小孩子面前使威風。他很謙虛,對我很好。我每次去了他都跟我打招呼,有時還順便問問我的父親有沒有消息。每次他都說:小通,你爹是個正直的人。我去收購他家的豬鬃(可以賣給製作毛刷的人),他總是說:不要錢,你隨便弄去吧。還有一次,他抽菸時還遞給我一支。他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小孩,一直對我很尊重。所以,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我要對成天樂大叔進行報答。
成天樂大叔拉着一頭本地黑牛,個頭不小,肚子很大,晃晃蕩蕩的,彷彿一個氨水袋。我一眼就看出這是一頭老牛,喪失了勞動能力後,或是它的主人,或是那些專門收購老牛的販子,用添加了激素的配方飼料,對它進行了催肥。我知道這樣的牛肉質粗糙,營養價值很低,但城裡人器官退化,根本分不出肉類的好壞。真有上等的肉,也不應該讓他們吃。好東西進了他們的嘴巴,等於白白地糟蹋。我知道城裡人喜歡聽好話,我們把這種經過化學催肥的老牛肉,說成是來自鄉野的、吃青草、飲山泉長大的本地牛肉,他們馬上就會咂巴着嘴巴說:味道果然不一樣啊。我完全同意老蘭的觀點,城裡人既壞,又傻,這就決定了我們鄉下人可以理直氣壯地、無愧無疚地騙他們。其實我們也不願意騙他們,但如果我們對他們說了實話,他們反而會不高興,甚至還要和我們打官司。
成天樂大叔拉着的另一頭牛是一頭肚皮上有白花的奶牛,它也很老了。老得已經不能產奶了,就被奶牛場的人當肉牛賣掉了。奶牛的肉也不好吃,就像那些生過小豬的老母豬的肉不好吃一樣。奶牛的肉不香,肉裡有很多泡沫。我看到了它後腿之間那雖然乾癟了但依然很龐大的**,心中浮起很酸的滋味。老奶牛,老耕牛,都是爲了人類做出了巨大貢獻的,按說人們應該把它們養到老死,把它們的屍體埋葬掉,還應該給它們堆一個墳頭,墳頭前最好再豎立一塊墓碑。
我沒有耐心也沒有必要逐一地介紹後邊那些牛了。在我擔任注水車間主任的那些日子裡,通過注水車間走上了死亡之路的牛,有數千頭之多。我基本上能記起這些牛的體態和相貌,就像我的腦海裡有一個抽屜,抽屜裡保存着它們的照片。但我確實不想拉開這個抽屜了。按照事先我對他們的說明,工人們把各自拉進車間的牛,塞進了一個個用鐵欄杆圍出來的格子裡,然後在它們的身後裝上了攔擋的鐵棍,使它們即使遭受酷刑也無法從格子裡逃脫。如果在每頭牛的面前安上一個石槽子,那麼我們這個車間就是一個寬敞明亮的飼養棚,但它們面前沒有石槽,飼料對它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相信,只有極少數的牛,能夠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大多數的牛,在死期將至時,還處在懵懂的狀態,這就是那些往屠宰場行進的牛,還不忘記吃一口路邊青草的原因。一切準備就緒,注水就要開始。爲了統一大家的認識,打消大家的顧慮,我再次重申:我們不是往肉裡注水,我們是在洗肉。
工人們把柔軟的透明塑料管子,插進了牛的鼻孔,從鼻孔進咽喉,一直插到胃裡。無論它們如何甩動腦袋,也不可能把管子甩出來。完成這個工作需要兩個人的配合,一個人把牛的腦袋往上提起,另一個人迅速地將管子插進去。在插管的過程中,有的牛表現得很激憤,反抗很劇烈。有的牛逆來順受,幾乎沒有反抗。但一旦管子插進去後,那些反抗劇烈的,也停止了反抗。因爲它們很快就明白了反抗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插管結束,工人們都在自己的牛前肅立,等候着我的命令。我冷靜地說:
"放水。"
工人們急匆匆地擰開了事先都進行了調試的水龍頭。十二小時之內,出水量在二百五十斤左右,誤差不會超過十斤。
第一天的注水過程中出現了不少問題,譬如個別牛在注水幾小時後跌倒在地,個別牛大聲咳嗽,把胃裡的水嘔吐出來。對出現的問題,我馬上就想出瞭解決的方法。爲了防止牛在注水後跌倒,我讓工人們在每頭牛的肚皮下邊穿上兩根鐵棍,橫擔在旁邊的鐵欄杆上。對於那些嘔吐的牛,我讓人們用黑布蒙上了它的眼睛,然後繼續往裡灌注。
在漫長的注水過程中,牛不停地排泄。我得意地對工人們說: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們要的效果。經過這一番清洗,牛體內的髒東西,全部排泄出來。它們身體內的每個細胞,都被清洗了。所以我一開始就說,我們不是往肉裡注水,我們是在洗肉。往肉裡注水,會敗壞肉的品質,降低肉的質量,但我們這樣做,會提高肉的質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經過我們這樣長時間的清洗,也會使它的肉變得又嫩又軟、營養豐富。
我看到工人們臉上都浮現出喜色來,我知道他們已經被我說服了。我知道我作爲一個車間主任的權威初步地建立起來了。
肉牛注水完成後,要輸送到屠宰車間去。但那些牛從格子裡出來後,個個步履艱難,大多數的牛走幾步後就像一堵牆壁似的跌翻在地,而且跌翻在地後,絕無自己站起來的可能。我命令四個工人擡一頭跌翻在地的牛,但那四個工人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牛還是四平八穩地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喘着粗氣,嘴巴和鼻孔裡往外冒水。我命令八個工人圍上去。我站在旁邊喊着號子,那八個工人,都彎着腰,撅着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總算是把牛擡起來了。牛站起來了,晃晃蕩蕩地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又跌翻在地。
這是事先沒有考慮到的問題,我感到很羞愧。工人們都在偷着樂。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父親站出來,幫我解決了困難。他讓工人們去宰牛車間扛來了十幾根圓木,鋪在地上,然後又讓人找來繩索,拴在牛角和牛腿上,讓一撥工人在前面拉,讓兩個力大的工人手持撬棍,在後邊一下下地撬着牛屁股,幾個手腳麻利的工人把後邊空出來的圓木,迅速地挪到前面。就這樣,我們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沉重的牛,拖進了屠宰車間。
我的情緒很低落,老蘭安慰我說:
"沒有關係,小夥子,你很成功,注水——不不不,洗肉之後的事情,本來就不應該由你來管。來來來,讓我們想想辦法,看看怎麼樣才能夠用簡捷而方便的辦法,把洗過了的肉牛運送到屠宰車間裡去。"
我說:"老蘭,你給我半天的時間,我一定能夠想出解決的方法。"
老蘭看看我的父母,說:
"你們看,小通怕我們搶了他的功勞呢。"
我搖搖頭,說:
"我不是要搶什麼功勞,我是要證明自己。"
"好吧,"老蘭說,"小夥子,我們相信你,你大膽地設計,不要怕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