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著名電影演員黃飛雲,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情人。十幾年前老蘭對我這樣說過。登載過她的玉照的報紙、刊物、海報,如果能集中起來,可以裝滿一艘萬噸貨輪。十幾年前老蘭在許多場合這樣說過。大和尚,老蘭用他的嘴巴,爲我們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斕多姿的情愛史。我當然知道這個美麗的黃飛雲,她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氣的生動容貌,像一掛珠簾,垂掛在我的面前。即便現在她已經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兒女們的母親,成了那套鳳凰山豪華別墅的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隊追蹤的重點對象。她的車頭上立着一個小人的豪華轎車,從豪宅下的地道開出去,然後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開下盤山公路。遠遠地看上去,轎車似乎是從天上開下來的。她的出行,曾經被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報記者喻爲"九天仙女下凡塵"。她從車裡鑽出來,戴着墨鏡,侍女在後,抱着她的兩條狗,一條名叫拿破崙,一條名叫費雯麗,都是常人認不出來的名種。她急匆匆地穿過大飯店懸掛着一片水晶燈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崗岩地面映出了她裙子裡的風光,這也是這座飯店被諸多女星詬病的一個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諸多明星的理由。飯店的侍應生其實已經認出來她,但不敢張揚。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隨着她移動的裙裾而移動。在電梯門口,她示意抱狗的隨從留步,自己進入電梯。半邊透明的電梯載着她飛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層。這是貴賓層,有豪華得讓人民造反的總統包間。她敲門,一個男子出來應門。問她找誰。她撥開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廳裡,遍地是花朵。她踐踏着那些名貴的黑色牡丹花,輕車熟路地進入了主臥室。那張大得可以在上邊騎自行車的大牀,擺在房間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牀上無人,但衛生間裡水聲喧譁。她踢開門,蒸汽撲出。戲水聲和女子的笑聲也撲出。霧氣漸淡,看到了那個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裡,水像泉眼一樣,咕嘟嘟地往外冒着。四個妙齡的女子,把蘭老大圍在中央。許多的紅色花瓣,溢出池外。我們看到,影星掏出一個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後輕輕地說:硫酸。說完抽身便走。四個女子,尖聲驚叫,從水中跳起,爬出來,原本白花花的身體,都被染黑。身體是黑的,臉是白的。蘭老大卻穩穩地躺在水中,閉着眼睛說:晚上我請你吃飯,三樓,淮揚春。影星轉身走出臥室,我們聽到她說:你也去找幾個品位高一點的。我們聽到老大在浴池中說:但是她們比你年輕啊。我們看到影星在客廳裡繼續踐踏那些花朵,一邊踐踏還一邊吐口水。那個守門的男子,兩眼發直,看着影星在客廳裡撒潑。門鈴被撳得暴響,兩個保安衝進來,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影星撿起一束藍色的花朵,對準保安的頭臉,死勁地抽打。保安抱着頭竄出去。外邊鈴聲大作。
肉聯廠開業後不久的一個晚上,父親、母親、老蘭,還有我和妹妹,圍坐在我家堂屋裡的桌子邊上。電燈明亮,照着桌子上那些散發着微弱熱氣的肉,還有那些葡萄酒,瓶子裡的和杯子裡的,都是深紅的顏色,像新鮮的牛血。他們吃得很少,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實我和妹妹都是有點酒量的,但母親不讓我們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嚕。我也有點困。吃飽了肉犯困,這是我們的習慣。母親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對我說:
"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我說,"我要跟你們談談我不上學的事情。"
"蘭總,"母親說,"這孩子不想上學了,要到肉聯廠去上班。"
"是嗎?"老蘭笑眯眯地問我,"說說道理,爲什麼要休學?"
我打起精神,說:
"因爲學校裡教給我的東西是沒有用處的,因爲我對肉很有感覺,我能聽到肉說話的聲音。"
老蘭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他說:
"小通,你是個怪才,沒準還有點特異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學還是要上的吧?"
"堅決不上了。"我說,"讓我繼續上學是浪費我的生命。我每天都從陰溝裡鑽到肉聯廠去參觀,我發現了很多問題。如果你們讓我去肉聯廠工作,我會幫你們解決這些問題。"
"別說這些不着邊際的瘋話了,睡覺去,"父親不耐煩地說,"我們有事情要商量。"
我還想爭執,但父親板着臉,怒吼了一聲:
"小通!"
我嘟噥着進了裡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紅木椅子上,聽着外屋的動靜,看着外屋的情景。
老蘭把玩着高腳玻璃酒杯,讓杯子裡的酒轉來轉去。他冷冷地問:"老羅,玉珍,你們說,我們這個幹法,是賠還是賺?"
"如果肉價提不上去,肯定要賠。"母親憂慮地說,"他們並不因爲我們的肉不注水就給加價。"
"我來找你們就是爲了這事,"老蘭呷了一口酒,說,"這幾天我和黃豹冒充肉販子到周圍幾個縣的肉聯廠去轉了轉,看了他們的成品肉,發現大家都在往肉裡注水。"
"可我們是在大喇叭裡當着領導的面吆喝過的。"父親低沉地說,"這纔過去幾天?言猶在耳嘛。"
"夥計,"老蘭說,"沒有辦法,眼下的市場就是這樣,你不願意往肉裡注水,我也不願意往肉裡注水。但我們不注水,別人注水,我們就要賠,就要倒閉。"
"我們應該想別的辦法。"父親說。
"你說吧,"老蘭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我確實很想堂堂正正地乾點事情,如果你有好的辦法,我們堅決不注水。"
"我們可以去向有關部門反映,揭發那些往肉裡注水的廠家。"父親有氣無力地說。
"這也算是個辦法?你說的那些有關部門,掌握的情況比我們多得多,他們什麼都知道,但他們也沒有辦法。"老蘭冷冷地說。
"蟹子過河隨大溜嘛,"母親說,"大家都注水,我們不注水,除了說明我們傻,別的什麼也說明不了。"
"我們可以乾點別的,"父親說,"爲什麼非要屠宰?"
"我們除了屠宰還能幹什麼?"老蘭冷笑道,"這是我們的長項。就說你那估牛的本事,也是屠宰行當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算什麼?"父親說,"我是一無所能。"
"我們都沒有別的本事,"老蘭說,"但我們幹屠宰有優勢。即便是往肉裡注水,我們也比他們注得巧妙。"
"注吧,羅通,"母親說,"我們總不能幹賠本的生意吧?"
"你們都要注,那就注吧,"父親說,"只要檢疫站老韓他們那邊不找我們的麻煩就行了。"
"他敢,"老蘭說,"他是我們喂出來的狗!"
"翻臉的猴子變臉的狗啊!"父親說。
"你們只管放開膽子幹,老韓那邊我去擺平。不就是再陪他們打幾桌麻將嗎?"老蘭說,"其實他很清楚,檢疫站是因爲肉聯廠而設,肉聯廠存在着,檢疫站纔會存在。"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父親說,"但是我希望我們不往肉裡注福爾馬林。"
"那是自然,我們都是有良心的嘛,吃肉的人,多半還是老百姓,我們要爲他們的健康負責。"老蘭嚴肅地說,"我們要注最清潔的水,"老蘭輕鬆地說,"其實,注入微量的福爾馬林,對人並沒有什麼危害,沒準還能防癌抗病,延緩衰老,益壽延年呢。但是我們保證不往裡注福爾馬林,我們的目標很遠大,我們不是過去的那種一家一戶的小屠宰,我們是大屠殺,拿不準的事我們不做,不能拿人民的健康做試驗。"老蘭換上了一副笑臉,說,"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要把肉聯廠建成現代化的大企業,建成自動生產線,這頭把牲畜拉進去,那頭就出來香腸、罐頭,那時,注水不注水,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母親神往地說:
"有您的領導,我們一定能實現這個目標。"
"你們都很會做夢,"父親冷冷地說,"還是想想注水的事吧,怎麼個注法?注多少?如果注了水被人告發了怎麼辦?過去是一家一戶,現在是人多嘴雜……"
我從裡屋裡走出來,鄭重其事地說:
"爹,我想出了一個注水的最好的方法。"
"你怎麼還不睡?"父親說,"大人的事你不要摻和。"
"爹,我不是摻和。"
"讓他說嗎,"老蘭道,"說吧,小通,聽聽你的高見。"
"我知道你們往肉裡注水的方法,我們屠宰村各家各戶的注水方法我差不多都看到過。大家都是在動物被殺死之後,用高壓水泵,通過它們的心臟,往裡注水。這時候,動物已經死亡,它們的器官和細胞,已經沒有吸收水分的能力,所以,注進去一斤,起碼流失八兩,"我說,"爲什麼不能在動物活着的時候就往裡注水呢?"
"有道理,"老蘭道,"繼續往下說,夥計。"
"我看到醫生給病人輸液,受到了啓發,我們也可以在宰殺牲畜之前,給它們輸液。"
"那多慢啊。"母親說。
"我們不一定給牲畜輸液,我們可以用別的方式,"老蘭說,"但你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好了。生前注水和死後注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死後注水,是真的注水,"我說,"但生前注水算不上注水,生前注水,是爲了清洗它們的內臟,連它們的每根血管都清洗一遍。我相信,這不但可以達到你們提高產肉量的目的,還會相應地提高肉的質量。"
"小通賢侄,你說得太精彩了。"老蘭哆嗦着手指,從煙盒裡摸出一支香菸,點燃,抽着,說,"老羅,聽到了嗎?兒子比我們靈光,我們都老了,腦子不會拐彎了。是的,我們不是給肉注水,我們是給牲畜喂水,我們喂水的目的是清洗牲畜體內的有害物質,是爲了提高肉的品質,可以把這道工序叫做洗肉。"
"那我可以去肉聯廠上班了吧?"我問。
"按說你是不用去上學了,你再上學就把那個蔡老師活活氣死了。"老蘭說,"但事關你的前途,還是聽你父母的意見。"
"我不想聽他們的意見,"我說,"我只想聽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啊,"老蘭狡猾地說,"如果你是我的兒子,不上學也罷,但你不是我的兒子啊。"
"這麼說你已經同意我到肉聯廠上班了?"
"老羅,你說呢?"老蘭問。
"不行,"父親堅定不移地說,"有我和你娘在那裡幹就夠了。"
"沒有我你們辦不好這家廠子的,"我說,"你們是對肉沒有感覺也沒有感情的人,你們生產不出好肉。你們就試用我一個月怎麼樣?如果我幹得不好,你們可以攆走我,那樣我就去好好上學。我幹得好也不多幹,只幹一年,幹滿一年,要麼我去上學,要麼我就遠走高飛,到外邊大地方去闖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