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息府大門。

在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府門前,可以見到十來匹神態高貴的純白獨角獸一線排開,在獨角獸面前的,便是八人擡的豪華喜轎,不過讓人頗感意外的,喜轎不是一擡,而是兩擡,而且顯然其中的一擡裡有人。

此外,便是沒有人看到新郎,那些在廊街下軍人般站立的王室迎親隊伍,全不是披紅簪花的那個人。

新郎哪裡去了呢,難不成已在息府中?可這刻喜堂裡身爲岳父也只能坐了側椅的息天隱正在用指頭惱怒地敲着扶椅:迎親的隊伍都已到了,那小子怎麼還沒出現?

而息府西南處的一間房間裡,滿頭銀髮的趙嬤嬤正爲息嬙做着妝扮的最後一道程序——貼花黃。

她的母親萊娘正坐在梳妝檯旁側的一張椅子上,嫺靜眼神中多了份平常不見的傷感。

在趙嬤嬤貼上那片花黃後,萊娘站了起來,揮手示意趙嬤嬤出去。

“嬙,從今後你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在別人家可跟自己家不一樣,何況王室更不是一般人家,”萊娘走到梳妝檯前的息嬙身側,銅鏡中映出的母女身影一時讓她有些眼角潮溼,“你性格快意任事,不肯稍有妥協,此後如有事情,切不可莽撞,定要三思而後行,這是爲娘最最放心不下之處,你定要答應爲娘。”

“娘——”息嬙哽聲,眼裡早已是晶亮一片。

“你答應娘。”萊娘加重語氣。

“娘,我答應你,我以後凡事都會考慮清楚……”息嬙一把伏在了自己的母親懷裡。

“夫人,王室的迎親隊伍已到了。”門外,趙嬤嬤提聲道。

“出去吧。”萊娘收起自己的情緒,身體離開息嬙,將桌上一面紅紗覆上了息嬙的臉。

息嬙久久地透過那面紅紗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在突然的一刻,她起身,隨着她的母親走了出去。

穿橋過廊,熟悉庭院如一幀幀畫面般走馬看花過。

在搖青苑前,息嬙突然就停了下來,竹影深深處,軔曦就如千年青巖般地站在斑駁竹光月影中,在萊娘、趙嬤嬤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息嬙整個的人突然就倏忽不見了。

“你帶我走。”背轉山坡處,息嬙摘下面上的紅紗,字字鏗鏘地說。

一貫微笑的軔曦這刻裡面上卻露出似痛苦似無奈又似嘲笑的表情,然後他搖了搖頭。

“爲什麼?”

良久,軔曦纔開口,聲音痛楚:“我是你父親救的。”說完這句話後,軔曦整個的人已消失不見。

息嬙矗在那裡,眼淚忽然不自禁地就流下來了,五年前,軔曦在一次受傷瀕死的情況下爲息天隱所救,此後便一直效力息府,對她的父親可謂是忠心無二,也因爲他才幹非凡,息天隱很快便把他提拔成自己身邊最得力也最親信的人,此後一直視若親兒般待他,如果要軔曦做出背叛息天隱的事,那無疑比殺了他自己還難。

息嬙從怔怔中轉過身來,在淚眼婆娑中,她忽然就見到自己的父親息天隱正在數米遠處一臉冰霜地看着她。

***

佈置得紅簇簇的喜堂裡,此刻已是賓朋滿堂,息天隱、萊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側椅上,房子正中的正位卻空着,只有一位面色極其紅潤的腆肚官兒站在旁側。

“我乃禮部儀官黃無衍,三王子前些時不幸染恙,但他依然抱着有病之身,前來迎娶新娘,他本堅持着要親到喜堂之上,向他尊敬的岳父母恭執子婿禮,無奈這一番鞍馬勞碌之下金體忽然不適,不能成行了,三王子此刻便在迎親的一面喜轎之內,還請息爺及息府衆親朋體念,等下新娘上轎之後,將與王子的坐轎並行並走,這樁新事想必定會成爲天落城的一樁美談……”他唾沫橫飛地連篇累牘地說了下去,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紅紗下的息嬙神遊體外地站着,萊娘卻一顆心冷得慢慢結了冰。

——迎親這般的大事,新郎尚且如此怠慢,這小兩口以後的日子怎生過?商諾除了傳說中性格冷僻外,身體並無大差,怎會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呢?這……自己的女兒看起來是個不動聲色的女孩子,可內裡卻是炭火之性啊。

擔心歸擔心,那個極有演說天份的腆肚官終於講完了他最後的一個字,披着紅紗的息嬙也終於在一片吹吹打打中,坐進了喜轎中。

兩頂喜轎跟着被擡了起來,那些神態高貴的獨角獸以及迎親軍隊行在了喜轎前後及兩側。

吹吹打打的樂手們走在隊伍最前。

在這支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開過去很久之後,萊娘依然站在府門前,一雙眼中怔怔地流下淚來。

她不曾看到,一個人影忽然如風拂柳絮般掠過,追向了這支迎親隊伍。

單看這飄移身形,便可以猜出她便是那位人見人愛的殷芙芙姑娘了。

殷芙芙現在的心情並不好,因爲昨天她不但跟丟了白斬,還讓那個不識好歹的小子塞了她個特大的榧子。

“你叫殷芙芙?”七轉八折的巷子裡,白斬忽然回過頭來,問她。

“嗯。”她點頭,確認般地,她又再點了一次頭。

“我叫白斬。”白斬道。

“我早已經知道了。”她帶着三分疑惑地望向他。

“如此,想必你也很明白,我姓白,你姓殷,我們之間全無關係,可是?”

聽到這句話後,殷芙芙忽然發了怔,半個時辰前的幸福感覺陡然如冰塊消融般層層瓦解,她一時不知己身何存,然後等她醒復過來的時候,白斬已經不見了。

“誰希罕你!”她揮着拳頭恨恨地對着空寂巷道的空氣喊道,然後這句話後,她忽然就垂下了頭,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泄了氣。

在“一來沏”客棧裡,她高睡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等她頭昏腦脹醒來時,已經是夜初時分了,在醒來的剎那,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息天隱那個老頭子的話,然後她就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漱了口冼了臉填了肚子,可等她趕到息府的時候,迎親的隊伍還是早她一刻離開了。

好在是迎親,隊伍便走得慢,所以一炷香的時間後,殷芙芙便看到了那些神態高貴的純白獨角獸。

喜轎呢?她身形再幾個飄轉後,便也看到了。

——有沒有搞錯,有兩頂?

殷芙芙忽然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了,這樣的話,息姐姐是在哪一頂中可就是二選一的選擇題了,真是有意爲難人啊,若以後有人聽說她劫新娘不成反而把新郎劫走了,那豈不成天落城天大的笑話了?

原來她緊趕急趕地趕到這裡,便是想着要劫走新娘這樣的稀奇事,她純真的心靈世界裡,還不能眼看着她喜歡的息姐姐嫁給一個息姐姐她自己不喜歡的人。

王室的這支迎親隊伍都是天落城訊練有素的精銳軍人,而且人數在一百左右,且其中不乏一二頂級好手,憑殷芙芙的這點微末道行,要想從這些人中把一個她完全不能確定是否會跟自己走的人劫走,無疑是件極其異想天開的事。

可殷芙芙偏偏不是那種一遇事就會退縮的人,所以她小小心心地墜在後面,等着某個上天降下來的好機會。

這個機會,在通往天落王宮的最後一段路途華雁道呈現在她眼前時,還是沒有出現,而迎親隊伍一旦踏上這條無所遮蔽的康莊大道,也就等於宣叛她所期盼的上天降下的好機會終於完美終結了。

也就她近乎絕望的這刻裡,一個天賜的良機突然就出現在了眼前。

前面,一個吹打手忽然急匆匆地鑽入了旁邊的樹林之中。

殷芙芙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掠到了那個吹打手噓噓的地方,一隻粉拳攢了十三分力氣,將那個爽快的人一拳震暈。

然後,她在千分之一秒裡剝下了那身吹打手的衣服,帽子下扣遮住大半臉面後,她混入了吹打手的行隊之中,她墜在最後的位置,身後便是那兩頂喜轎。

天空中的淡淡月光照着這些月光下行走的一張張明暗不定的臉,沒有人發現其中一個吹打手已經調包了,殷芙芙便在這羣人中鼓着腮幫裝模作樣地吹着那不發一響的鎖吶。

迎親隊伍踏上了華雁道。

道旁的樹木上,一盞盞紅色燈籠依次被點燃,一條紅色氤氳的燈火道路呈現在衆人眼前,歡迎着這支迎親歸來的喜慶隊伍。

殷芙芙將帽子再往下扣了扣,她心裡實在緊張得要命,這裡可不是在暗淡月光下行路,只要前面的一個人回過頭來,就會發現她是個冒牌貨。

好在,前面的人始終沒有回過頭來,而王宮的大門——正天門也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門前除了兩列挺胸站立的軍士外,還有一禮儀執事、幾名官員和幾個太監。

“所有樂手止步,去西角門口執班房領取賞銀,餘隨我進宮。”禮儀執事脫着長聲道,一太監便在他話音落時,沿城牆走了過去,示意樂手們跟他走。

殷芙芙急得一身出了汗,也就在這最後的機會裡,她豪賭一把如落絮般輕沾着貼到了一名轎伕之後,一飄身閃進了其中一頂喜轎之內,這動作渾然無跡,竟沒有人發現,而誰也不曾注意到那批吹打手少了一個。

不過只要這批樂手帶到西角門口分發銀子時,所有人便會發現一名吹打手不見了,那時——殷芙芙現在可沒心思去想這件事,她只是一雙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

轎子中,一個有着蒼白麪容、大理石般完美輪廓的少年,正神色疲軟地躺在轎中的大紅軟墊上,面色不波地看着她這個闖入者。

竟是白斬!她忽然就發現他穿着大紅婚服,婚服上簪着大紅花朵。

她無聲,外面的世界也忽然就消失了聲音,轎子是怎樣進入王宮的,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的,她也不知道。

直到白斬擡身的時候,她才從一種怔怔懵懵中醒復過來。

白斬從轎子裡走了出來,殷芙芙機械人般地跟着走了出來。

這是一間佈置得華麗喜慶的房間,帳褥、桌椅、酒杯、燈燭等一應之物都是大紅的,正是新人的房間。

白斬從轎子裡出來後,便躺到了東壁一張躺椅上。

殷芙芙站在他面前。

“你叫白斬?”她問,很機械。

“對。”

“你也叫商諾?”

“對。”

“你是天落城的三王子?”

“對。”

“你是今天的新郎?”

“對。”

白斬說出這個字後,殷芙芙忽然轉身就朝門口走了出去——她完全不去管自己走出這扇門後會有怎樣的後果,她也完全不知道,那些因吹打手事件而暗中行動起來的宮廷衛便伏在王宮中每個可能的角落,準備將某個冒然出現的人抓捕歸案。

在她的手觸上門的剎那,另一隻手忽然橫在了她的手前。

是一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她回頭,便看到白斬同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然後她對上那雙異樣清澈此刻卻極其疲軟的眼睛。

眼前的人,忽然無聲地滑了下去,躺倒在打磨精光的地面上,如敗落的花朵,她這時才注意到他胸前的大紅婚紗,顏色正一點點地染深,再染深。

她忽然就抓住了那塊衣衫,然後發現自己的指尖裡一點點地滲出血來。

——他受了傷?難道是昨日他撲倒在自己身上那刻裡受的傷?

殷芙芙忽然就將躺在地上的人背在了後背,一隻手又觸上了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