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的具體損失情況,楊寰尚在統計,不過數目多半和魏學文估算的差不多。
兩天來,金軍鑲白旗部給明軍造成的傷亡人數比之安平河之戰的損失都要多。
黃牙辮子們好像吃了瘋藥似的攆着明軍,一天能前後換兩三撥人馬對明軍發起進攻。
這導致蕭部自安平河畔突圍至今,短短一百多里路就折損了近五百名士兵。那些在安平河之戰負傷的士兵好不容易跟隨部隊衝出了包圍圈,卻一個個的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這麼說,攏共不到七百人是吧。”
蕭伯芝搖頭嘆了口氣,雖然早就知道撤退的這條路不好走,但傷亡之大還是讓這位當年跟隨楊鎬遠征朝鮮的老將也感到痛心。
一千五百人來的,現在只剩下不到七百,足足少了一半還多,這仗打得太慘了!
“將軍,咱們傷亡是大了些,可建奴那邊也不好過。”
魏學文一直是以“將軍”來稱呼蕭伯芝的,哪怕對方跟他十三叔索要的都督還沒有落到實處,實際上的官職只是五品的義州守備。在此之前,也僅僅是六品的建州備禦。
守備這個官銜是遠當不得將軍一稱的,但魏學文依舊如此稱呼蕭伯芝,只因十三叔很是看重此人。
甚至十三叔還說過他遠不如蕭伯芝,要是老天爺再給一次機會,他纔不會讓蕭伯芝搶了什麼七大恨的美譽呢。
十三叔有時候說話就是深奧,讓人聽着糊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可這不影響學文把十三叔的話當聖旨一般。
而且,他也願意這樣稱呼蕭伯芝,這個滿臉鬍子的大漢打起仗來確是有兩把刷子,不是那些尋常衛所出來的傢伙們能比的。
不遠處,正有一個腿上受了箭傷的士兵艱難的往大車上爬,他沒有讓身邊的人幫忙,因爲那些人要擡那些不能動傷員的上車。
戰死的士兵屍首都被集中擡到了幾架大車上,蕭伯芝下令不許丟棄死去士兵的屍首,他要帶他們回去,哪怕是魂。
明軍的死傷大多是金軍騎兵的衝擊造成,除去那些直接被撞死、踩死、砍死的,餘下的多是被金兵弓箭直接射死,負傷的不在少數。箭傷倒是好治,但那些斷腿斷手的卻只能是聽天由命,盡人事了。
魏學文視線中,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士兵腦袋耷拉在車廂上,年輕的臉蛋已無一絲血色。
蕭伯芝也見到那個年輕的士兵,他沉默無言。
幾十具半個時辰前還在隊伍中緊隨自己腳步向着南方前進的鮮活生命,就這麼失去生機趴在車上一動不動,任蕭伯芝再怎麼見慣生死,神情也不由凝重起來,胸口跟被堵住似的難受。
見主將情緒低沉,魏學文在邊上遲疑了下,還是開口道:“將軍,有些弟兄怕是不行了,要不要過去看看?”
“去送他們一程吧,”
蕭伯芝擺了擺手,平復低沉的情緒,沉聲道:“弟兄們畢竟是跟蕭某人出來的,蕭某如今卻不能帶他們回去,這走之前怎麼也要看他們最後一眼的。”
..........
重傷垂死的士兵被安置在隊伍的後面,蕭伯芝和魏學文一路過去,士兵們紛紛行禮。
兩側的野地中,有明軍士兵正在挨個檢查屍體有沒有還能喘氣的,若是發現自己人立即就擡出來。
若是發現的是黃牙辮子,則是二話不說便割了他的脖子,管他是死是活。
“把能用的東西都撿上,死人身上的甲衣也扒下來,別給建奴留下!”
“搜仔細了,要是有弓箭什麼的都拿過來,等會還要用呢!”
“......”
賴三正帶着人撿尋建奴丟棄的武器和能用上的東西,見着蕭伯芝和魏公公的侄兒學文過來,忙打了聲招呼。
蕭伯芝朝賴三點了點頭,示意他忙自己的。
魏學文是認得賴三這個家鄉人的,他給了賴三一個眼神,意思蕭將軍現在情緒不太好,讓賴三不要多話。
“將軍,他們...”
負責照顧重傷垂死傷員的是周小旗,他剛剛擦去淚水,因爲這些重傷員中有他的手下施大勇。
“姓施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你說過要和我一塊去皮島娶我大妹的呢...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我答應把大妹嫁給你,答應了...”
八旗蒙古降兵出身的巴音,拉着這個平日老喜歡佔自己便宜的傢伙在哭泣。
施大勇的傷勢很重,他是在保護巴音的時候被一個黃牙辮子兵的刀砍到了臉。
那一刀砍的很深,幾乎把施大勇的半邊臉給切掉了。
這種傷勢,便是神仙來了也救不活。
半昏迷的施大勇可能還有些意識,他的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滿是血並豁了口的嘴巴也似乎想要張開說些什麼,但他終究是無力發出聲音。
“將軍!”
巴音擡頭看向走到他身邊的蕭伯芝,不住的抽噎着。
蕭伯芝定定的看着躺在大車上的施大勇,這個人他認識,前不久去金營的就是他。
是個有種的漢子!
“一路走好。”
蕭伯芝俯身在這個勇敢的士兵耳畔輕聲說了一句,他知道對方已經死了。
邊上,魏學文突然衝到了第三輛馬車,死死的盯着上面的一個重傷員,雙手在不住的顫動着。
那個人,魏學文認識,正是隔壁村的範老二,也是他十三叔當年回家鄉招兵時第一批報名參軍的。
範老二家很窮,年過三十才娶了親,媳婦一下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爲了養活這兩個兒子,範老二沒法子才投的軍。
因爲是魏公公家鄉子弟兵,又是最早參加的皇軍,所以範老二這些年升的雖然不如那些跟魏公公沾親帶故的,但也已升了總旗。
魏學文上次遇見他時,範老二還說等這回再立點軍功的話,怕就能升百戶了,到時他就請假回去看看。
魏學文當時還說範老二要回去的話就幫他也帶點東西回去,沒想到,範老二卻是再也不能回去,再也不能見到他那兩個兒子了。
範老二傷勢很重,呼吸越來越弱,本已經閉上眼睛的他似乎感受到有人在看他。
他努力睜開了眼,眼前卻是模糊一片。
恍惚中,範老二似乎看到自己那倆拿着撥郎鼓蹦蹦跳跳的兒子。
“爹爹”的叫喊聲是那麼的清脆,是那麼的可愛,是那麼的叫人打心底歡喜啊。
呼出最後一口氣後,範老二的腦袋耷拉了下來,是那麼的不甘,又是那麼的痛苦。
魏學文落淚了。
他一直以爲自己很堅強,絕不會因爲生死而落淚,因爲當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都要因爲認識的人死了而哭哭啼啼,還不如收拾東西回老家種地去呢。
但這次,他真的落淚了。
“範二哥,範二哥...”
魏學文跪在了範老二面前,“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
他很愧疚,如果不是十三叔,範老二現在也許正抱着他兩兒子在地裡忙活,不會死在這千里之外的遼東。
魏家對不住範二哥啊!
男兒淚,不輕流。
立志沙場報國也罷,立志不給老魏家、不給十三叔丟人也罷,再大的抱負,再大的志向,也不及眼前範老二的屍體來得更讓魏學文刻骨銘心。
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給人的滋味,感受到了戰爭給人的痛苦。
“呃!”
長嘯聲讓附近的士兵們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事,怔怔的望向聲音傳來的所在。
魏學文的舉動讓蕭伯芝不能不動容,他也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不可能真的無視士兵的生命,無視士兵的死亡。
但他是主將,他要爲活着的部下負責。
“能動的,不能動的,都跟蕭老子走!蕭老子帶你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