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來愈暗了,韋君寧不知自己在窗前究竟等了多久,也不願去算。等他,她其實從來沒有怨言,可這次,時間的確太久了,而她的左眼也跳了許多次。
昨日慘絕人寰的殺戮猶歷歷在目,鶯子的傷也不知何時能痊癒。韋君寧痛心,終於擱下未曾一動的針線,起身走出。她早該出門尋找纔對。
大概是要下雨了,這兩天得天氣一直不好,陰陰沉沉的帶着壓抑。
她前進的方向,是齊家。她想看一下殷沐是否在陪着齊燕行,鶯子這事他受的刺激極大,已經兩天沒有聽到齊家歡樂的笑聲。無情無心兄弟,也是一大早便跑出陪着無爭,孩子們的事總是交給他們自己處理更好些。
無塵則是睡了,小姑娘最近變得更嗜睡了,近乎都能算是沒日沒夜的睡。她也便是趁着無塵睡着了才能脫身。
韋君寧微蹙着眉,陰霾的天色下,齊家顯得更灰暗了。她不由自主的轉身回望,原來自家也變成這副樣子。
走到中間,齊燕行從敞開的木門探出,緊走進步靠近,笑着喚道:“嫂子您來了,鶯子沒事了,都有體力與我鬥嘴了呢!”
韋君寧心底一暖,也笑:“吉人天相,你也讓着她一些,好好養傷要緊。”
齊燕行不好意思的搔搔後腦,道:“嫂子您來做什麼?大哥呢,我有事找他?”
韋君寧心底咯噔,面色陡然慘白:“他不在你那裡?”
齊燕行也一愣,低道:“昨天中午之後就沒見過了。怎麼,大哥出去了?”
韋君寧心沉,眼角又開始跳了起來,雙目登時氤氳。“我,我也不知,他一早便出門,現在……現在未歸!”她說着顫抖起來,焦急的東張西望,茫茫原野哪見一人身影!
齊燕行也急了起來,卻也曉得安慰韋君寧要緊。“嫂子先別急,我去找大哥,你先去跟鶯子聊聊天,她正念叨着無聊呢!”他說着便推韋君寧前進,韋君寧窘然道:“無塵還睡着呢,我先去把她帶來。”
齊燕行笑着揚揚手,道:“不用了,我去比較快。嫂子您去晚了,遭殃的可是我!再說,無塵嘛,我這乾爹都已經很久沒抱過她,都快算作不稱職了!”
韋君寧失笑,看着齊燕行迅速走遠的身影,也便踱到內室。
沈鶯語仍是趴着,姿勢與昨日見時沒什麼兩樣,氣色卻好了不少,尤其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爲她添了不少彩。
“嫂子來了呀!”沈鶯語笑着輕呼:“你可來了,否則我真是要悶死在這裡了!”她皺眉,“都怪齊燕行,非說與他鬥鬥嘴就不難受了,豈止更無聊!”
韋君寧笑嘆:“我這不是來了。”快言快語的沈鶯語,的確是耐不住就這樣一動不動的趴着。她搬過一隻木凳坐在榻邊,溫言道:“感覺如何,傷口還疼不疼?”
沈鶯語舒服的眯起眼,道:“好多了,還不多虧了嫂子的藥!”
韋君寧呵呵笑,正不知如何開口時,齊燕行已是將殷無塵帶至。走向前來交給韋君寧,豈料沈鶯語卻是不依了。
“喂,齊燕行!”齊燕行剛走了兩步便被沈鶯語喊住:“你想累壞大嫂啊,還不把無塵放到榻上交給我!”
齊燕行哭笑不得,轉過身挑眉睨她:“你?你都自顧不暇了,還要怎麼照顧無塵?”
“多事!喂,你別走啊!”沈鶯語叫囂,忽的**:“啊……”
齊燕行果真停下腳步,猛回頭見到的卻是沈鶯語不懷好意的笑。他蒼白着臉無奈的搖頭走回:“算我怕了你!”
韋君寧則是失笑。
齊燕行接過殷無塵,將仍在熟睡的她安放在距離沈鶯語最遠的角落,仍不忘板着臉訓斥:“小心點,可不要毛手毛腳的弄傷無塵!”
沈鶯語冷瞪:“多嘴!”
齊燕行帶笑讚賞的望了她一眼才安心離去——夫妻二人的心思,大概只能瞞得過狀似置身事外的韋君寧了。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山谷外的殷家營帳,陡然傳出這麼一句怒喝,帳外之人也如遭雷擊的愣住——他竟然妥協了!
帳內只有三人,殷涿、殷沽、殷沐。
那一聲怒吼,來自三人中最沉不住氣的殷涿。他正驚駭的瞪着殷沐,銳利的視線彷彿挖出他的心確認才甘心。與殷沐坐在木桌兩端對峙的,是殷沽,他已是冷眼審視殷沐,試圖從中找尋絲毫破綻。
對他們而言,這話,畢竟太難以置信。殷沐,逃離了十多年的殷沽,竟想着迴歸!
“我說,只要你們放過燕行一家,我可以隨你們回洛陽,任由長老處置。”
殷沽冷哼:“單單你一人回去?”
殷沐眼光沉下,頃刻黯然:“不,我們,包括無情無心無塵。只要你們放過齊家,我殷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殷沽喝了口酒,低道:“怎麼陡升這種念頭,你不是一直想着離開殷家,能走多遠是多遠?”
殷沐一嘆,道:“能走多遠走多遠?諸位堂兄弟,未免太看得起殷沐。且不論以後,單單眼前這劫,殷沐便不知能不能逃過。”他目光如熾,“若各位應允,明日便可出發去洛陽!”
殷沽又喝了口酒,良久道:“給我個理由。”
殷沐想了片刻,道:“我不能容忍殷家之事波及到燕行。放過他們,我殷沐任爾處置。”
“說的什麼話,大哥!”輕嗤的嗓音自帳外出入:“當我齊燕行是藏在人身後的敗類!”陡然想起鏗鏘的兵刃相擊,聲音落定,再道:“沒想到大哥竟是這樣想我,還真是叫人難過啊!”
“哧”的一聲尖銳的巨響,營帳左側竟是被扯出一道近兩米長的口子。張開的縫隙前,剛巧站着一臉笑意的齊燕行。短刀扣在手中,齊燕行將其擡至脣邊輕吹一口氣,“太久不用,這刀都蒙塵了,險些就要鈍掉!”
殷沐不敢看他。他方纔的言語的確對不起二人交情,偏偏被齊燕行逮了個正着。
“齊燕行,”殷沽冷酷的站起,斥道:“你來做什麼,殷家自家之事,不勞煩外人插手!”
“外人?”齊燕行冷哼,笑的更明顯:“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呀,我可是外人?”
殷沐爲難,不語,齊燕行接着開口:“既然不說那便不是,我與大哥講話,你們這些外人才不可插嘴!”他轉而笑對殷沐,“你說是吧,大哥?”
殷沐臉色微變,良久沉聲開口:“燕行,對不住!”
齊燕行不以爲意的擺手笑道:“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倒是大哥再不回去,可真要對不起一個人了。”
殷沐心一緊:“誰?”
齊燕行笑道:“除了大嫂,還能有誰!”他忽的正色,“大嫂可是找了你有一會兒了,來之前我叫鶯子陪她,不過那個傻丫頭又能完成什麼囑託!若不想大嫂傷心難過,我勸大哥你還是這就隨我回去!”
殷沐黯然,他失誤了,竟忘了他已不是當年孤身一人,莫名消失不見君寧甚至幾個孩子也要擔心。“就回。”殷沐道,皺起濃眉:“燕行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與這些緣淺的……”
“曉得曉得!”齊燕行搶言笑道:“大哥要與他們話別,身爲人弟的自然明白。”他說完便大搖大擺的自裂縫走出,笑意盎然。
齊燕行走的很遠,殷沐聽的出。心忖他大約聽不出言語時,殷沐開口,臉色比之以往更加陰沉。“放過他們,我回殷家,向長老們請罪。”
殷沽不語,居高臨下的打量他,良久不發一語。依長老之言,殷沐的確可以會殷家,而且長老們還會既往不咎他過錯。但,他卻沒有做好這種準備。待他終於想清該如何開口時,卻被殷涿先一步開口。
“回去?”殷涿走進兩步:“你竟然想着回去?大名鼎鼎的殷沐竟然想着回去?哈哈!”他冷諷,朝帳外大喊,“兄弟們快來看看,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殷沐竟求着回洛陽!”
“哈哈!”
“哈哈哈!”
此起彼伏的嘲諷瞬間淹沒殷沐,他擱在雙膝的手握了鬆鬆了又握,嘴角也不住抖動着。“夠了!”他拍案而起:“對待手足仍如此的家,竟然是我殷沐的出處!”
殷涿挑眉:“如何,你還想不想回去?想不想爲你那個所謂的兄弟,求殷家放他一馬?”
殷沐無言以對,冷眉環視四下,皆是虎視眈眈的貪婪嘴臉。他殷沐竟生在這種家,真是悔不不生!“我不想回去,從來不想。”殷沐冷道:“藏污納垢之處,只有性喜藏污納垢的人才能生活。我殷沐只是不想累極他人。若你們不答應的話,我殷沐這就走,一刻不留。”
殷涿一愣,隨即呵笑,異常真誠,道:“七弟這是哪裡話,哪裡是你的家,自然歡迎歸來。不過玩笑話罷了,何必當真!”
又是一陣鼓譟聲,殷沐只是心底冷哼——若這也算是玩笑話,那真的玩笑話又要算作什麼!
殷涿端着杯酒朝他走來,伸直他眼前,道:“我兄弟一酒泯恩仇,幹!”
不過頃刻,除了殷沽之外的所有人,手中竟都端了個酒杯。殷沐心生遲疑,悄無聲息的打量片刻,不見異狀,也便安心接過。畢竟大家還算得上手足,他欣慰的想。
酒是嗆辣的,這感覺在殷沐不飲酒多時更強烈。一股熱氣就順着胃上竄,令他險些招架不住。還是燕行的酒好呀,溫溫和和的,沁人心脾。回去後該跟燕行討些酒吃纔是,否則也就沒怎麼有機會了。
“告辭!”殷沐朗道,無視殷沽臉上微變的嘲諷。明日他就要啓程會洛陽,該想個說辭好好告訴君寧纔是。
他轉身,眼前卻忽的一黑。殷沐撐着身後的帳子撫額,眼前竟出現百個人影。他努力的眨眼,欲驅趕對眼前人的錯認,但那冷嘲熱諷卻愈來愈明顯。唯一未變的,只有殷沽臉上的冷酷。
肺腑忽的絞痛,殷沐登時驚醒——他竟是被下藥了!
“你、你們想做什麼!”殷沐大吼,吐出的聲音在別人聽來卻形同蚊蚋。
眼前的一張張笑臉更明顯,也更冷酷,殷沐終於明白,揮動着長劍衝出。
“殺了他,快,千萬別讓他跑了!”
不知是誰說了句話,殷沐一回頭便見身後陡然閃出數條身影。聲音是熟悉的,自然是他所認得的殷家人,模糊的身形也是熟悉的,自然也是殷家人,他絕望的想。
殷家人,這纔是真正的殷家人!殷沐陡然清醒,迅速奪路而出,朝着拴着馬匹的方向跑去。
“大哥!”
遠處的齊燕行也發現情況不對,見衆人揮舞着刀劍朝殷沐斫去,也變嘶吼着趕來,翻身躍上與殷沐並行的駿馬,並及時揮開即將斫上殷沐後背的長劍。
“出了什麼事,大哥?”齊燕行大吼,驚見殷沐雙目已經赤紅,且似蒙了層半透的紅色薄膜,搖晃的身子險些墜馬。見身後並不見追兵,齊燕行一把拽過殷沐手中的繮繩,兩騎並行。
“大哥?”齊燕行焦急的衝他大喊,直至忽覺呼吸一滯,大口大口的抽氣。終於喚回呼吸,周身卻是刺痛起來。
此刻,二人剛好驅馬上了山坡,剛好能看到谷中庭院。
“撐着點,大哥,就快到家了!”齊燕行強忍着劇痛道,殷沐似乎也恢復些神智,衝他一笑。
就在距離家門不到百米時,兩匹馬卻是轟然倒地,連帶着兩個人也被掀翻拋在前方五米之處。不期然瞧見手心,卻是青紫一片。
本就心神不寧的韋君寧忙跑出,見狀只愣在當場,聲音也找不到。見她出去不見動靜,趴在榻上的沈鶯語忽的落淚,雖不知是何情況,眼淚偏偏簌簌落下。“大嫂,怎麼了?”她抖着聲音大喊:“大嫂,大嫂,出了什麼事,快扶我出去!”
韋君寧仍僵立的,動也不動,室內陡然傳出的一聲巨響將她驚醒,慌忙跑入後發現沈鶯語竟滿臉淚痕的趴在地上,蒼白的臉上也硌了沾灰的印子,狼狽不堪。韋君寧慌忙將她攙起,眼淚再也忍不住。
沈鶯語只是靠着她,無聲的落淚。“我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當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時,沈鶯語終於忍不住嘶聲。
巨大的倒地聲,也驚動了外在巡視充當衛兵的男孩們。
韋君寧攙着沈鶯語蹣跚着前進,一路上跌跌撞撞。終於走到近處,終於看清兩人情形,沈鶯語忽的推來韋君寧,兀自趔趄前進。
“燕行,燕行……”她忽的倒地,整個人匍匐這前進。“燕行……”終於勾到他的手,佈滿繭子顫抖的手,沈鶯語再忍不住哭倒,臉頰貼近泥土,淚水頃刻沾溼一片。
“燕行……”她奮力撐起手臂,任由背後的傷口撕裂,鮮血涌出。
韋君寧怔怔的站着,直勾勾的盯着沈鶯語,似乎喪失一切意識。眼淚瞬間爬滿整張臉,帶着點點滴滴的苦澀滲入嘴角,住在心底。她驚呼一聲,向着殷沐跑去,跌倒在他面前。
她顫抖着撫上殷沐沾血的嘴角,小心的拭去。殷沐忽的淡笑,似完成最後的心願,雙眼緩慢的暗下、沉下,直到看不出任何漣漪。
“燕行……”沈鶯語猶在喚着,聲音由最初的呢喃轉爲震怒。她牽着齊燕行的手,不住的捶着地,妄圖得到些微迴應卻仍事與願違。“你這隻死燕子,你到底怎麼了呀!”她搖晃着齊燕行,眼淚滴在他眼角嘴畔。
“燕行,燕子,燕燕,你再不說話我可是要生氣了!”沈鶯語猛的推他一把,齊燕行沒有反應,她卻是牽扯到背後的傷口,整個人難耐的抽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再度響起駿馬的嘶鳴,雜沓聲甚至蓋過殷無塵哭喊。
韋君寧驚住,回頭看了一眼,再看看身邊的殷沐,伸手抹乾眼淚衝進室內。無塵,他們最喜歡無塵了,若無塵出現定能醒來。她溫柔的想,順手闔上殷沐的眼睛,他大概倦極了,也該閤眼休息片刻。
馬蹄就落在沈鶯語身後,她卻是視若未聞,仍潛心呼喚這齊燕行,或惱或嗔的變換着表情。
“燕燕你醒醒好不好,不要不理我!”沈鶯語頹然撲在齊燕行胸前:“我再不跟你鬥嘴了,你說什麼都好,求你不要不理我!”
“燕燕,我害怕,不要嚇我,我害怕……”
沈鶯語忽的感到手心中齊燕行的手指勾動了一下,轉而又看到他嘴角噏動着。她附耳過去,齊燕行仍是未清醒,脣色也是更駭人的青紫。
“鶯……鶯……”
沈鶯語大喜,道:“我在我在!”
“燕……燕……”
沈鶯語愣住,怔忪了片刻,齊燕行卻已經一言不發。
“鶯鶯燕燕,鶯鶯燕燕……”她忽的大笑,淒厲的聲音令人潸然淚下。背後忽的一陣尖銳的刺痛,沈鶯語錯愕的回首,發現一隻長劍已透過自己後心,沒入心口。她不捨的擡了擡身子,生怕壓痛齊燕行,卻發現那把劍一併刺入齊燕行心口。
“再不分離,再不……分……離……”
她笑着倒下,倒在齊燕行身上。再不分離,再不分離,連這無知的長劍都懂得成全。
韋君寧一出門便是見到此情此景,不禁愣住,懷中已經不苦的殷無塵也險些脫手。她絕望的擡頭,在見到被捉回的一臉傷痕呆住的三個男孩,整個人均是像被一隻巨掌鉗住,疼的只想緊縮。
她猛的倒抽幾口氣,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這個時候,她決不能倒下,決不能。
但,強持鎮定向前走了幾步,韋君寧頹然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