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殷沐在齊家門外徘徊良久,仍不知進去後要怎麼說。幾個時辰前,他親眼看到鶯子倒下,倒在齊燕行面前,也倒在齊無爭眼前,也親眼看到齊燕行力竭的嘶聲與齊無爭泉水般的淚。

君寧正在裡面照料,他手中抱着**,兩名幼子也在陪着無爭,偏偏只有他不知該如何。連進門也不敢,更不敢面對燕行。若不是他,燕行與鶯子大概是江湖最灑脫的俠侶,與無爭一起是天下最令人欣羨的家庭。

但,他們偏偏與他扯上,偏偏他是殷沐,是殷家人!

若他不是殷沐,不姓殷或者沒有這身功夫,那該多好,是不是他便能安然過完此生?與君寧,與三個孩子,與燕行一家?兩戶人家平平淡淡的,沒什麼名氣,沒什麼牽絆,自然也就沒什麼麻煩。

殷沐忽的苦笑,垂頭看了看仍在酣睡的無塵。若他沒有生在殷家,沒有經歷這些事,哪能遇見君寧,又豈能在逃亡之時遇上燕行。或許,之前的一切不過是爲了能更好的繼續。

“大哥?”身後的一聲低喚驚醒殷沐,正是齊燕行,疲憊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沙啞。“你在做什麼?”他走出,順着殷沐視線望去,除了滿目令人傷心的碧色再無其他。

方纔的廝殺,猶如一場過眼雲煙,若是鶯子不受傷該多好!回首再看一眼趴在榻上的鶯子,齊燕行仍沒能看到她慘白的臉色——她向來如此,就算真的忍不住痛苦也一個人默默的,甚至也要瞞着他。

這幾個時辰,他甚至都看不到鶯子的表情。倔強的咬脣,強忍着淚,又或者乾脆昏迷,他一切都不知。想着想着,齊燕行也忍不住熱淚盈眶,若他反應慢上幾分,鶯子大概成了倒下亡魂。

“想什麼?”齊燕行道,站在殷沐一側,引頸笑看仍熟睡的殷無塵,“果真是我齊燕行的乾女兒,睡得這樣香甜!”

見他這般,殷沐卻是更不忍。認識齊燕行不是一年兩年,他自然分辨得出他那些舉止是真是假。齊燕行或許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瞞不過這裡所有人的眼睛。

殷沐不知如何回答,雙目更爲暗沉。天空逐漸起了陰沉,不知是天色將暗還是驟雨將至。他已經分辨不出時間。

從午時那一戰停歇,他便一直守在這裡,腳步不曾一動。“鶯子怎樣了?”又不知過了多久,殷沐啞聲,剛好看到端了盆血水走出的韋君寧。他一愣,連聲音都帶了顫抖。

君寧慘白的妝容,行走間腳步顯而易見的虛浮,及臉上不知乾涸多久的水漬,令殷沐無法不多想,卻又不敢多想。

齊燕行自然也發現韋君寧,他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心中縱有百般不忍,卻又必須忍住。他見過鶯子背後的傷,從肩胛蔓延而下一尺多長,深可見骨。他想開口,想聽到鶯子安然無恙的消息,偏偏骨鯁在喉一般,許久不曾開口的喉嚨似乎忘了如何發聲。

他不願開口,不想聽到任何不如意的結果。

“沒事了,她沒事了。”韋君寧迅速開口,將水倒掉後重回二人身邊。她心酸的看着齊燕行,這個處事向來漫不經心的遊俠大概是愣住,忘了如何反應。又或者,只顧着安下心頭擔憂,忘了行動。

齊燕行就這樣呆愣着,與鶯子的一切往事歷歷在目,彷彿又回到十年前被他戲稱爲鶯鶯燕燕的時期,一個鶯鶯,一個燕燕……

一雙溫柔的手撫在他肩上,齊燕行驀然愣住,卻又猛的回身。這不是鶯子的手,她說過做不來溫柔的人,也不可能溫柔——多年練劍的生活,令她的手幾乎與他一般粗糙,自然不是一般女子的細膩,卻最能給他安心。

“大嫂……”齊燕行哽然,熱淚險些落下。他默默回頭,道:“我去看她。”他話音剛落,身影還未移動,便見三個小子走出。齊燕行還從未見過三人相處如此和睦的時候,無情無心默默陪着一臉淚痕的無爭。

見他迎面而來,殷無情與殷無心均是安然讓開,齊無爭卻是一笑,不多見的淚珠掛在蒼白的臉上。齊燕行也釋然一笑,他家無爭果真是承襲了鶯子的性格,到了這種時候仍是最堅強的。

錯過時,他淡笑着拍了拍無爭的頭,也是他第一次沒有反擊的接受,隨後便被殷家兄弟叫到一旁。男孩的事還是交由男孩自己解決,他錯愕的看了看快步移開的無爭,也迅速消失在室內。

但,他卻不敢看沈鶯語,不敢看她的傷。

沈鶯語仍是趴在榻上,動也不動的不知是熟睡還是昏迷,齊燕行連上前查看的勇氣也沒有。鼻端充斥的均是血腥與藥粉的氣息,空氣中帶着令他窒息的凝滯,呼吸也漸漸緩慢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齊燕行也感到疲累,便搬了只木凳坐在他身邊,小心的牽住沈鶯語裸露在被外的手。冰冷慘白又粗糙的手,偏偏也最令他安心的手。

“鶯子……”他哽然,盈眶多時的熱淚終於落下,無聲的消失在他腳下的泥土。這一聲低喚後,齊燕行又不知如何開口。行走江湖人的確免不了受傷,與他一起後沈鶯語從未受過傷,他自然也不用面對她的傷口,尤其怵目驚心險些令她喪命的傷。這種傷痛本該由他背的,偏偏不長眼的老天將它放在鶯子身上。難道是他懲罰他多年來的大不敬?那未免太不值得他敬!

“鶯子……小鶯子……”齊燕行喃道,目光不捨的在她身上流連:“傻丫頭……”

“我都傷成這副德性,你就不能說句好話!”沈鶯語忽的輕斥,帶着令人心驚的孱弱,聽在齊燕行耳中,更是猶如瞬間千萬利劍同時戳進心口。他的小鶯子不該是這種聲音的,不該像個弱不禁風的大小姐。

“小鶯子……”他的小鶯子該朝氣蓬勃,甚至殺氣騰騰纔對,纔不該像這樣猶如掉了半條命。齊燕行整個人僵住,連握着沈鶯語的手也不自覺的加大力道,更不知她在強忍背後的傷痛時還要默默承擔他加之的痛苦。

“齊燕行……”良久的沉默後,沈鶯語再度開口,帶着質問的冰冷:“你是不嫌棄我了,嫌我太不識好歹,明知你跟大哥可以應付,非要插上一腳,纔不來看我的……”

齊燕行一慌:“小鶯子……”他哽咽,“你的確是不識好歹,我的確該嫌棄,想我齊燕行怎麼就逃到這麼傻這麼笨的娘子!”他又哭又笑,連聲音也變了腔調,“我該嫌棄,該嫌棄的呀!”

沈鶯語懊惱的打算抽回手,這齊燕行真是太過分了,竟連她受了這麼重的傷都不懂得安慰。她的確是傻,傻的不該當初答應他一起闖蕩,更不該嫁給他。她賭氣的想,背後的傷不禁更疼了,引得她無聲的齜牙咧嘴。

齊燕行忙捉緊她,順勢在她手背烙下一吻。“小鶯子,你……你明明懂我……”他放低聲音:“明明也知道只有你嫌棄我的份兒……”見沈鶯語放鬆手底力道,他失笑,“傻丫頭,我怎麼會嫌棄你。就算我齊燕行嫌棄整個天下,也不會嫌棄你……”

沈鶯語動作緩慢的轉過頭,並未驚動仍不知陷在何處的齊燕行,兀自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活潑雙眸瞅着他。她心底暗笑,沒想到認識了十多年都坦然自若的齊燕行,竟也會擔心,竟也會失神。

不知不覺間,她低笑出聲,自然驚動齊燕行。

齊燕行雙眸微眯,也扯開一抹牽強的笑。要他看着這樣不像他的小鶯子的小鶯子笑,還真是爲難。不過,他的小鶯子,就算再怎麼虛弱,一雙眼睛總是傳神動人的。

見齊燕行臉上的黯然,沈鶯語也不禁自責的垂眉。“我太冒失了,不該害你擔心,可……可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不管。”她垂眉輕道:“反正我知道錯了,你想生氣就生氣好了,反正只要不教我看到就成。”

齊燕行無奈的睇着,苦笑着爲她順了順散了額前的烏髮。這纔是他的小鶯子,說話做事總理直氣壯的,無論對錯。“先好好休息,你不是一直覬覦我刀法,等傷好了我一併教給你。”他笑道:“包括打算留給無爭的傳家功夫。”

沈鶯語雙眼一亮,蒼白的臉色也在呼應之下明朗起來。不過,她隨即不好意思的垂眉,雙頰也帶上紅暈。“你怎麼知道?”她小聲嘟囔:“我記得沒什麼露什麼出馬腳呀!”

“你呀!”齊燕行爲她掖好被角,輕斥:“就你那點心思,連無爭都看得出,還妄想瞞過我?還是有人不知羞的自視過高?”

沈鶯語惱怒的低哼,便扭過頭不理他。齊燕行則是笑盈盈的看着娘子多年未變的孩子氣,眸光卻逐漸冷了起來。是時候教小鶯子一些周密的功夫了,否則她再受一次這樣的傷,他的命大概也要被嚇走一半。

入門時師父雖命他宣誓絕不外傳師從,他也是照做這些年。但如今一想,小鶯子纔不是什麼外人,師父自然也明白,有個小鶯子這樣的人在旁孝敬,他老人家也該是樂不可支纔對。

想着想着,齊燕行濃眉緊鎖。出師伊始,他也有足足十多年沒見過師父了,等這事風頭過去,也該帶着小鶯子與無爭前去探望纔是,也該教他見識一下唯一弟子的家了。

到時,師父白花花的鬍子,又要被氣得一抖一抖的,大概也就不會嫌棄生活無趣了,更不會閒的到處雲遊,連他這個徒弟也找不到,而僅能詢問遭遣飛來的信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