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雨與同情

淅瀝淅瀝,下着小雨。

雨絲鑽入衣領上的脖子裡,怪癢癢的。

雨絲仿如情愁。

人生的哀愁好比無常的雨,晴時多雲,濃淡無定。

唐晚詞在郗大將軍的花園子裡。

她在等候雷捲走出房間來,向她走過來。

明天就要分手了,今晚不訴衷情,他日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月自東昇,月在中天,月漸西沉,雷卷仍是沒有走出房來。

唐晚詞聽不到她久已盼待那一聲門開的咿呀響。

——那死東西,難道他忘了明天就是別離?

一場生死不知的別離。

——難道他太累了,睡着了?

唐晚詞卻分外明白:在別人而言,也許還會發生,但決不會發生在雷卷的身上。

——這個看來病懨懨的人,骨削肉少,但每一分每一寸都似是銅打的鐵鑄的,不怕風吹雨打煎熬磨鍊的。

——糟的是連他的心看來也是鐵造的!

——不來,良夜是不能留的,爲何不來?

——不說一聲告別?

——這樣就走?

唐晚詞霍然回首,花圃仍寂寂,廂房緊掩。

——這算什麼?!

——說不定他以爲這就是瀟灑!

唐晚詞猛擷下了一朵已睡熟了的龍吐珠。

——不行!

她飛燕穿柳,飄上石階,穿過曲廊,掠到雷卷和戚少商的門前,正要敲門,忽聽裡面的人道:“你總得跟她說上一說呀。”聲音很帶點惱意,正是戚少商在說話。

隔了一會,卻不曾聽見迴應。

戚少商又道:“瞎子都看出二孃對你的感情。我們這次逃難,初入碎雲淵的時候,二孃就一直往你身上盯着看。”

只聽另一個冷深深的聲音道:“往我看?那是因爲我整個病瘟神的模樣罷。”說着,乾笑一聲,正是雷卷的語氣。

戚少商似並不認爲有何可笑之處,語音更是逼人:“這句話是你心裡要說的麼?你們經過患難,有什麼事不能再在一起的?你們明天就要分頭辦事了,你也很應該去跟她說上一說呀!”

雷卷忽道:“你明天真的要趕去‘青天寨’?”

“易水南,拒馬溝,青天寨,那自是要去的。”戚少商道,“只不過,不是明天。”

雷卷道:“你要等到無情雙手復原?”

戚少商道:“至少也要護送他一兩天。”

雷卷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戚少商道:“青天寨勢威雖大不如前,殷乘風懷憂喪志,但以拒馬溝的實力,天險地絕,只要穩守慎防,文張、黃金鱗、顧惜朝十天半月間,還未必能拔之得下。無情身負重任,而又傷重未愈,就花上一兩天工夫護他,也理所當然。”

雷卷道:“看來無情堅持不要我們護送,其意甚決,我們一路上暗中保護就是了,不必道明。”

戚少商道:“是。”說到這裡,略爲一頓,又道,“不過,二孃那兒,你還是應該跟她敘別的。”

雷卷語言中顯示極大的不耐煩:“我自省得。這事與你無關,你也別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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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道:“這事當然跟我不相干。你兜了個大圈子,目的也在於不想談此事,我是知道的,不過,你總不能辜負了二孃對你的一番情意。”

雷卷冷笑道:“那麼,當年你又辜負了大娘對你的深情厚意?”這句話方纔出口,雷卷也自覺用語太重了一些。

戚少商默然半晌,澀聲道:“是。我負了她,我誤了她,我害了她。”

雷捲心中覺得愧疚,反過來安慰他:“也不是這麼說的,萬事都有因緣在,強求無用,當日你倆各是一方之主,卻不能結爲鴛盟,這一場動亂,反而把她跟你撮在一起,這也不是姻緣有定嗎?”

戚少商道:“這只是累了她,還不知道要累她多久。”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我和大娘的情形不同。以前,我自命風流、拈花惹草,大娘是一個專情女子,她忍不了我的作風,才天涯遠去,自創局面;卷哥,我知道你是一個不易動情的人,但凡不易動真情的漢子,一旦注入深情,怎可輕易自拔?你跟二孃,正好天生一對,你又何苦強作情薄,何必矯情!”

雷卷惱道:“我矯情?你這是——”忽又深深的嘆息一聲,“我不是矯情,而是我這個殘薄的身子,是有情不得的。”

戚少商似吃了一驚。在窗外偷聽的唐晚詞乍聽也吃了一驚。她從第一眼見到雷捲起,便知道他的身子單薄,但決沒有想到這麼嚴重,心裡也急欲細聆下去。

“我身上受過十七八種傷,而且,我自己知道,我肝臟間有一處惡瘤,那是內力化解不了的,一旦發作,斷無幸理。”雷卷望着窗外下着的小雨,怔怔的說。其實,要不是風聲雨聲,憑雷卷與戚少商的警覺,斷無不知唐晚詞已在門外之理。“這數年來,我愈發制不住惡瘤的發作,看來也不久於人世了,我怎忍再惹情障,害了二孃呢?”

雷卷說話,不住的咳嗽起來。

他的人在厚厚的毛裘裡,但抖得就像一個在寒冬裡未披衣的人。

戚少商顫聲道:“卷哥,你,你此話當真——”

雷卷竭力忍住咳嗽,慘笑道:“我騙你作甚,俟險難過後,我再見着她時,也只跟她說:你這厚顏跟我做什麼!我不喜歡你!”

戚少商還待說話,驀地砰然一聲,門被打了開來,一個絕色女子,目光泛淚,銀牙咬住紅脣,一上來,劈手就摑了雷卷一記耳光。唐晚詞出現得太突然,雷卷也忘了閃避。

也許他也不想閃躲。

唐晚詞一跺腳,雙目噙淚,吐字如劍:“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雷卷撫摸熱辣辣的臉頰,一時說不出話來。

唐晚詞竟走上前來,攬住了他,一頭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我告訴你,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你打我、趕我、罵我,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今晚,我偏要依着你,看你能把我怎樣!”

雷卷想勸開唐晚詞,手觸處只覺溫香玉軟,唐晚詞梨花帶淚,更添嬌豔,一時心都疼了,腦也亂了,整合不出一句話來。

唐晚詞忽又笑了起來,嗔喜之間,淚猶未乾,笑靨嬌美已極,雷卷一時看得呆住了。

戚少商笑着摸摸鼻子:“我出去一下,明天我們依照約定行事。”也不得雷卷的反應,一縱身就躍出房去。

唐晚詞用手撫摩雷卷的臉龐,眸子透露出萬種癡迷,紅脣微翕:“明天,明天我們就要分手了嗎?”

雷卷的心,也熱了起來,憐惜的注視她,“你明天非去不可嗎?”

唐晚詞整個人都溫柔可可,作不似平時的英氣凜凜。她眼神掠過一陣黯然,但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雷卷捧起她的臉靨,問:“是什麼任務?”

唐晚詞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簡直要把他浸沉在其中。“誰也不能告訴。”她搖頭,“我會在路上想你,”她摸摸自己的胸脯,又把玉掌按在雷卷瘦削的胸前,“你在路上,不要出事,你在我心裡,無論你在哪裡,我呢?在不在你心裡?”她微揚首問。

“你也不要出事。”雷卷被一股潛伏已久突然奔瀉的深情感動得全身都似燃燒起來一般,“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惦着你。”

唐晚詞笑了,白了他一眼,她那略帶沙嘎但韻味深回的語音道:“剛纔,你又說出那樣子的話來?”

雷卷忽嘆息般喚了一聲:“二孃。”

唐晚詞揚首,翩翩的瞅着他,用鼻音應了一聲:“唔?”

雷卷用手撂了撂她額前的髮絲,看着她,忍不住爲那一雙明靜的眸子而嘆息,嘆了一聲,意猶未盡,又嘆一聲,終於問出了他心中一直想問的話:

“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雷卷決定要問個明白,“你是不是同情我?可憐我?”

唐晚詞望了他一眼,深情轉爲冷銳。她離開了他的懷抱,也撂了撂髮絲,說:“你的毛裘真暖。”

“你瞧,我這句話,無疑是說,我在你身上得到溫暖,受到你的照拂,可是,世界上偏偏有些人,把自己當作是冷的,這樣就要暖也暖不起來了。”

唐晚詞一面說着,一面俯臉在看一盞八角小燈的燈蕊,她用手烘焙着,眼睫毛在燈光下長長的眨着,“我是上了年紀的女人,而且,曾在青樓裡混過,自然可以說是閱人無數。在樓子裡,有錢有面的爺們自然教姐兒巴不得出盡混身解數,但也有的沒銀兩,卻是俊俏哥兒、文人雅士,還有懂得使姐妹服服貼貼的漢子,一樣是受歡迎的人物。”

“其中還有一類人,那是或四肢殘廢、或天生畸型的苦命人,他們有的是瞎子,有的是侏儒,有的遭意外斷了手腳,有的病得奄奄一息,我們在行有餘力,莫不顧恤。你別以爲我們青樓女子,就狠心冷漠,我們大多數也是薄命女子,不得已才墜落風塵裡,所以,不少人仍秉着善心,對那些殘障的可憐人,佈施捐獻,不落人後。”唐晚詞瞧着自己略爲粗糙的手指,夾着一朵龍吐珠,在燈下細瞧着。

雷卷也細聆着。

“這般說來我們姐兒們都安着好心眼是不是?其實那也不盡然。我們好比窮人遇着乞丐,因而提省自己雖比上不足,但仍比下有餘。”唐晚詞的薄脣在燈下豔得像滴蠟的紅燭,“我眼看有幾個姐妹,她們不但布米捐帛,甚至以千種溫柔、多方呵護一些落難書生,還有特別體恤照顧幾個天生殘廢醜陋的可憐人。我初以爲她們全是善心誠意,不禁由衷佩服。但旋又發現,這些可憐人全生了依賴,依附在她們的身上,連奮鬥的志氣也沒有了,只伸手待人施捨,以爲自己盡得女人青睞,天生有貴人相助,便洋洋自得,不圖上進,這樣下去,這些雖有缺憾但仍有作爲的人,反給這些仁慈施予害了。”

“僞善誰不會作?三數句溫柔話兒,幾日夜溫柔照拂、誰不會做?只是把有志氣的人,全變成了女人手上的粉團兒,這男人賣弄他的自憐、自傷,有時又弄得過份自負、自信,反而滿足了姐兒們作活菩薩、能助人的意圖。”唐晚詞臉上有一種接近譏刺的笑容,眼角魚尾紋裡漾出了一種熟讀人世的滄桑,“做好事誰不會?聽說過嗎?北京城裡有人樂善好施,見殘廢傷眇者就捐贈佈施,於是便出了一個拐人販子和組織,專把小孩抓了去,挖目斬手,有時只砍剩一隻左膀子,放他們在大街求乞,幕後操縱人便全倒入自己私囊裡,這樁案子,後來終爲人所偵破,想你也有所聞,這樣說來,自以爲行善的人,反而是在作惡了。”

“其實要捐點小錢,偶爾照料一下弱小,又有何難?同時可以自覺份外的高貴,對女人而言,都有一種母親待兒女般的得意,可嘆的是,那些被照顧的殘陋者,不知是僞善,莫不以爲這便是真情,以爲世間真有此不變之情,死心塌地,到頭來這些姐兒們都只管逗引、不動真情的,免不了真相大白,一走了之,可憐人便知道自己仍是自己,非自立圖強不可,但已欲振乏力,其心中所受之創,何嘗只見於外形!”唐晚詞道,“她們照顧過了,遇上抉擇,便不顧而去,或把善心做足了,自己滿意之後,漸漸生厭了,不再假意柔情,這都不啻使身體有缺憾的貧弱者,更受心靈上的創傷。”

“我那時看了就感覺到:如果我是善的,就拿出實際的幫助,絕不溫言甘詞,而是激揚躍進,不是讓他們自作多情,而是要他們發奮圖強。如果高興就發一發慈悲心幫他一下,反正也不是跟他一輩子的事,這樣不如不幫,我寧可不行善,要行善則要行徹,僞善我是萬萬不幹的。”唐晚詞語鋒如刀,“當年,我初見納蘭,他貧而有志,文采蓋世,他是既猖又狂,不過決不是軟骨頭,在脂粉叢中,他亦不改其猖,在落難挫境中,不易其狂,也不藉文士風流之名來行污穢之事,我就喜歡他這傲然不拔。”

一提到納蘭初見,她的語氣就愈漸溫柔起來,“他是不需世間予同情的人,那纔是我心目中的男子漢。由於我粗通醫理,我初見到你的時候,便曉得你有七八種頑疾纏身,戚少商被砍斷了一臂,身上十七八道傷,但那只是外傷,你患的,是別人看不見的,卻無時無刻不煎熬着你五內的傷。”

她豔豔柔柔的一笑:“可是你,一副孤高無人可近,自潔傲岸的樣子,身上的傷,重得不能再重,但卻不許任何人碰你,殘弱的身子在那兒一站,彷彿人人都受你保護似的,我看了,便想去惹你,但另一方面,卻又敬你。”她偏着頭兒,雙手十指交剪着負在背後,剪水雙瞳斜乜看雷卷,問:“這前後我都說了。我跟你是相依爲命,共渡患難,這其中沒有誰是弱者,就此相儒而沫。你看我像是爲了同情你而接近你嗎?你想想自己是不是個需要人可憐的人呢?”

她沒有等雷捲回應,便說:“剛纔我的說法,很多妹妹們都笑稱我爲不慈不悲唐觀音,只有大娘跟我說:晚詞,世人只知行小慈小悲,唯你能持大慈悲心。可惜,我們行事下手,都辣了一些,夠不上善行兩個字。”

雷卷向她微微笑道:“你表面上不施同情,其實是讓人不必再求同情;你所作爲看起來無情,其實比誰都多情。”

唐晚詞刮臉羞他:“你幾時學會那麼甜嘴滑舌的!”

雷卷笑着摟住她。一具熱力四射的胭體在他身邊輕輕扭動,雷卷不禁爲之動心,只喚道:“二孃……”

忽聽雨聲中,一陣噪吵。

有人大聲呼道:“有刺客!”

有人大喊:“拿下!”

也有人喝道:“住手!”

有人叱道:“是自己人!”

最後那個聲音,正是無情。

雷卷與唐晚詞彼此看了一眼,一齊飛身掠出上房,直撲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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