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縣本來不是兵家重地,但因金國入侵,宋土節節失陷,拱手讓人,燕南縣逐漸成爲邊防後方,顯得重要了起來。
此地民產豐庶,興旺繁盛。其中燕南鎮只是該縣的一個小鎮,賓東成的職份近於該鎮鎮長,至於郗舜才,則是官拜副參將,他個人倒沒有什麼過人之能,但卻是名福將,常莫名奇妙、胡里胡塗的打了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勝仗。當時,宋金對壘,士氣消沉,忠勇之將領無不悲慘下場,幾曾聞宋兵得過勝仗的?且不管是數百人圍攻數十人,或對方僅是老弱殘兵不堪一擊,只要能打勝仗,定必嚴然民族英雄模樣。郗舜纔打的根本是糊塗仗,對方人多勢衆他偃旗息鼓往後就撤,敵方人少氣弱就窮追猛打,居然也贏了少數二、三仗,便自稱“郗大將軍”,這一帶,也沒有什麼重要守將是從朝廷遣發下來的,郗大將軍這稱號自然也沒什麼敢提出異議。
無情跟郗舜才談不上交情,但郗舜才卻跟諸葛先生有些淵源。郗舜才原屬蔡京愛將張貼逸的部下,雖也一樣會奉迎巴結,但畢竟堅守原則,所以並不得意官途。
在當年“千手王”京城作亂之時,他勇猛赴戰,雖未立戰功,但其奮勇護主爲諸葛先生所賞識,多方保西下蔫,使他終有個外使參將的差事,離了蔡京、傅宗書一夥,不致同流合污。
郗舜纔出來幾年,居移氣、養移體,也就發福了,人的享樂一旦多了,便不似當年勇猛了,而且當時朝政腐敗,真正敢奮勇抗敵的多不得志,陣前多是求和將兵,郗舜才眼裡瞧慣了,作戰亦是虛張聲勢而已,倒是作威作福,排場十足。
無情一到燕南,郗將軍府的管家潘天生便着他的侄兒暗地裡通知思恩鎮的賓東成。原因非常簡單:賓東城是文官,郗舜纔是武將,論官階,當然是郗舜才高,論資格,卻要算賓東成老。故此,兩人臉和心不和,郗將軍有兵權,但在地方上,賓東成有着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凡是有朝廷派下來的“貴人”,兩家都密切留意,爭相接待,好讓貴人回去美言薦舉,升官發財。
劉獨峰曾匿居思恩鎮,要賓東成不要把消息外泄,賓東成當然正中下懷。
唯賓東成的家人也有郗舜才伏下的線眼,趕忙通知郗舜才,郗舜才千方百計,接待不到劉獨峰,甚至連見上一面也辦不到,對賓東成恚怒在心,幾乎破臉。
最慘重的是他派出“無敵九衛士”,以洪放爲首,追迎劉獨峰等人,不料卻因“鬧鬼”,把兩名部下朱魂和陳素的性命也丟了,派人到“十八羅漢澗”一查,發現兩人是死在刀下,要是有鬼,怎會使刀?郗舜才近年再沒膽氣,也不致信鬼神之說,故此份外氣忿。
就在他下令得力幹員追查命案之同時,也對賓東成這地方小官施加壓力,限時破案,不料這日來一行人,投帖子裡寫的竟是“成崖餘”三個字!
郗舜才一看,只覺名字好熟,卻記不起是誰。
洪放想了一會兒,忽“啊”了一聲,失聲道:“難道是他?”
洪放是‘無敵九衛士”之首,是郗舜才的愛將。當年郗舜纔要提摧武功高強的親信,要部下表演功夫,誰的武功高,誰便是衛士統領。幾天下來,一衆衛士,都有表現,以肉掌破磚的破磚,以空拳穿牆的穿牆,一晃眼竄上飛簾倒掛下來的也有,一口氣把同時放出籠子的兩隻鳥雀抓住的也有,他們便是餘大民、林閣、曾賓宣等人,武功都有相當造詣,但大統領這個位子,卻是旗鼓相當,爭持甚烈,誰也不服誰。
這時候洪放就站了出來。
“你們擅長的是內力和輕功,我就以內力和輕功贏你。”
郗舜才見洪放大言不慚,也要看看他的本事,教人擡出兩大袋盛滿黃豆子的沙包,要他試演鐵沙掌。
不料洪放卻道:“打沙包?把袋裡的豆子撒在石板地上吧!”
郗舜纔不明所以,只好把硬豆子鋪撒在地上,洪放從容不迫的走過去,躺下輕翻,他躺到哪裡,翻身到哪裡,也不見他用力,豆子都扁爆成粉末,緊粘在石板上,衆人這才知洪放的內力,已經到了不費力而能聚千鈞之力的地步。
在喝采聲中,洪放越發得意,更加要炫技賣弄,便說:“請放鳥兒。”
郗舜才知道他要顯露輕功,不外是抓鳥逐兔,便叫人放了兩隻鳥兒,衆人以爲他頂尖兒也不過是空手追擒,不料洪放說:“不夠,再多放一對兒。”
總共是四隻鳥兒,一齊往天上放。
洪放飛掠而起,人在半空,鳥兒飛到那裡,他的手就截到那裡,四隻鳥兒,就在方圓十尺的半空之中,一隻也飛不出洪放雙手的天羅地網裡。
衆人看得連喝采也忘了,當真是目不眨睛,張口結舌。
洪放炫技了片刻,這才把四鳥抓住,納在口袋裡,雙手呈給郗舜才。郗舜才本來也勇武過人,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輕舞可以只斷髮不傷頭皮,重使可以裂石如切豆腐,不然,當年也不爲諸葛先生所看重了。郗舜才使的大刀其實便是單刀,他在當將領時的刀法,十招中有九招半是往前搶攻,只有半招回刀自守,但守中仍帶攻勢。近幾年來卻修成一種刀法,十刀中有九招自守,另一招純屬試探,一旦勢頭不對,立即舞圈刀花往後就走。
郗將軍把當年刀法名爲“一夫當關”,近日研創的刀法稱爲“萬夫莫敵”,他自覺刀法上大有進境,不似當年心浮氣燥,易作無謂犧牲,免成匹夫之勇云云。
郗舜才見洪放有此能耐,自然破格起用他爲“大統領”。其餘餘大民、陳素、朱魂、林閣、曾賓宣、曾賓新、倪卜、樑二昌雖亦有過人之能,但自知技不如人,心中未必服氣,但也只好服膺。
這便是郗舜才屬下“無敵九衛士”的來歷。
由於洪放是郗舜才的得意部屬,所以說話極有份量,洪放這失聲一呼,郗舜才便問:
“究竟是誰?”
洪放問倪卜:“是不是他”?
倪卜一看名帖,變色道:“是他!”
郗舜纔不耐地道:“你們九人已剩下七人,怎麼說話還是有一截沒一截的?究竟來者何人?”
倪卜望向洪放。不該搶先說話的時候,他一向少說話。
洪放道:“無情。”
郗舜才道:“無情!”
洪放道:“四大名捕之首無情。”
郗舜才跺足押手喊道:“這還得了!快請,快恭請,不,不,我們且出門恭迎!”
郗舜才近日雖是好逸惡勞兼且貪生怕死,但諸葛先生當日扶掖之恩,他倒是永誌不忘的,何況,無情雖然份屬捕頭,但其實是現今國師太傅諸葛先生的親信,也即是金鑾殿前的侍衛,自是非同小可,郗舜才這一聽無情駕臨,無論在公在私,都當作一件殊榮。
門房把無情、戚少商、雷卷、唐晚詞、銀劍等人接入大廳,敘了幾句,無情便吩咐郗將軍把劉獨峰、金劍的遺體好好收殮,待他日事了,再奉靈回京,風光大葬。
郗舜才見劉獨峰亡斃,爲之驚住。
劉獨峰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他領了幾個禁宮總指揮使的名銜,但最名動武林的,還是江湖上人人封他一個“捕神”的綽號,這樣一名朝廷要員,死在這個小地方,他和賓東成只怕都脫不了關係。
無情道:“劉捕神的死,我已有案目,是朝中另一高官策使的,其中還牽涉到一樁大案子,我正要回報朝廷,聽候指令。”
郗舜才知道無情有破案的把握,這才放了心。
“你可知道這案子有多嚴重?”無情問。
——大名鼎鼎的“捕神”也丟了性命,案子當然非同小可了。
郗舜才心中是這麼想。
“這件案子鬧開來,只怕要誅連不少的人,這些人,有的是皇親國戚,有的是朝廷命官,有的是權貴聞人,有的是武林名宿。”郗舜才聽得直瞪着眼,無情才接道,“你試想想,如果偵破這件案子,你也立了一個旁功,封賜升官,垂手可得的。”
郗舜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這案子一直全仗大捕頭你獨力勘查,標下迄今仍懵然不知,能免重罰,已經感恩不盡了。”
無情微笑道:“如果要你也領一功,何難之有!”
郗舜才聽出無情話裡的意思,忙道:“請大捕頭指點明路。”
無情慢條斯理的道:“將軍只要跟你手下雄兵,護送我們返京,也是大功一件。”
郗舜才立即拍胸膛承擔道:“只要大捕頭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情淡淡地道:“好。”遂把返京面奏聖上的情形,告知郗舜才,但把戚少商手中的血證與秘密,隱住不說,只提自己若平安回京,即能提出足夠證據,偵破此案;如果護送有功,賞贈封賜,在所必然。
郗舜才覺得這是件美差,自然興高采烈,除了急於立功之外,心中也未嘗不存報答諸葛先生栽培之心——保護諸葛先生的得力弟子無情回返京師,不但可略表對諸葛先生的敬意,也是件光采的事兒。
於是問道:“大捕頭準備何時出發?”
無情答:“明晨。”
於是,無情跟一衆人等上房歇息。戚少商等跟無情同來,郗舜才自然禮待有加,奉上美酒佳餚,服侍得妥貼周到。
到了晚上,無情等在商議計策。
雷卷問:“你的雙手,明天是不是可以復原?”
無情只道:“不礙事的。”
戚少商忽插口道:“我在篷車的時候,聽你曾向劉捕神說過,你的手,明日至多隻能轉動,要能使勁,少說也捱到後天,完全恢復,則更費時,可是,你準備明天動身,萬一遇上了強敵,豈不危險?”
無情道:“我自有打算。”
雷卷道:“我們隨你一同進京。”
無情說道:“不成,你們早已被繪圖緝捕,不能露面,跟我同行,反而打草驚蛇,讓傅宗書那一夥人早作防患,迎途攔截。”
雷卷道:“你這樣返京,未免太過冒險。”
無情道:“過一兩天後我雙臂可運勁自如,不見得他們能奈我何。”
雷卷道:“怕就怕在這一兩天出事。”
無情道:“救人如救火,焉能延緩!我早一日回京,希望早一日能使你們不必再逃亡,早一日減免不必要的犧牲。”
戚少商道:“最多我們易容喬裝,還是一起去的好。”
無情搖頭道:“不行。你們也不閒着,也有要事待辦。”
雷情冷笑道:“有什麼事重要得過送你返京。”
無情道:“有。”
戚少商訝然道:“什麼事?”
無情道:“你們送我回京,爲的是保護朋友,但有一羣好友在‘青天寨’裡,不知安危如何?你們早去一步,說不定有起死回生的絕大效用。”
戚少商一時無言。
他想起息大娘。
雷卷靜了下來,好半晌才道:“你就靠那九個什麼大將軍、無敵衛士護送你?”
無情道:“他們是官,一路上,有許多方便。”
雷卷道:“這兩天,你未復原,二孃一路上倒可相護。”
無情仍是搖首:“二孃和銀兒,另外有任務。”
雷卷望定他,眼睛裡閃着寒光,只道:“好,好,那你要一路小心,一路順風。”
無情也望定他們兩個道:“你們也是。這件事,我們是站在同一艘船上,處於同一陣線上,我們本不相識,而且各成敵對,而今,逼使我們在一道兒的,只有兩個字:道義。”
無情道:“爲了這兩個字,我們更不能敗。我們要是輸了,不是輸去名譽,不是輸掉生命,而是輸了在江湖上這兩個字給人的信心,予人的意義。”
“所以,”無情正色道:“你們趕赴‘青天寨’。二孃和銀兒有重責在身,我返京師,我們都不能敗。”
“我們要活着相見。”
“勝利中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