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這麼做的人,只有重華。
鍾唯唯把又又交給小棠照顧,走到枯黃的葡萄藤下,扶着那根長得已經有兒臂粗細的葡萄樹,仔細檢查了一遍腳下的泥土。
泥土緊實均勻,並沒有被翻過的痕跡,很好,她藏在下面的東西還在。
又又醒來,天就已經快要黑了,鍾唯唯取了定下的豬頭肉,急匆匆趕了回去。
清心殿裡裡外外已經亮起了燈,重華坐在殿中,面前擺放着一桌珍饈美味。
聽到腳步聲,他擡起頭往外看來,目光溫柔,神情喜悅。
就像是等在家裡的丈夫,終於看到妻兒歸來。
鍾唯唯停步不前,決定不下該不該把她手裡的東西拿出來。
重華的目光在她手裡的包裹上打了個轉,雲淡風輕的收回去,看着又又笑:“過來。”
又又沒有大人那麼多的心思,快樂的朝重華飛撲過去。
張口就把鍾唯唯賣了:“唯姨給您帶了好吃好吃的。”
別人都是說“好吃的”,唯有又又總是要特意重複強調,說“好吃好吃的”。
彷彿如此,那東西就特別美味一樣。
重華被他勾起了期望,目光沉沉看向鍾唯唯:“是什麼?”
因爲害怕她會敷衍過去,又飛快加上一句:“算你有良心。”
鍾唯唯沒有退路,只好把包裹打開送上去,一壺果酒,一份豬頭肉:
“酒是摘了我那個小院子裡的葡萄釀製的,風味不錯;
豬頭肉是城西黃家做的,獨門秘方,味美難得。”
從前在蒼山之時,重華最愛四樣東西,一是她的茶;
二是她摘了野果自釀的果酒;
三是她烤的麻雀;
四是山下虞記老闆娘密制的豬頭肉。
烤麻雀在秋狩時吃得太多,自釀的果酒和豬頭肉卻是很久沒有吃了。
她還記得他的喜好。
重華眸色漸深,默不作聲接過果酒,先就給自己斟了一杯。
尚食薛凝蝶連忙阻擋:“陛下,請讓奴婢先嚐食。”
重華淡淡瞥她一眼,一仰頭,將杯中果酒一口飲盡。
把杯底朝鐘唯唯一亮,眼帶挑釁,我敢喝,你敢不敢喝?
鍾唯唯坐下,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同樣一口飲盡,對着重華亮了杯底。
重華勾起脣角,夾了一塊豬頭肉,薛凝蝶的臉色難看之極:“陛下!”
這是平民用的食物,難登大雅之堂,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怎麼能吃呢?
況且是在她還沒有嘗過的情況下!
重華充耳不聞,將豬頭肉喂進嘴裡,細細咀嚼品評,再嚥下,公正的道:
“雖然和虞記的豬頭肉味道不大相同,但是也很美味。”
鍾唯唯高興起來:“是吧,我進京之後,對虞記的豬頭肉念念不忘,總尋思着要從哪裡弄點來,以便慰藉相思之苦。好容易找到他家,一嘗便從此不能忘。”
她嘆一口氣:“整整吃了四年多,也沒厭煩這滋味,這段日子不能出去,也是念念不忘,今天終於吃上了,真好吃。”
話說完,就見重華目不轉睛盯着她看,心中頓時一緊,不敢和他對視,便乾笑:“呵呵……
知道陛下愛吃,特意帶給您嚐嚐,您要是高興了,就抵一年役期如何?”
重華給她和自己斟了一杯酒,舉杯向她示意:“芳齡永續。”
鍾唯唯端起酒杯,向他行禮:“謝陛下。”
重華一筷子敲在好奇偷酒喝的又又頭上,鐵石心腸:“你該睡覺了。”
又又紅着眼眶看向鍾唯唯:“唯姨……”
見重華一個眼風掃過來,就低了頭,垂頭喪氣跟着小棠離開,薛凝蝶要上前給重華和鍾唯唯斟酒,也被揮退。
大殿內瞬間只剩重華和鍾唯唯二人。
滿桌的珍饈美味、玉液瓊漿,不敵一壺粗製濫造的果酒、以及一份難登大雅之堂的豬頭肉。
壺中酒已飲盡,豬頭肉也吃完,鍾唯唯放下筷子,準備拜別重華:“多謝陛下與微臣慶生。”
重華把空了的酒壺扔到一旁,隨手拿起另一壺宮中精釀的美酒,再給自己斟了一杯:
“就算不提別的,做了十年的師兄妹,師父不在,鍾袤不在,給你慶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鍾唯唯見他提起義父和鍾袤,眼眶忍不住紅了。
不管師孃和師姐怎麼對她,義父對她真是沒得說。
如果義父活着,她一定不會走到這一步。
重華沉默地把杯中的美酒撒到了地上,他也想起了師父對他的那些好。
如果師父還活着,他和鍾唯唯一定不會走到這一步,說不定早就成親了,孩子都快有又又這麼大了吧。
一時間,二人都有些沉默。
薛凝蝶在外面低聲道:“陛下,菜涼了,要不要另換幾個熱菜上來?”
“不必。”重華自身旁拿起一個桐木盒子,隨手放到鍾唯唯身邊:“送給你的。”
桐木盒子古樸圓潤,看得出有些年頭了。
鍾唯唯認得它,在蒼山時,重華一直都用它來裝茶餅。
“是什麼?”她含着笑打開盒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裡面的茶餅。
茶餅緊實漂亮,就連大小圓潤都差不多分毫。
茶餅正中壓一朵棠棣花紋,正是重華的手筆。
重華也是會製茶的。
當年在蒼山,他年年都要跟着她一起製茶。
制好的茶餅送一點給義父,送一點給她,剩下的全部打包送回京城。
他掩藏得太好,她一直以來都只當他是京城富豪人家的子弟,從未把他和巍峨輝煌的皇宮聯繫起來。
直到進了宮,偶然在先帝那裡看到他制的茶,她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她當時,除了冷心還是冷心。
自以爲和他相知相愛六年多,卻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活該被欺騙背叛。
這些事分明已經過去很久,但此刻想起來,卻仍然好像是在昨天。
鍾唯唯微笑着把桐木盒子蓋上:“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得二師兄親手製茶,想必花了不少功夫吧。”
重華神色淡淡的:“你送朕果酒和豬頭肉,又替朕照顧又又,製茶送你,是爲了還情。”
鍾唯唯滿腔的感慨一下子煙消雲散。
還人情?
一盒茶就想打發她?
她皮笑肉不笑:“陛下,真要論起這個來,您欠臣的人情還真不少,遠遠不是一盒茶就能彌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