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派人刺殺裴越和定國府嫡女?”
開平帝並未疾言厲色,然而劉賢從小就打心底畏懼自己的父皇,又在方纔親眼見識一場暗流涌動的君臣交鋒,早就提心吊膽惴惴不安。此刻聽着開平帝看似平靜的詢問,他心中猛地一激靈,差點就將實情全盤托出。
這一刻大皇子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咬緊牙關,纔沒有將自己的妹妹供出來,垂首顫聲答道:“稟父皇,兒臣此前與裴越之間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因爲父皇告訴兒臣,身爲天家皇子要心胸開闊,不能錙銖必較事事追究,如此纔不會讓天下臣民看輕了天家。”
開平帝冷笑道:“那你爲何要謀害裴越?”
劉賢楞了一下,緊張地吞着唾沫,遲疑道:“父皇,兒臣只是……只是想教訓一下裴越,並非真的要殺了他。兒臣知道裴越是於國有功之臣,而且深受父皇器重,所以……所以就是想教訓他一頓。”
聽着這番囉嗦的廢話,莫蒿禮微微搖頭。
開平帝眼神複雜,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不擅急智,恐怕壓根就沒有想好應對的說辭。
很多人不明白或者說不理解皇帝偏愛大皇子的原因,但是此刻裴越望着強忍驚懼想要替平陽公主頂罪的劉賢,忽然有了一絲明悟。
論天資論能力,劉賢在衆皇子之中都不算拔尖,可是與性情虛浮的老二、裝模作樣的老四、野心勃勃的老六相比,這位大皇子至少有一顆純孝之心。
開平帝陷入爲難之中,心中一半欣慰一半惱怒,沉聲道:“朕再給你一次機會,究竟是誰在暗中策劃這些針對裴越的陰謀?”
聽到父皇冰冷的語氣,劉賢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雙眼泛紅地說道:“父皇,您不要再問了,這些事都是兒臣做的!”
開平帝眉頭皺起,將要開口之時卻見此前出宮宣召的那名內監都知入殿,邁着小碎步走到近前,躬身道:“啓稟陛下,平陽公主求見。”
劉賢的臉上陡然浮現緊張擔憂之色。
開平帝那雙細長的眼眸中射出冷峻的光芒,輕哼一聲道:“不見,將平陽帶回內宮,着吳貴妃好生管教。”
“奴婢遵旨。”都知應下。
開平帝又道:“平陽身爲公主,無旨擅闖前朝,禁足一年不得出門半步。另外,立即將祈雲殿的管事宮女和內監拿下,杖斃!”
祈雲殿便是平陽公主的寢宮。
都知心中一震,面上不管有半分猶豫,連忙應下然後面朝皇帝緩步退出去。
肅殺之氣頃刻間席捲每個人的內心。
平陽公主入夜之後還在宮中亂跑,甚至跑到前朝的兩儀殿,這肯定要追究那些管事內監和宮女的責任。然而開平帝這般直白地說出來,而且還當着這麼多重臣的面,顯然存着幾分告誡之意。
劉賢聽見這個懲治之後,不由得鬆了口氣。
還好,只是禁足一年而已,大不了自己往後在市井之間尋摸些有趣玩意送進宮中,想來平陽也不會太過難熬。
開平帝目光復雜
地掃了一眼劉賢,然後望着諸位重臣說道:“劉賢試圖謀害中山侯裴越,此事已經瞞不住了,想必今夜就會傳遍整個京都。既然如此,衆愛卿不妨先議出一個章程,如何懲治他才能平息此事的惡劣影響。”
沒有人高呼“恭請聖裁”這種廢話,能夠在此時出現在兩儀殿中的重臣,無一不是久歷宦海之人,分得清什麼時候該說廢話,什麼時候不能說。
但是也沒有人開口表明態度。
開平帝對此早有預料,看向站姿挺拔的裴越問道:“你是苦主,便由你來說罷。”
裴越想了想,平和地說道:“回陛下,大梁律早已寫明,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
還好刑部尚書高秋今夜沒有入宮,否則他一定會跟開平帝心有慼慼。當初在刑部大堂上,尚且只是中山子的裴越死死抱着大梁律,用一模一樣的這句話敲定李子均的判罰。
眼見開平帝的臉色變得難看,裴越又道:“不過魯王身爲皇子,將他流放三千里肯定不合適,且不說他能不能撐得過沿路艱辛,此舉終究有損陛下威儀。所以臣認爲,魯王指使部屬刺殺國朝領兵武勳,理應奪去親王之位降爲鎮國將軍,以示懲戒。”
殿內一片寂靜。
大梁立國近百年,這是第一位敢在皇帝面前操弄王爵的臣子,偏偏他還那麼年輕。
開平帝沉默不語,望着裴越看過來的眼神,隱隱從中發現幾分深意。
就在羣臣以爲皇帝要暴走、連穀梁都暗自爲裴越捏一把汗的時候,登基十六年早已牢牢掌控軍政大權的開平帝竟然點頭道:“好,就依你的建議。”
劉賢心裡的希望變成絕望,彷彿身體裡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乾。
更加無奈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平陽是爲自己這個兄長出頭,裴越也給了自己機會,父皇更是
要考慮到朝局的穩定不得不應允,可是明明自己什麼都沒做,平白丟了親王之位,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加荒唐的事情嗎?
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劉賢不知道的是,裴越始終在旁邊用餘光觀察他,見這位大皇子破天荒地沒有求饒叫屈,竟然從始至終將這件事抗了起來,心中亦頗感訝異。
處理完這些事情後,開平帝明顯有些疲憊,擺擺手道:“你們都退下罷,明日朝會上衆愛卿要替朕安撫好你們的同僚。”
“臣遵旨。”衆人應下,然後開始退出兩儀殿。
開平帝忽然道:“裴越留下。”
殿內變得安靜下來。
開平帝指着先前莫蒿禮坐的圓凳,對裴越說道:“坐罷。”
“謝陛下。”裴越沒有矯情地推辭,走過去坐下之後捂住自己的胸口,臉色微微發白。
開平帝見狀便皺眉問道:“受傷了?”
裴越回道:“不妨事,一點小傷而已,多謝陛下關愛。”
殿內的宮人聽得一頭霧水,這對君臣方纔還差點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爲何突然之間又變得這般親近隨和?
開平帝看了一
眼周圍說道:“你們都退下。”
“是。”宮人們行禮應下,隨後燭火通明的偏殿內便只剩下君臣二人。
開平帝望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容,心中暗自一嘆,溫言問道:“方纔你是不是想告訴朕,其實你本不願朕下旨奪去劉賢的親王之位?”
裴越點頭道:“陛下知道,臣也知道,此事並非魯王所爲,甚至也不是平陽公主所爲。”
兩人十分默契地沒有提起早前開平帝的敲打和裴越的反抗,因爲這在君臣之間實在太過平常,君不見王平章手中的權柄一點點都被奪走,但是今夜在殿中依然扮演着一個忠臣模樣?既然在裴越的強力抗拒下,開平帝願意主動後退一步,那麼此事便已經翻篇,任何一位成熟的君王或者權臣都不會咬死不放。
開平帝好奇地問道:“你爲何能篤定此事與平陽無關?”
裴越沉吟道:“陛下,臣不是說和平陽公主無關,而是其中的蹊蹺之處太過明顯。依照臣的分析,此事的確是平陽公主下令,魯王被矇在鼓裡,可是平陽公主爲何能繞過魯王指使寧豐致?”筆趣庫
開平帝微微點頭。
裴越又道:“這件事裡最奇怪的就是寧豐致這個謀士,他身爲魯王的親信,難道不清楚刺殺一名實權國侯是何等嚴重的事情?就算他不敢違逆平陽公主的命令,爲何要對魯王隱瞞此事?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他清楚如果讓魯王知道內情,後續的謀劃便不可能成功。”
開平帝面露微笑道:“此言有理。”
裴越輕嘆道:“所以臣猜測,這個寧豐致暗藏禍心,暗中謀劃這一切。首先他很清楚臣和魯王之間的過節,然後在知道平陽公主與臣發生當面衝突之後,只要他在平陽公主面前挑唆幾句,那麼利用路姜來刺殺臣的建議絕對會得到公主的同意。咳咳,陛下,您的這位公主實在是……罷了,臣不敢妄議天家貴胄。”
“你還有不敢做的事不敢說的話?”開平帝微微嘲諷道。
裴越彷彿沒有聽見,繼續道:“幕後黑手其實不在意陛下和臣能不能看出來。此事由平陽公主下令,寧豐致負責執行,魯王甘願替公主頂罪,這些都是事實。陛下想要安撫朝臣的怒火,必然要出手懲治魯王。”
開平帝眸光冷厲,寒聲道:“此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裴越望着開平帝,鄭重地說道:“這就是臣方纔懇請陛下罷黜魯王的緣故。”
“你想引蛇出洞?”
“是,陛下。”
“且詳細說來。”
“是,陛下。”
……
小半個時辰之後,裴越孤身走出兩儀殿。
春夜細雨飄起,漸有寒意侵襲。
裴越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在內監的引領下朝宮外走去。
夜色蒼茫,如濃墨成團。
裴越的眼神十分明亮,隱有銳利殺意。
他的確不想牽扯進皇族的那些破爛事裡,但是那隻幕後黑手既然非要帶上他,甚至連裴寧都被殃及,此舉已然真正觸犯到他的逆鱗。
那他只好拔劍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