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黃昏,總會讓人很容易回想起一些往事來。原本坐看夕陽的愜意時刻,卻被殺伐攻守的死亡氣息所取代。滿身血污的美髯公朱仝和插翅虎雷橫,癱坐在千瘡百孔的二龍山最後一重關隘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兩把朴刀隨意的斜靠在女牆上,其中一把刀尖直抵在磚石之上,暴露出它們的主人已經失去往日沉着的現實。
涼爽的山風沒有給攻守雙方帶來絲毫舒爽,反而空氣中夾雜着的糊焦氣味催人慾吐,那是火焰燃燒皮革和屍體之後產生的味道,噁心中難分敵我。
“哥哥,看來今日,咱們的大限到了!我等……我等皆要命喪於此了!”
雷橫掙扎着爬起身來,換了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這時他左臂上一根明晃晃的斷矢甚爲扎眼,叫人看得心驚。卻因入肉太深,暫時還沒有將它取出,雷橫忿忿往女牆外看了一眼,這都是拜青州都監龐毅親手所賜。
以三重關聞名於大宋綠林的二龍山,此時外面兩座關隘已經被官軍拿下。所幸新近調來的青州官軍的素質與他們文武雙全的主將明顯不怎麼匹配,剛攻下第一重山門時,龐毅所帶來的三個步軍營便損失慘重。
這裡不得不表一表晁蓋的功勞,儘管其在與宋江的內鬥中盡處下風,但在他落草的兩年時間裡,至少還是把精力都傾注到該用的地方。此時鎮守二龍山的三千嘍囉拉出去野戰、攻城或許不值一提,但守起城來。還是頗有些護家公雞的風範的。
是以在二龍山守軍的奮力抵抗下。剛下一城便傷亡慘重的青州軍最後被迫讓出戰場,這讓青州老將龐毅大爲光火。須知他爲此戰準備了很久,上任後便爲平定二龍山而量身打造了兩輛登高樓車,還急急搶制了一批掩護步卒運輸土袋的驢車,等的就是蕩平賊寇巢穴的這一刻。
恰逢朝廷征討梁山的大軍沿着近海進入了北清河,終於讓他看到了掃平境內賊寇的希望。在請慕容彥達出面交涉的情況下,劉夢龍和黨家兄弟一合計。認爲二龍山也是梁山一脈,同樣屬於征討範圍,更何況有青州軍打前站,何樂而不爲之?三人決定給貴戚出身的慕容彥達一個面子,順勢實施圍點打援的戰術,準備在青州境內一舉消滅來援的梁山水師。
可惜機會是讓龐毅等到了,但手下士卒的散漫與積弱,卻讓他大爲失望。此後戰事的指揮權便順理成章的被客軍黨世英、黨世雄兄弟兩個接管。好在這兩個曾在西軍中鍍過金的權臣心腹,倒還沒讓他失望。而且劉夢龍手下這十營士卒也是特別遴選出來,不但會水,還都經歷過實戰的。
雖然因爲二龍山特殊的防禦體系,攻打第二重關卡時耬車已經派不上用場了,但驢車幫了這批友軍不少忙。更何況還有青州步軍的弩手在頭關上掩護友軍攻城,龐毅又時不時抓住機會便施放冷箭。給守軍造成了很大的威脅。雷橫便是這樣中的招。
短時間內便下了兩關,反叫黨家兄弟決定放慢節奏,畢竟若是叫梁山水師聞得二龍山一破,退回八百里水泊,到時候換成了賊人平素活動的區域,官軍起碼失去地利,是以此時朱仝和雷橫纔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兄弟,你手沒事罷?”望着臉上表情疼得幾乎變了形的雷橫,作爲老大哥的朱仝不由揪心。
“哥哥,眼下性命都快不保了。還問這手作甚?”被硝煙薰得一臉烏黑的雷橫自嘲一笑,只是這笑容看得讓朱仝直犯苦意。
“哥哥,想你我從前,是何等人?在鄆城縣裡衣食不愁,逍遙自在,不想受了宋押司義氣軟逼,不得已落草爲寇,說來也是諷刺,咱們居然守着一處不知所謂的山寨,在此和朝廷大軍血戰!哥哥你說,老天爺何爲這般輕賤你我?”
人生多少事,都在尷尬中!不怪雷橫想不通,似他們兩個縣衙都頭出身的小吏,最終卻在這綠林中抵抗官軍,還殺得屍橫遍野,性命難保。不得不說,這是命運的嘲諷。
雷橫很想從這個想法頗多的智者身上得到一個答案,又或者說一絲慰藉,可惜朱仝默默無語,全無反應,雷橫想了想,又開口道:
“現如今宋押司和晁保正割袍斷義,我倆個也成了無根之木,落得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境地。那王倫素來與我等舊怨未平,此番還不看着我死?這裡的人即便死了個乾淨,最終跟他梁山泊有何干系?”
在這生死關頭,雷橫既然開了口,索性便把往日裡藏着的心裡話都說個痛快:
“此番朝廷起十三萬大軍征剿梁山,所遣那九路軍馬都是地方上少有的精兵(分別是河南河北節度使王煥、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潁州汝南節度使梅展、中山安平節度使張開、江夏零陵節度使楊溫、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咱們就是扛住了金陵水師和青州官軍的聯手,將來面對這些人時,還能耗上幾日?更不提高俅還親領了兩萬五千御林軍,以八十萬禁軍都教頭丘嶽,副教頭周昂,槍棒教頭王文斌爲爪牙,氣勢洶洶而來。此時王倫遠在海外,可謂逃過一劫,可我們運氣不佳,落得首當其衝,將來要是失手被擒,身上背個反賊的名頭,將來被挫骨揚灰,累得家小受辱,你說值嗎?哥哥,俺兩個怎麼就落到這麼個窘境?”
巨大的壓力讓雷橫幾近崩潰,其實這條路要是自己選擇的,那還死而無憾。關鍵是他的人生處處被人裹挾,刻刻都充滿着不情願的因素,前者落草是因爲宋江,後者投靠梁山是因爲晁蓋,他幾乎沒有發出自己聲音的機會,就這樣去死,試問誰能情願。
“你我上山也有些時日了,這寶珠寺雖然只有一條大道入山,但出山小徑也不是沒有,你的老母,我的妻兒都在梁山上,不如……兄弟先走罷!”沉默良久的朱仝咬了咬牙,終於吐出這一句話來。
雷橫聞言一驚,低聲道:“哥哥,咱們怎麼走?剩下這千把人都指着咱們,咱們一撤,這二龍山還不瞬間就垮了?只怕你我還沒有跑出山去,便被官軍擒下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一個人走!”
朱仝關鍵時刻捨己爲人的英雄氣概又瀰漫出來,被這份義氣所包裹的雷橫不禁鼻尖發酸,只見他嘴脣不由自主的顫抖着,分明體現出他內心的掙扎。朱仝還是如往日般平靜,彷彿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他的心跡。
這是個天生爲兄弟所生的好漢,也許這種緊要關頭,正是他潛意識裡期盼着完成人生絕唱的最佳舞臺。
“要走一起走!此時丟下你走了,天下人怎麼看我雷橫?”雷橫一激動,左手的斷矢撞到女牆上,引得他一陣呲牙。
“糊塗!你活下來,不好過我們兩個一起死在此處?我拿這條性命換得不負保正的託付,已經足夠了!何必要拖着你跟我一起死?”朱仝怒道。
雷橫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朱仝發怒,頓時愣住,朱仝見他不開竅,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怒斥,他要守尾生之約,卻不願連累雷橫。
“這次梁山泊要是僥倖打退官軍,你莫貪富貴,便託保正跟王倫求個情,只叫你解甲歸田,奉養老孃,順便替我照看妻兒!保正一定會應承你,王倫也一定會應承保正。聽我一句,這江湖不是你我玩得起的!”
朱仝形同託孤之語,叫雷橫心內百感交集。朱仝見他還不肯走,起身一腳踢到他身上,這一腳實實在在的踢到了雷橫,雷橫顧不得疼痛,見狀叫道:“哥哥低頭,小心冷箭!”
“你去不去?”朱仝渾然不顧,只是直盯盯望着雷橫,雷橫眼中飆淚,不敢再耽擱,當下對朱仝拜了又拜,終回身下城去了。
城關上的小嘍囉們驚愕的看着這一幕,這兩場血戰已經耗盡了他們的鬥志,要不是靠這兩個頭領帶頭血戰,士氣早垮了,僅僅憑着最後一口氣撐到現在,眼下雷橫一走,倖存的嘍囉們頓時人心浮動。
“各位靜一靜,請聽我一言!”朱仝面對此種情況,顯然有所準備,見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朱仝開言道:
“雷頭領是下山去請援軍,爾等有願意同去者,可隨他同去,我絕不阻攔!但是守城亦需要人手,不然你們走到半道上就會被追兵追上,到最後誰也走不脫!是以,大家不要慌亂,安安靜靜的好生想想,誰該下城,誰來斷後!”
這當口要的是“畫餅充飢”那種“欺騙”,要的是“背水一戰”那種“強迫”,可朱仝不是別人,他就是這麼開誠相見,推心置腹。這一番話說來來,直讓再緊張的人,都能感受到他這種發至內心的至誠,由初時的浮躁漸漸趨於平靜。
“哥哥……你走不走?”異常安靜的城牆上,終於有個聲音打破了這種肅穆的氛圍。
朱仝臉龐浮上一絲微笑,回頭望向城關的西南方向,透過漫天的硝煙,向着腦海中那具鐵塔般的身影,微微頷首。(未 完待續 ~^~) wWW✿ ttκΛ n✿ C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