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有大事要辦,豈能感情用事?”王好禮斷然搖頭,目光越發陰邃,“我倒是有些擔心朝廷是不是發現了一些什麼,馮鏗在永平府的所作所爲朝廷不可能不知曉,而且此人遭遇我們襲擊之後雖然未必能確定就是我們做的,但是肯定會往那邊想,甚至往那邊引,……”
杜福和鄭思忠兩人都是微微點頭,換了是他們,不管有沒有證據,也會向這個方向引導,反正哪怕弄錯了,多栽誣一坨也沒什麼。
“我們聞香教在京畿發展勢頭很好,張師姐在城裡的香堂已經初具規模,京郊諸縣在去年蒙古人入侵之後局面也是大好,正是我們好好拓展吸引教衆的好機會,我就擔心這馮鏗來京城之後若是也把主要精力放在咱們這一塊身上,那就有些棘手了。”
王好禮要比自己這幾個手下考慮深遠得多,他知道父親在下一局大棋,否則不會把自己派到京畿來。
永平府的塘子還是太淺了一些,留給弟弟們都是暫時的,他估計遲早自己兩個弟弟都要出去,山東那邊還得要布子。
另外就是山西,山西城牆以外還有一大幫從內地逃亡到豐州、土城這一線的白蓮教衆,他們現在和土默特人、鄂爾多斯人雜居,雖然他們和聞香教略有區別,但是殊途同歸,父親有意去把這一脈打通,成爲聞香一脈的奧援。
這樣一來,從山西到北直京畿再到山東,整個北地的北面幾乎就囊括了進來,至於說南直那邊的教衆,說實話,王好禮不太看好,他們太懶散,而且多半沒有爲無生老母獻身的勇氣和恆心,遠不及北邊的教衆。
當然王好禮還沒有就要直接造反的想法,拿父親的話來說,積蓄力量,以待天時,沒有天時,一切都是泡影。
什麼是天時,父親沒有說,但是卻望向了南方,這讓王好禮也很驚訝。
他以爲父親會是覺得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寇邊會是天時所在,就像去年那樣一直打到京畿,如果蒙古人把朝廷的軍隊打得更慘一些,聞香教的根基再深厚一些,未嘗不能起事,但望向南邊是什麼意思?難道南邊還能有什麼意外?
“那大公子的意思我們該如何應對呢?”杜福也覺得棘手。
“先觀察一下吧,京畿之地可不比永平府,他能有那麼多精力來對付我們,單單是一個京師城裡就足夠他頭疼了,他是勳貴出身,卻又得了文官名分,勳貴士紳是這京師城裡的兩大勢力,他既然能享受雙方的資源,但面對牽扯到這兩邊利益時,又該如何處置應對?”
王好禮細長的眸子裡多了幾分冷峻神色,“只要他沒那麼多精力放在我們身上,我們就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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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開了!”
一羣人圍着案桌,不斷地呼叫着,拍着大腿,瞪着發紅的眼珠子,不歸一切地嘶吼着,只等案桌上那一隻白瓷大碗翻開。
“三五六,大!”
一些人興奮地歡呼雀躍,另一撥人則是怒不可遏,或者頹喪無比,……
擺放在四周的散碎銀子和銅錢,都被收攏走了,只剩下唏噓感嘆聲。
從外邊進來的灰衣男子瞥了一眼還在那裡扼腕嘆息的兩名漢子,皺起眉頭,低沉地喊了一聲:“曹二!陸三!”
兩人擡起頭來,掠過一絲驚惶之色,但隨即就恢復了正常,再無復有先前狂熱的勁頭,一溜煙兒跑了過來,“景二哥!”
被叫做景二哥的灰衣男子擺了擺頭,二人趕緊跟在他身後出了賭場,一直走到河邊兒上。
看着河對岸黑魆魆的一個接一個的糧囤,灰衣男子良久才道:“聽說新來的府丞馬上就要到了。”
“哦?朝廷要補缺了,哪兒來的?”精瘦結實的刀條臉臉上露出一抹驚訝之色,“都拖了這麼久了,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補缺?”
“京察結束就是大計,拖了這麼久,也該補齊了。”景二哥手插在腰上,若有所思,“新任府丞大人是從永平府過來的,我們不認識,但是在京師城裡卻很有名氣呢,小馮修撰的大名聽說過沒有?”
“啊?小馮修撰?”另外一名圓臉黑胖子訝然道:“當然聽說過,神武將軍馮唐的兒子嘛,就住在豐城衚衕,聽說還去西邊兒評判打仗呢,後來進了翰林院,這一年沒怎麼聽見聲音了,怎麼又去了永平府?”
“哼,去了永平府當了同知,才一年就回來當順天府丞了。”景二哥摩挲着下頜,“小馮修撰在永平府可不得了,打退了蒙古人,還接受了十萬順天府北邊兒的流民,深得朝廷的信任啊,只不過他來順天府,嘿嘿,吃得消麼?”
“景二哥,您是擔心……”刀條臉顯然要謹慎一些,沉聲道:“咱們這邊只要去年秋稅過來,就差不了太多了,沒人能查得出來,……”
“曹二,你說的是真的?”景二哥冷笑着瞥了對方一眼。
“景二哥,若是朝廷真的要較真,那哪裡都經不起查,我只說抽查咱們還是能應付得過去的,好歹咱們也有不少朋友夥伴不是,他們也不能看着我們出事兒吧?”被喚作曹二的刀條臉坦然道。
景二哥收回目光望着靜靜的河面,嘆了一口氣,“但願吧,誰都清楚這裡邊的情形,但願這位小馮修撰也能守規矩,那位治中大人已經給咱們找了不少麻煩,好不容易纔算安分下來,這又來一個府丞,這麼折騰,誰他媽經得起?”
嗤笑了一聲,刀條臉曹二不屑一顧地道:“景二哥,那位梅大人雖說貌似清高難搞了一些,但總算是擺平了,我就不信這個世道還能有人不愛銀子?小馮修撰又怎麼了?他們家府邸前年才新擴的,那花銷可也不少,難道靠他和他爹的俸祿,能修得起?”
“對,曹二哥說得對,大不了又在花一筆銀子就是了,這麼些年不都這麼過來的,哪個當官的會和銀子過意不去,會和同僚過意不去?”那陸三興奮起來,“沒準兒小馮修撰比哪位梅治中更好相處呢,再說了,景二哥,咱們都是下邊蝦兵蟹將了,上邊還有那麼多大人物,輪得到你我來操心?他們吃肉,咱們不就是在一邊兒喝口湯罷了,而且還是賣命才喝到這一口湯。”
景二哥搖搖頭,“小馮修撰才二十歲呢,就坐上這順天府丞位置,你以爲他會區區幾兩銀子迷花了眼?那他恐怕就坐不上這個位置了,我打聽過了,在永平府他就把一幫山陝商人指使得團團轉,還有京師城裡大名鼎鼎的海通銀莊,據說他們馮家也有入股,這樣的人明顯是奔着仕途去的,豈會被幾兩銀子打動?”
這一席話讓曹二和陸三兩人頓時一凜,“那景二哥,您的意思是……”
“咱們抓緊時間先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乾淨了,這倉糧之事兒又不是咱們一家在做,從通州、楊村到天津衛,他就算是有懷疑,就算是有心要查,那沒個一兩年能顧得過來?只要咱們把手腳做乾淨,他找不到茬兒,就只能去找別人的茬兒,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所有倉糧查個底朝天?這可不該是他們順天府的活兒,都察院還在上邊兒呢。”
景二哥冷冷一笑:“牽一髮動全身,他真要查,會觸動多少人,他在京師城裡也有師長同學和親友,就不怕衆叛親離?他老爹還在遼東當總督呢,就不怕朝廷裡的人卡他老爹的脖子?”
“是啊,咱們作這點兒事算什麼,楊村那邊聽說更狠,現在倉裡都是沙土了,只有表面一層裝樣,天津衛那邊,聽說去年朝鮮遭遇大災,衛軍和那邊的漕兵合夥兒倒賣去了朝鮮,一石米就能換了兩個高麗小婢呢,沒見着天津衛那邊的窯子裡,現在一水兒的高麗女子?”陸三咧着嘴笑道。
“真的?”景二哥訝然。
他也知道楊村那邊和天津衛那邊天高皇帝遠,有些人膽子更大,但是倒賣糧食去朝鮮的事兒這就有些犯忌諱了,一出海,究竟是去了朝鮮還是建州女真那邊,誰說得清楚?
“那還能有假?”陸三越發得意,“我一個兄弟就在那邊當漕兵,他膽兒小,不敢摻和那等掉腦袋的事情,但大家都在做,他如果不進去,遲早也是掉腦袋,所以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也收了些銀子,但不敢親自參與,那邊搗騰動靜可大了,幾家聯起手來,我都要懷疑他們那邊的京倉裡究竟還有幾粒糧食了。”
“俺去年年底都察院和戶部的清查,他們怎麼過關?”景二哥沉聲問道。
“景二哥,這還不簡單,和那些糧商們聯手唄,要查哪一倉,早就摸清楚了,一夜之間就能給你塞得滿滿實實,還都是新糧呢。”陸三不以爲然地看了一眼景二哥,覺得景二哥問的都是外行話了,“再說了,真要抽檢多了,從他們來的人手就能看得出來,又不是隻查數量,還得要查水分、鼠蟲,時間上稍微拖一拖,就是第二天了,啥都能給你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