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凌冱羽一直想了很久,纔多少明白了霍景臨行前那一聲「對不起」究竟是因何而起。

當霍景第一次明白說出自己不會永遠留在嶺南的那一天,他曾要求對方在離開前提早將此事告訴自己……雖說那七寨的陰謀的確是突發狀況,可若早上一個月知道對方要離開的消息,凌冱羽無論如何都會好好珍惜最後剩下的日子、儘量想辦法多陪陪對方的。

可霍景沒有說。

像聖上五十大壽廷宴這樣大的事,以霍景之能,又豈會直到一個月前才知曉?可他卻始終未曾向自己提及……若非那日由謝季允口中聽說此事而及時趕去,只怕連最後道別的機會都要錯失。

凌冱羽不曉得對方爲什麼會背棄承諾。如果說霍景對與他別離之事毫不在乎,又豈會流露出那樣深切的痛苦和溫柔?他對別人的表現真心與否一向相當敏感,而那天霍景的每一個表情和話語……看不出、亦聽不出分毫的虛假。

那緊緊環扣住身子的力道,亦同。

而那還是他與霍景相識兩年以來……第一次見着對方那樣明顯而全無剋制地表露出內心的情感。以霍景一貫的自制,會有如此表現,又豈可能不在乎?

可如果他在乎,又爲什麼不早點告訴自己?如果早就知道彼此的分離會到來得這樣快,他說什麼都──

回想起那日在淡淡秋意中的別離,青年胸口便是一緊。某種酸澀隨之涌上心頭,眼眶亦不受控制地有些發起熱來。

──那天之後,他雖沒有再哭過,可難過的情緒,卻怎麼也無法平息。思念、埋怨、哀傷……太多太多的感受涌現於心,而連同別離當日的字字句句,輕易地便填滿了他所有思緒……

「姓凌的!拿命來!」

將青年自沉思中喚醒的,是身後響起的一聲大喝。隱約及體的勁風讓凌冱羽眉頭微微一皺,左手提鞘後擡擋下了自背後而來的襲擊,同時一個踏步旋身,趁對方變招的空檔一劍刺穿了他的心口。

準確而俐落的一擊換來的,是劍尖抽出時迎面噴濺而來的鮮血。青年技巧地一個走位免去了血染面龐擋住視線的結局,衣裳卻仍不可免地爲血液所浸溼……看着身上幾乎已看不出原先色彩的衣衫,他一方面本能地一個後躍躲過自左右兩側而來的夾擊,一方面由四周混亂的殺聲記起了自己刻下正面對着的情況。

他正在執行造成他無法與霍景多相處幾日的主因──那個對付反叛的七個山寨的計畫。由於諸般事項早已擬定妥當,敵方的反應也一如預期地愚蠢,即便本該領導行動的他出神若此,一切卻仍順利地進行到了最後。

看着前方的楊少祺指揮着己方兄弟圍殺逃竄的敵方殘黨,熟練地除掉先前偷襲失敗的兩名敵手後,凌冱羽一個輕身竄入楊少祺方佈置完成的包圍圈中,提劍將已成爲甕中鱉的敵人一個個消滅殆盡。

雖說他平時出手便十分狠絕,可不留情和增添無意義的殺戮卻是兩回事。見凌冱羽幾下便將無甚鬥志的敵人除了乾淨,楊少祺眸間幾分憂色浮現,示意手下去處理其餘殘黨後,一個出聲喚住了本欲繼續出手的凌冱羽:「三當家。」

「怎麼了,楊大哥?」

青年聞聲一個停步回首,清亮純粹一如既往的雙眸讓人難以想象他衣上的片片沉紅究竟從何而來……瞧着如此,楊少祺眉頭一皺,問:「出了什麼事嗎,三當家?」

「不……爲何這麼問?」

「今天你完全失去了平時洞察全局、適時出手的沉着,從頭到尾就只顧着一路衝殺……雖說並未因此造成無謂的損失,可你身爲統帥卻如此魯莽,又如何能教手下的人放心?」

頓了頓,他一個眼神示意對方看看自己那一身嚇人的衣衫,「你並非嗜殺之人,爲何要將自己弄成這副德性?兄弟們方纔看你的眼光都有些畏懼了,你難道沒注意到嗎?」

幾近於質問的語氣,卻因不願引得他人注意而刻意壓低了聲音……明白他的用心,回想起先前的種種,凌冱羽面上微露歉色,苦笑着一聲低嘆。

「是我不對……因爲私事而分了神,一時沒留心便……」

「因爲崔京雲?」

因近期來唯一能稱得上理由的改變而有此猜測;而回應的,是青年面上苦笑依舊地一個頷首。

「雖說別離本就是註定之事,可一切終究來得太過突然……這些天來,我一直無法讓自己不去回想那日的種種,還有他未曾依約事先告訴我自己將要離開的理由……」

「……我不曉得你二人間曾有過怎麼樣的相處、怎麼樣的約定,可對於三當家的問題,我卻有一個可能的答案。」

楊少祺的話語讓凌冱羽微微怔了下,「什麼樣的答案。」

「他說不出口──對於自己珍視的人,道別總是十分困難的事。也許他一直想說,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或者不願你因此便鎮日爲離愁別緒所籠罩,所以一拖就不知不覺拖到了最後關頭……」

「是這樣嗎……」

因那「說不出口」四字而微微受了震撼,凌冱羽明眸微凝,突然憶起了近兩個月來彼此相處時,霍景身上始終隱約透出的陰沉情緒。

先前他本以爲是海青商肆出了什麼事才讓對方心緒不霽,可經楊少祺這麼一提,另一個可能變也隨之浮現──莫非霍大哥其實是因爲別離在即,想告訴自己卻難以開口,纔會……

對了。也許霍大哥會突然要他承諾永遠保持住眼下的心境,也是因爲那即將到來的別離。因爲知道彼此將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見面,所以才更分外盼望着日後彼此重逢時,自己仍是當初的那個「凌冱羽」。

原來……是這樣嗎……

僅是推測卻十分合理的答案讓橫亙於心頭多時的疑惑終得消解,凌冱羽眉間微微積聚的鬱色亦得以一散。察覺他的變化,一旁的楊少祺笑了笑,道:

「心結既解,就趕緊回去換件衣裳吧?你這個模樣實在太嚇人,不知情的人瞧着,還以爲是哪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呢!」

「欸、殺人的確是不能眨眼的呀!」

故作無知地迴應了對方的調侃後,凌冱羽含笑收劍,一個輕身往自個兒的住處去了;楊少祺則在目送他身影漸遠後,接續了先前未完的工作開始指揮起部隊收拾殘局。

這場戰鬥由未時而起,而在延續大半天后於暮色初現時順利告終。只是破壞容易收拾難,單是將戰場上的遺體殘兵什麼的整理、移開,便已耗上了一個時辰之久。之後,從善於追查痕跡進步成同樣善於掩藏痕跡的鷹堂接手了最後的收尾工作,負責將淪爲戰場的蓊鬱林間儘可能恢復成舊時的樣子。雖說一些砍在樹上的刀痕是沒可能輕易掩蓋地,但在一兩個時辰的努力後,昏黃夕照下,環繞着行雲寨的森林已看不出幾個時辰前曾有過的激戰。拂過林間的陣陣秋風吹散了殘留其間的血腥氣息。待到日暮西山、夜幕低垂,進行着清理工作的人們才紛紛收了隊,各自回到了行雲寨暫歇。

經此一戰,昔日的嶺南一十八寨減少爲十一寨。原先那七寨的地盤由參與行動的鄰近諸寨依出力大小瓜分,而像白楊寨這樣地盤並不相鄰但貢獻極大的,則予以實際的金錢補助……當然,對除行雲寨的其他十寨而言,這些補償都還是其次,更重要的卻是提升自身在行雲寨眼中的重要性──隨着車馬行的生意日隆,各寨的精銳幾乎都間接或直接地受到了行雲寨的控制,收入多寡也與此息息相關。由原先尚能自給自足的情況到如今的對行雲寨仰賴日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隨着各寨的獨立性日漸喪失,正式歸入行雲寨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由「盟友」變爲「下屬」的改變雖大,但能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寨變成堂堂四大勢力之一、「南寨」行雲的重要一員,卻顯然比一個虛名的損失更來得吸引人……當然,源自車馬行的驚人收入也是一大原因。可以確定的是,縱然嶺南諸寨都感覺到了行雲寨的意圖,可除了已成爲歷史的七寨之外,其他各寨都選擇了接受,併力求表現以求日後能在行雲寨中佔有一席之地,甚至連白楊寨也不例外──楊少祺雖已有了個「凌冱羽心腹」的身分,地位頗爲穩固,可他的手下、白楊寨其他成員還是得靠自己的力量才能獲得重用。不過兩寨本就友好,也讓白楊寨的成員有了更多機會得到來自行雲寨的、武藝上的指點。再加上楊少祺過人的才識眼光和指揮,白楊寨在這一仗的損失並不比其他寨多上多少,戰果卻是當之無愧的頭名。

安頓好各方友軍後,已恢復平時陽光形象的凌冱羽將其餘諸般雜務交給了田義,自己則回到了房中和等候許久的楊少祺開始檢討起這一仗的得失。

「死傷方面的結果統計出來了嗎?」

取過了茶水爲楊少祺添上,凌冱羽側身入座,詢問的音調因方纔見着的遺體及傷患而微微染上憂切。

雖說十八寨聯盟成立前他也曾參與過一些個剿滅敵寨的行動,可那些個戰事又豈能與今日的狀況相比?以行雲寨爲首的十一寨對上其餘七寨,實力雖頗有差距,卻仍不改十八寨聯盟分裂內戰的事實。

明白他的心思,楊少祺拍了拍他的肩正待回答,便因察覺了青年衣袖上微微暈開的一抹鮮紅而楞了下……本以爲是青年先前去視察情況時沾上的,可那依舊鮮豔的色彩和逐漸拓展的範圍卻顯示了自身的推測有誤。眉頭因而微微蹙起:

凌冱羽才正想否認,便因察覺到自個兒袖子上的鮮血和微微發疼的手臂而楞了住──先前他急着換好衣裳出去探探,竟是沒注意到那麼個傷口──訝道:

「真的耶……麻煩楊大哥稍等一會兒,我去處理一下。」

「拿藥箱過來,我幫你吧……傷在手臂上,三當家單憑一隻手又如何能包紮得好?」

「也是……那就交給楊大哥了。」

一個頷首接受了對方的好意,凌冱羽起身由一旁的櫃子中取出了藥箱往桌上一放,而後伸出手臂拉起衣袖讓對方替自己包紮傷口。

劃過左臂的傷痕並不怎麼深,之所以會一直滲血,自然是因爲青年全無所覺還一直亂動的緣故……楊少祺打開藥箱取出裡頭備着的烈酒沾了點爲他清洗傷口,並依照青年的說明找出了合適的傷藥幫他敷上。

「這藥箱裡備着的東西可真齊全……不過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瓶子又是做何用途的?爲何半點標示也無?」

「只是一些個比較強的迷藥、麻藥和傷藥而已。因爲名字有些嚇人,所以乾脆什麼也不寫。」

並非□□卻還說名字有些嚇人,自然是因爲那些個藥的聲名太過響亮的緣故──作爲醫仙的師侄,凌冱羽身邊自然也留有一些「特別」的藥物。幸好楊少祺也只是問問,並沒有深究的打算,替青年包好傷口後便收了藥箱,回答了他早先的問題:「敵我雙方的傷亡約在五比一左右,敵五我一,與預期的相差不多,比之當年幾次行動的情況還要好上許多。雖然仍有一些損失,可大體而言,參與的各方友軍士氣都仍相當高昂,也深深爲自己的成就所自豪。」

聽到那「五比一」的數字,凌冱羽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卻也因瞬間浮現於腦海中的傷亡人數而有些黯然……雖說有所傷亡是必然的結果,可己方人員的損失,卻是不論多寡都讓人心痛的。

但他還是很快地重振了精神,脣角笑意揚起,對着楊少祺讚道:「這趟還多虧了楊大哥的謀劃,才能在儘量減少損失的情況下讓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

「三當家過譽了。計畫能順利發揮,是建築在本身實力足夠的基礎上。若非我方人員實力本就比對方高上一層,又有精良的裝備和那驚人的機關防禦,這個計畫根本沒可能實現──而讓行雲寨具備如此實力的,卻是三當家吶!」

「得楊大哥如此讚譽,都讓冱羽有些飄飄然了……不過此趟機關雖奏效頗大,卻也耗去了不少防守時必要用到的木石、箭矢等,一部分的機關也有了些故障……雖說咱們因此清掉了一大塊毒瘤,可好一段時間裡,山寨實力有所下降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凌冱羽微微苦笑道,「若不是那七寨心生反意,我再怎麼厭惡那幫惡黨,還是能爲了大局繼續忍下去了……只是不曉得他們因何自信若此,竟真認爲自己能取行雲寨而代之?」

「關於這點,楊某倒是由俘虜口中問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這七寨雖早有反意,卻也清楚海青商肆之所以會和行雲寨合作,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三當家的面子上,所以縱有不滿,卻還是選擇了隱忍──但在三個月前,卻發生了一件改變他們想法的事。」

頓了頓,楊少祺神色轉肅,音調亦隨之一沉:「據他們所稱,商隊中唯一一個出自於這七寨的成員在三個月前的任務中接觸到了一名自稱是海青商肆高層管事的人。他手中握有兩大管事之一的夏正隆的親筆信,並向那名成員表示商肆內部對於崔京雲頗有不滿,如七寨能取行雲寨而代之,他可以讓七寨接續行雲寨先前的份額……由於對方對合約的細節十分了解,本就利慾薰心的七寨終於耐不住誘惑,一邊和對方通氣一邊策劃起謀叛之事。」

「原來如此,夏正隆嗎……」

由楊少祺口中道出的名字當即讓凌冱羽聯想到了當年另一大管事──劉建明的反叛,以及別離當日、霍景承諾會回來,卻無法確定歸期的話語……如果俘虜所說的確實是真話,那麼彼此的別離會來得如此突然,就有了個更好的理由了。

──也許霍大哥確實早就知道自己必須出席廷宴,卻仍打算在事情結束後便一如先前地回到嶺南來。只是他不知從何管道得知了夏正隆可能有意反叛的消息,爲了穩定商肆內部的情況纔不得不延長停留京城的時間,也因而有了當日讓人心傷的別離。

想到這,凌冱羽心下幾分擔憂和挫折因而升起──擔憂,是因爲對方可能面臨的危險;挫折,則是針對對方未曾將此事告訴自己這點。

雖然明白霍大哥多半是不願讓自己擔心,可一想到他仍未將自己當成可以對等相待、傾訴心中煩惱的對象,凌冱羽便覺一陣挫敗。

只是事情都已發生,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期盼着對方能一切平安而已……思忖半晌後,青年一聲嘆息。

「接下來的半個月就先好好休整一陣吧!除了車馬行的日常業務和預定出發的商隊外,其餘的活動都暫時停止……雖然完全停下才是最好的選擇,可若因此事而壞了好不容易纔建立起來的商譽,只怕還真稱了那夏正隆的心。」

話語至末已然添上了幾分無奈,而在片刻思忖後,又道:「我這邊有一些上好的傷藥方子,晚點差人到鎮上、城裡買回藥材配給傷員們吧!調理得宜,身子復原起來也比較快。」

言罷,凌冱羽起身正待寫下幾個出自師兄、師伯手筆的方子,一陣足音卻於此時來到了門前……青年步伐微頓擡眸望去,只聽屋外下屬的音聲響起,卻讓聽着的人爲之一驚──

「三當家!崔爺給您來信了!」

* * *

相比於嶺南微染蕭瑟卻依舊和暖的天候,仲秋時分的京城已然添上了幾分寒涼。道上來往的行人無不添了件寒衣,而聚集着各王公貴族的內城區,也因各府牆邊露出的、那襲染上橙黃紅橘的園林植栽而更顯秋意深濃。

由於當初用的是碧風樓的路子,於光磊府上又是流影谷「關切」的重點,爲求隱蔽,白冽予和東方煜暗中回京後不但未曾與白熾予聯繫,反倒是在掩跡沉寂一陣後試探着找上了柳靖雲。

白冽予在賭,賭自己是否能將這個身居高位、前途無量的年輕官員化爲己方的一大臂助。而他也確實賭對了──一如當初所推測的,柳靖雲因昔年的救命之恩而對擎雲山莊頗有好感,當今聖上又有削弱流影谷勢力的打算,讓身爲人臣的他於公於私都有了幫助擎雲山莊的理由,纔會在流影谷調動禁衛軍加以刁難時出手相助……當白冽予坦白身分並道出了自己的的疑慮後,同樣有資格出席廷宴的柳靖雲同意了代爲觀察西門曄和霍景的要求,並透過在禁衛軍方面的人脈查出了霍景入宮的路線,讓二人有了事先潛伏以觀察對方的機會。在他的幫助下,二人暗中回京的兩大目的均得以順利達成──可事情卻未就此平息。

廷宴結束至今,也有三天的時間了。當東方煜一如既往地爲彼此買了晚膳回房時,最先望見的,便是屋中情人容色微鬱、支着下顎陷入沉思的模樣。

知道他多半還在爲流影谷和「門主」之事心煩,東方煜也不急着喊人,而是先將菜餚碗筷一一布好,然後纔在情人身旁歇坐了下、一個擡臂輕攬住對方。

「還是想不通麼?」

順勢將身子偎入了情人懷中,白冽予一聲輕應過,神情間的憂色卻只有更爲加深。

當初之所以會認爲西門曄有所圖謀,是因疑心他不在京城,流影谷方面的行事亦不符合他一貫出手的風格所致……然而,廷宴的結果卻否定了白冽予的猜測──西門曄不但出席了廷宴,還不忘以言語挑釁了同樣受邀的白熾予;替二人暗中觀察的柳靖雲也證實了席上的西門曄的確就是往常的那一個……種種結果似乎都在說明白冽予的疑慮不過是杞人憂天。流影谷的確出了昏招,但並不是因爲西門曄不在京中無法控制,而是流影谷內部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導致了他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而已。

以流影谷內部派系鬥爭的情況,出現這種岔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縱然種種證據都顯示了一切都只是他多心了,環繞於青年心中的不安卻沒因此消解,反倒因這些「證據」的合理而更爲加深。

因爲他很清楚西門曄的能耐。

七、八年來,他和西門曄數度交手的結果雖多由他佔上風,可根本的原因卻在於他藏得太深太好,讓在明處的西門曄難以對應。但是天方之事後,理當有所覺察的西門曄又豈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若對方真有了對付自己的意思,那麼製造出這一點看似「合理」的證據,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問題是:如果西門曄的確有所圖謀,他所圖謀的又是什麼?要下手,就得先有下手的目標。可白冽予已仔細檢視過山莊各方面的狀況,卻始終找不出任何一點遭對方動手或設計的蛛絲馬跡……他知道自己必然疏忽了某個環節,多年來沉浸於情報中所培養出的直覺讓他清楚的感覺到事情必然有所不對,卻仍缺少了一個讓他想通一切的關鍵……

始終糾結不清的思緒讓白冽予終只得一生低嘆。朝一直默默等待着自己的情人投以一個帶着歉然的目光後,他暫時放下了仍舊無解的疑惑,直起身子同情人一道用起了膳。

「來,多嚐點這個吧!京滿樓的師傅可是有過御廚經歷的,這魚頭更是個中一絕呢!」

見情人終於回神,多少鬆了口氣的東方煜這才一如既往地展開了「喂菜」大業,開始將他精挑細選的各式菜餚一道道夾入情人碗裡。頃刻間便堆成了小山般的菜餚讓白冽予瞧得一陣苦笑,忙示意情人稍待,端碗舉箸開始努力解決自己碗內的菜餚。

「還合你胃口吧?」

「嗯。不過這道菜工序頗爲繁複,光這麼嘗着還不大能學會作法。」

「……那我想辦法弄來食譜好了。記得京滿樓也是海青商肆的產業,咱們又不開飯館搶生意,請霍景看在冱羽的面子上幫點小忙倒也不爲過吧!」

東方煜喃喃道。這兩年來,他本就夠叼的嘴在身旁有個學習力驚人的大廚的情況下變得更叼更饞了。若非兩人都是習武之人,平日體力消耗也不小,只怕他刻下早就肥了一圈了。

只是一想起霍景,就不禁要想起那日在道旁暗中觀察對方的情形……思及當日見着霍景時的錯愕感,東方煜一邊爲情人好不容易空了幾分的碗又添了些菜餚,一邊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單看海青商肆的發家史,就讓人不禁深深佩服起霍景的商業才能哪!只是此人也實在太會作戲了些……如果不是聽過冱羽的描述,單從那日的觀察來看,誰能想得到他那麼個奸商似的面目下,竟然會是個凡事言利卻仍不失正直的人物?在我來看,那個『霍景』和冱羽口中說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嘛……作戲能作到如此境界,連眼神、眉目,甚至舉手投足間透着的氣息都能完全改變,也實在是太過讓人驚歎了。」

即便已過了三天,東方煜還是難以消去心中的震驚──當初聽着凌冱羽描述時,他雖不贊同霍景的凡事言利,卻仍對此人的風采氣度有了幾分嚮往……怎料實際見着時,雖只是遠遠觀察,但那個理當是「霍景」的人物卻讓他打從心底升起了一種厭惡感。從讓自己嚮往到心生厭惡,一個人能將自己僞裝得如此之好,在東方煜看來幾乎是難以想象的事。

──可單純抒發、感嘆的一番話,卻讓一旁聽着的白冽予爲之一震。停在半空本欲夾菜的筷子,亦隨之自掌中滑落。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重複着情人先前的話語,低喃自脣間流瀉的同時,與霍景有關的一切亦悉數浮上了心頭。他的出現、他的爲人,以及那名爲長遠合作、實則對行雲寨出力甚大的種種「幫助」……原先失散的拼圖瞬間拼湊而起,而連同近幾個月來流影谷異常的舉動,所有的一切,全都在那一句話中有了解答。

想通一切的同時,白冽予面上已是一陣慘白。當下正待往柳靖雲處做最後的確認,卻因用力過度而一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瓷碗。碎片割破肌膚劃出道道血痕,可他卻全無所覺,一按桌沿便要起身離去──

見情人已完全失了冷靜,東方煜一聲急喚,一把攬上他腰際阻止了那過於慌亂失措的舉止,並執過那鮮血淋漓的掌小心翼翼地爲他挪去碎片處理傷口……青年似乎因那急切的一喚而勉強恢復了理智,容色卻依舊慘白──伴隨着真相的釐清,無數的證據全都一一浮現,而終究構成了個讓他不願相信,卻無法不相信的巨大陰謀。

他,終究還是小瞧了西門曄。

「吶……煜……」

任由情人將自己拉牀畔歇坐上藥包紮,白冽予輕輕啓脣,音色卻難掩顫抖:「以流影谷之力,如果掌握了對霍景不利的證據,是否有可能脅迫海青商肆協助他們『查案』?」

「當然……流影谷,或者說西門曄不是一向都是這麼做嗎?天方之事時,你不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讓西門曄以爲自己在利用『白樺』,其實卻是成了你借刀殺人的那把刀?」

知道情人會這麼問必然是想進一步確認自己的推測,東方煜雖很想知道他究竟想通了什麼,卻還是暫時按捺了下、順着情人的問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這麼番話換來的,卻是青年脣畔深染着自嘲的苦笑。

「是啊……他一向是這麼做的,我也該相當清楚這點……」

「且不說凡事言利這點……出身世家、行止得宜,氣度冷峻沉穩,絕對的理智和冷靜外,言談間更透着相當深的自制力,行事重結果而不重手段,不相信所謂的感情……這些是冱羽對『霍景』的描述。可你不覺得這些與其是在說霍景,不如說是在描述另一個人麼?一個你我都十分熟悉的……」

「另一個人?難道……!」

伴隨着腦海中某個人影的浮現,東方煜心下大驚,竟連手上的紗布落地亦毫無所覺。難以置信的目光對向眼前的情人,卻只見得了他肯定的一個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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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因關注着熾的事而未曾深思……可『霍景』會在你我出現在嶺南時外出,不是稍嫌湊巧了些嗎?我們前往時並未隱藏『柳方宇』和『李列』的身分,以霍景的能耐,又豈會不曉得我們的行蹤?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看重柳方宇,就不會離開得那樣剛好……」

頓了頓,白冽予面上苦澀之意又加深了少許,「我因疑心西門曄不在京城,才刻意留下看看他是否出席廷宴。但他出席了廷宴,和他先前是否呆在京城卻是兩回事──就如『霍景』,不也是匆匆由嶺南『趕回』了嗎?」

「你說咱們看到的霍景太會作戲,和冱羽口中的那個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可如果他們真的是兩個人呢?我和季允都只因爲『崔京雲』用的都是海青商肆的管道、才華亦名不虛傳而相信了他的身分,還讓冱羽進一步探探他究竟是不是『霍景』……問題是,要想確認『崔京雲是不是霍景』,還得要那個『崔京雲』是真的才行。如果這事兒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冷月堂對霍景的瞭解本就不深,就算冱羽探得了什麼,我們也只會將此當作是可用的情報,而無從查覈這個情報的真僞,不是麼?」

用的是問句,問的卻不是東方煜,而是完全給騙過了的自己……自責、懊悔,太多太多的情緒在明白過來的同時填滿了胸口,讓他竟連吐息都不受控制地有些窒澀。

「我太過輕忽,輕忽了流影谷的力量,輕忽了西門曄的才智……他要對付我、對付山莊,又怎會用我輕易便能察覺到的方式?要想打擊山莊,本就不一定要直接對山莊下手……熾予的事根本就是個障眼法。他真正的目標,其實是山莊已日漸茁壯的那個『盟友』……」

說到這,白冽予沉重地闔上了雙眸,輕咬着下脣望前靠入了情人懷中。東方煜順勢將他緊緊擁住,神情間亦帶上了深深凝重。

「雖然還有件事得向靖雲兄確認一下,但若我的推測無誤……」

只聽那仍有些微顫的低幽音色自懷中響起,道出了那個他不願面對,卻仍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冱羽有危險了……他所認識那個『霍景』,其實是西門曄所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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