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細雨溼衣衫。
世界上有兩種事情是最讓人沮喪的。一是你最不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二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壞的事情,剛好被現實印證了。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又想起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我在車頂站了多久,直到胸口處感到雨水的冰涼我才反應回來。
剛轉身,就看到段可準備開門下車。我用雙手做了一個不要過來的手勢,然後一路小跑回車裡。
“前邊堵死了,摩托車都過不了。”我躺在副駕駛座上搖頭對他說道,“還是得下車走。”
段可則顯得不太驚訝,一把拉下手剎,毫不在意地反問我:“認得路嗎?”
“應該行。”我一邊回答她一邊回憶起上次來這裡的時候。
“不歇會兒再走?你看你衣服都溼了。”她說。
“馬上就走。”我粗略地算出了從這裡步行到家所需的時間。
段可點頭,不再接話。她轉動車鑰匙,汽車立即熄了火。
“大概要走四個小時,意思是,我們現在出發,天黑才能到。”我起身拿起後座的揹包,對她補充道。
“無所謂。”段可回答道,順手把儀表盤前的太陽鏡揣進兜裡。
外面的雨仍然在下,頭頂灰色的天告訴我們這場雨短時間內不會結束。我和段可打開後備箱,把剛纔從加油站拿到的東西理了一遍,取走了我們覺得最有價值的東西。
“竟然沒有一把雨傘?”段可甩開後背箱裡的一包衛生巾,對我抱怨道。
我側目看着她,心說我得多細心多麼周到的考慮才能在超市記得給你帶包衛生巾呀,他孃的居然還不領情,你不用我拿去當鞋墊用算了。
想到這,我臉上的表情肯定也起了變化,段可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拿回那包衛生巾,眼神下垂嬌羞地說:“這東西我包裡有不少,下次你就不要幫我拿了。”
兩種不同的態度在她身上飛快的轉換,讓我哭笑不得。我懶得再說什麼,用力蓋上後背箱,笑着對她說:“雖然沒有拿雨傘,但你可以試試把這個蓋在頭上,吸水性這麼強,估計比雨傘還好用。”
兩秒後那包衛生巾就帶着一股力量砸到了我的頭上。
沒有特定的情況下,你永遠不知道城市裡幾乎所有的車開出來是個什麼樣子。雖然我在十幾分鍾前看過一次,但再次踏上車頂時我還是和段可驚歎了一聲。公路上的空間實在太窄,都被各種汽車佔滿了,路邊甚至有不少摩托車和自行車。我們只好行走在車上,段可在前我在後,跨過一輛又一輛的汽車的引擎蓋。雨水不停地滋潤着腳下的人造材料,好幾次險些摔倒。再加上堵着各種汽車,高矮不一,弄得整個行走過程非常緩慢。
腳下的擋風玻璃裡偶爾會出現一些腐爛的屍體。有的靠在座椅上大張着嘴巴,面部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沒有了眼球的雙眼注視着我們從它面前跨過。也有一頭趴在方向盤上,除了那雙肌肉腐爛而露出骨頭的手,頭髮掉落露出的乾癟頭皮,晃眼一看,還以爲是一個開車累了趴在方向盤上打盹的司機。
從事情開始到現在,我見證了人從生到死再到逐漸腐爛的全過程,在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懼之後,這也是一場挺生動的生物課。至於無處不在的腐臭味,我和段可早就習以爲常,好在今天下午雨水將臭味沖淡了些,也沒有了煩人的蒼蠅。不過每次見到一個新的死人,腐爛程度就會隨之加重,讓人心生反感。起初我還挺害怕面對這些屍體,不過看多了就會覺得,它們只是一個躺在那裡的東西罷了,還不如一羣野狗有威脅。
就如段可的表現一樣,起初她還會在前面因爲這些東西的突然出現一驚一乍,後來她只顧埋頭走路,因爲她累了。
“該歇腳了,就這兒吧。”我對走在前面的段可說道,雨勢正不斷加大,再這樣走下去估計都得淋感冒。
“來這裡。”我繼續對她說,“該找個地方躲雨了。”我從車頂跳了下去,側着身子走到一輛轎車的駕駛座門前,輕輕一拉門把手,沒有鎖。一陣欣喜,我把臉湊進去仔細嗅了嗅,沒有什麼異味傳出,說明裡面沒有屍體之類的髒東西。車與車之間也就隔了差不多一個反光鏡的距離,我想把門拉得更開一點,結果立即就傳來一聲悶響,旁邊的車門被我這一拉撞出一個凹面。不過這不屬於該我心痛的範疇,便和段可一前一後的擠進了車內。
“看來你纔是真正的偷車大盜啊,我都還沒看清你是怎麼破的門鎖。”段可一邊脫下打溼的外套一邊對我說,說完還不斷地做着“嘖嘖嘖”的口型。我取下揹包,看着後視鏡裡坐在後排的她,也一本正經地回答她說:“彼此彼此。”
其實我哪會什麼開鎖技能,是運氣稍好了點罷。我是想就近拉每一輛車的門,結果第一輛車就給拉中了。算了,我心說,偷車大盜就偷車大盜吧,只要我想,這條路上所有的車都可以是我的。
段可歪過頭擠着頭髮上面的水,不再理會我,也不知道這丫頭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話了。外面的雨果然越下越大,車頂傳來了雨點撞擊的聲音。我這才發現副駕駛的玻璃沒有關嚴,飛進的雨點沒多久就把副駕駛的坐墊打溼了一部分。
段可在我後面擦拭着玻璃,發出令人很不舒服的聲音,然後問我道:“這雨要是不停我們怎麼走?”
“等吧,總會有辦法的。”我回答說,將揹包塞到擋風玻璃下,“重慶的天就這樣,待會兒太陽冒出來也不一定。”
段可又不接話。我伸展了下身體,裹緊溼了一大半的衣服,閉目養神起來。外面的雨繼續噼裡啪啦的下着,但這種大自然的聲音最容易催人入眠,就在我幾乎快要睡着的時候,段可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不如我們不走了。”
沒等我完全回過神,她又繼續補充說:“你想看的東西也看到了,還是這個樣子。我們不進城區,一樣可以活很久。我是說,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去了,活人我覺得是看不到了,再這樣走下去,只會見到更多的屍體,聞到更多的臭味,城區裡的人口數量你是知道的。”
我睜開眼,轉過頭去看着她,心說這丫頭跟着我走了這麼久,難道現在要反水了?段可也不躲開我的目光,坐直了身體,又對我說:“再往更壞的方面去想,要是你回去看不到你想要的結果,你又怎麼辦?”一副反問的表情掛在她臉上,問得我還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將目光從她雙眼移開,看向副駕駛座沒有關嚴的窗戶,雨水正順着車窗往下滴。
“那你覺得我們該去哪兒?”我問她。
“我不知道。”段可回答說,她肯定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不想再走路罷了。
“反正我覺得,去城區是白費力氣。”她補充道。
“我還沒有看到我想要的東西。”我說,我擡頭望向車窗外的一輛大客車,能看到客車裡靠窗死去的乘客們正和我一樣望向窗外。
“如果你想留在這裡,我絕對不會拖你走。你看,旁邊就有一個大客車,如果把裡面的東西清理乾淨的話,一定是個能住的好地方,說不定你在這裡能遇到其他的好人。你跟我走了這麼多天,也看到了,無非是心中有一個信念我纔會這樣做,哪怕我明白自己會體驗到這股信念破碎的感覺,也比呆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好。”我補充道,“我想看的東西不是這座城,我是想回家看看。”
說完我又轉頭看向段可,想看她是如何被我這段精彩的話語所打動並加之讚賞的。遺憾的是她竟然笑了出來,對我說:“我不過是隨口提一提罷了,瞧你那股認真的勁兒。不過看你這麼堅定,本小姐決定看看你信念破碎後是個什麼樣子。”
吹牛逼吧,我心說,剛纔臉上的表情明明就是不想趕路了,一個人留在這裡又害怕,現在被我強硬的拒絕後又裝得更強硬。
當然,我不可能去揭穿她,這樣想想的話這女孩還挺會說話,畢竟才認識不久,要走要留是她的事,沒有什麼感情羈絆可言,要是她真要留在這裡,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繼續走下去。
打開車門,我伸出手去探了下外面的雨勢,比之前小了許多。取過擋風玻璃下的揹包,我對段可做了一個立即出發的姿勢,按進來的方式從車裡擠了出去。
長話短說,從躲雨的車裡出去後,沒走多遠街道旁就出現了人行道,比之前在車堆裡跨步輕鬆了很多。儘管出現了人行道,但等到路旁有高樓林立,堵塞的汽車開始稀疏,我們進入了城區,已經是三小時後的事情。
雨停了,空氣中更加濃重的腐臭味蓋過了雨後帶來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