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愕之中的蔣先明,沒有料到我會有如此過激的舉動,頭盔飛出,他來不及避閃,只好動起手,用步槍擋住了這個頭盔。
這個過程之中,我已經衝倒他的身前,飛起一腳踹在他身上,像昨夜踹翻麻子那樣,讓他後仰在地。這個時候,我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如一頭髮瘋的小牛,只想戰個痛快。我也顧不上他是什麼散打冠軍了,直接坐到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往他頭上砸去。
羅叔幾個見狀,急忙趕過來,將我拉住。蔣先明被我打了幾拳後,也沒想着要還手,只是用手臂護着頭部。事後想來,如果他真的還手了,儘管我有憤怒驅使,但絕對會被他打得很慘。可是此時的我,巴不得他還手,跟我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
幾雙手迅速架在我身上,就像昨晚嚴班長他們拉住我一樣。但現在我不是在演戲,而是在發泄情緒。我用拳頭揮走他們,聲嘶力竭:“滾,都滾,全部都他媽滾開!”
假如我掛在身上的步槍能開槍,老子真想一槍打死蔣先明。
韓奕這個女兒身,頭部被我揮中了一拳,差點暈倒在地。我不知道自己在蔣先明的硬肘上打了多久,最後,是吳林禹和羅叔,一邊勸服,一邊把我拖開。
“你個雜種!老子寫得清清楚楚,你他媽不認識字嗎!”我伸盡了頭,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對地上的蔣先明罵道,“你是不是不識字!我**!”
我卸下步槍的彈匣,又朝他扔去:“這是老子的計劃嗎?是嗎?你是不是想把我也殺了!你個雜種!”
我的計劃,本不是這樣。
在我決定放棄唐胖子他們的那一刻,那胖子的唸叨,卻讓我有了新主意。“解放軍”今天的計劃是兵分兩路,而前去設伏的這一路,又是我覺得並不壞的二班。他們善良,他們不壞,不應該被“伏中伏”。
我就想,如果不被“伏中伏”,又要保全他們,那只有一個辦法:跟學校的人投降。
可雙方都帶着武器,又是許崇勇帶頭,這個辦法,幾乎不可能實現。於是,在唐胖子的唸叨之中,我突然想到,既然想要一方投降,只需要讓那一方繳械就行了——繳械不現實,但可以在武器上面做手腳。於是,昨晚擦槍的時候,我遊說唐胖子,讓他和我一起,拆開了今天要用的十三支步槍。
唐胖子不知道,我在這些步槍裡,悄悄動了手腳——步槍的槍機被我做了改動,所以今天他們帶出來的槍,雖然裝着子彈,但不能完成擊發。
這樣,學校那邊兒的人,就能無風險的、輕鬆的俘虜二班,並且,雙方都不用死人。所以我纔會無比渴望實現這個計劃——我能全身而退的回到學校,也能救下兩方人。唐胖子他們,絕對適合在學校裡生活。
然後,我們再回返學校,將一班那羣人,圍堵在校園內。最後,該殺的殺,該留的留。
紙條我寫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有錯誤。誰知,卻等來這種結果。
“後生,後生,冷靜,別動手。”羅叔護住我,勸我道。就像昨天老劉拉住衝動的我那樣。
我看了一眼羅叔,稍微冷靜了一些。然後,羅叔、吳林禹和李澤慶三人,合力將我拖出了幾米,使我再夠不着蔣先明。
吳林禹按着腮部,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液,他問我:“什麼計劃?到底怎麼一回事?”
身後傳來一陣呻吟,回頭一看,是睡在卡車車輪下的老劉。老劉的迷彩服、戰術背心上滿是鮮紅,但他還沒死透,而是無神的看着我的方向,不知道在嗚咽什麼。見狀,我立即掙脫身旁的三人,走向老劉。
老劉嘴裡的香菸,還沒抽完,但落在地面後,被滲出的血水熄滅了。他的肺部好像中了槍,胸口正猛烈的起伏着。我蹲在他旁邊,顫抖按向那猛烈起伏的胸口,抿着嘴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劉還有意識,他歪了歪頭,動起手,眼珠轉向我,像是要說什麼。低下耳朵,只聽他字不成句:“厲……厲娃,我……問你,你不……不認識……他,他……們,對……對不對?“
眼睛溼潤,我抿緊嘴巴,對他點了點頭。
老劉艱難的笑了一聲,他閉上眼睛,依舊是字不成句:“那……那就……好,我可以……給你……,給你,做……保……證——”
“保證。”他用最後一口氣,終於說出了一個完整的詞語。
老劉的胸口,漸漸平息了起伏。我癱坐在地,痛哭起來。
跟着吳林禹他們,我回到了學校裡。宿舍門口站滿了人,他們好像知道了我的臥底身份,在迎接我。果不其然,走到門口,無言的衆人,就響起了掌聲。我看了他們一眼,就面無表情的走進宿舍樓。
蔣先明給了我鑰匙,他說:“該做的我都做了,我只能說,在這裡做決定的不是我。無論如何,還是說一句謝謝你。”
盯了他一眼,我獨自回到五樓。望了一眼隔壁的那間門,就轉動鑰匙,回到屋內。熟悉的寢室,讓我有些陌生。軍裝沒有脫下,血跡也未拭乾,我呆坐在牀上,一坐就是好久。
現在,我終於是我自己了,我終於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沒有騷擾我的麻子,沒有時刻被識破身份的危險,沒有即煩人又無聊的崗班。也不用再費着心機,寫字條給學校。
當然,也沒有了那個憨厚的唐胖子。
蔣先明在車上給我的答覆是,計劃他都看到了,但改計劃的,不是他。他並沒有真心想殺死我,因爲我在紙條裡,沒有寫明我會跟隨那一隊,所以他認爲我會跟隨一班,趁亂跑回學校,這才放心大膽的開了槍。
不過到底是不是想要把我一起除掉,誰又知道呢。
上午,葉局長替我帶了飯上來。他說,一班那一隊,剛進學校就發現槍有問題,立馬就撤退了。許崇勇已經被打死,他們羣龍無首,多半會退出城去。
“今天的意外,是我沒考慮好。但老天是眷顧你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我沒有看錯,謝謝你。”
我看了他一眼,不想回答,也不想做什麼。
眷顧我的,不是老天,而是唐胖子。
下午,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秦柳。秦柳盯着我,眼珠子微微晃動。
“你來了。”我淡淡的說了一句。剛說完,她就踮起腳尖,撲上來,抱住了我。
手足無措,我只得退後幾步,以一個投降的姿勢舉起了雙手,任她擁抱。
“衣服不乾淨。”我沉了口氣。
秦柳的頭在我肩上動了動,她輕輕說:“我想你。”
聞着她的髮香,我嘆出那口氣,說:“嗯,我回來了。”
……
晚上,我換回了以前的衣服。帶血的軍裝摺好,我將它放在了桌子上,凝視許久。吳林禹來了五樓,爲我送飯。藉此機會,我向他道了歉,爲了上午的那一拳。
“哈,一拳而已,費得着道歉嗎?”他坐了下來,“該道歉的是我,差點讓你中子兒。”
“不過有一件事你確實應該向我道歉。”他又說。
“嗯?”
“你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出去這麼久,都不給我說一聲。”
我打開飯盒,看着冒出的熱氣說:“不重要了。”
吳林禹點燃一支菸,問:“程佳華呢,他肯定不是出去找人,是跟你一起去的,對吧?”
“不是,他走了。”
“走了?”
“嗯,走了,不回來了。他不想跟你說,怕你阻攔他。”
吳林禹愣了一會兒,他猛抽一口煙,說:“這混球,還學周志宏?他媽的周志宏也還留了一封信啊!”
“噢,對了,周志宏那小子回這裡來了,你不知道吧?”
“我知道。”
吳林禹有些驚訝,他愣了一會兒,說:“嗯,你當初想追,結果他自個兒就回來了。”
“嗯,回來了是好事。”
“但是回來一個,又走一個。”吳林禹抽了口悶煙,“他走多久了?”
“快一個月了吧。”
飯盒裡的飯,比牙籤做的,要好吃多了。但我一點食慾都提不起來。吳林禹在那裡小聲的罵着,罵完了,他又說:“有一件事情,我還想問你。”
“什麼。”
吳林禹直視着我:“你不是去當臥底嗎,那羣人死了,你應該高興,怎麼就哭了?還要打人?搞得你現在都還魂不守舍的。”
我嚼着飯菜,沒有回答他。
“我聽說,你是想要把那羣人帶回來?婁厲,這就讓我想不通了,他們是學校裡的敵人,是冒牌貨,而你是臥底,是他們的敵人,怎麼會想着把他們帶回來一起住?我說,你那心腸,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軟過頭了啊?”
“也許吧。”我不想解釋太多。
“唉,本性難移。”他嘆了口氣,“不過,只要你平安回來了就好。也要感謝你,不是你的話,我們早被陳廣勝害死了。”
“嗯。”
“有件喜事,你不在,沒能及時給你分享。”
“你說。”
“陳莉姍懷上了。”
我愣了一下,並不是太驚訝。但這種事情,我不應該繼續板着臉,應該祝賀他一番。我強擠出微笑,開了一個生硬的玩笑:“噢,所以你要找我借錢,做無痛人流嗎?”
wωw✿ тTkan✿ c○ 吳林禹笑着一拳打過來,他拍着我的腿,一臉的幸福與憧憬:“唉,我竟然要當爸爸了。”
“好事啊,嘆什麼氣。”我放下了飯盒,“這樣,去食堂拿點酒來,再把陳莉姍和周志宏叫上,這麼大的事,要好好慶祝纔對。”
於是,重逢的四人,在安靜的五樓,伴酒長談。其實我心裡真實的想法是,想借助這酒精,發泄心中的那股陰悶。不過,見到燈光下歡笑的故人,故人如故,我還是覺得挺欣慰。一路走來,喜怒哀樂之後,就只剩下四名老友,在酒精的興奮中,笑談往昔,憧憬未來。
以前的事情不再是避諱,周志宏一個勁兒的和我喝酒,他說,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他寧願被砍掉手掌,也不願意讓段可被抓住。
藉着酒勁,我罵他說,你個臭小子,別在這裡開馬後炮。你段嫂是丟了性命,你砍掉手掌頂屁用?要爽快的,就不要陪我喝酒,趕緊去賠上一條性命!賠了性命,我就原諒你了。
所有人哈哈大笑,都以爲我這是釋懷之後,仗着酒勁說出的胡話。當然,這的確是我的玩笑話。
記憶裡,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也有的人,昨晚還活着,今晚就不見了。
酒過三巡,我這神經又不做主了。趴在桌子上,我又哭了起來,嚷着唐胖子,喊着老劉。
唐胖子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這樣好啊,他看不到我撕下面具的那一天,也就不會怨恨我了。我多麼希望,今晚不是在這裡喝酒,而是領着他學校裡,四處相親。
老劉掉氣之前,明明知道了真相,卻還是不肯相信。他覺得,這個平日裡言聽計從的厲娃,怎麼可能是臥底,是眼線呢。老劉的那句“保證”,把我整個人都擊垮了。
這二十天來用謊言所編織起的情感,都被真相撕碎了。殺死我朋友的人,是我的朋友,我找不到任何地方發泄。他們的敵人,應該是我,因爲我偏袒了哪一方,哪一方就獲勝,這種沒有立場感的複雜情緒在我心裡纏繞了一天——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爛透了的人。
酒精再一次麻痹了我的神經,恍惚之中,吳林禹他們就離開了。宿舍樓已經斷了電,我只能望着桌上的燭光,伴着寂靜的環境,傻傻發笑。結果敲門聲將半睡眠狀態的我吵醒,開門一看,是秦柳。
我不記得她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她來找我幹嘛,只記得自己仗着酒勁,直接把門前的姑娘摟入懷裡,讓她陪我在並不寬敞的寢室牀板裡,睡上一晚。秦姑娘也沒拒絕,她就真和我在牀板上,擠了一宿。
當然,我的意識還在。那晚只是單純的睡覺,我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至少下半身沒有。
第二天一早,睡夢中聽到幾聲震響,像有人在放煙花,也像施工隊在炸土石方。昏沉的我,以爲是自己在做夢,就捂了捂被子,繼續睡覺。最後,是真切的敲門聲把我敲醒。伸手一摸,秦柳已經不在牀上。甩甩頭,樓下傳來人聲,好像有很多人在聚衆討論。我東倒西歪的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螻蟻,你攤上大事囉!”站在門口的是老楊頭。說完,他就舉起手中的木板,遞給我看。牌子上褐紅一片,恐怕是用鮮血塗成的血書:
“今天之內讓婁力自己走回來,
以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不然,這裡要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