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救援隊,如果有,我也想碰到他們。
告別老頭兒後,我們回到了鐵軌之上。
夜幕低垂,估計再要不了一刻鐘,這天就會完全黑下來。從附近隱約蕩着的腐臭可以知道,周圍的房子,是沒有清理死人的。既然有死人,我們也不想摸着黑,打上手電筒,去那些屋子裡見到那些爛肉。
我們決定,生堆火,就臥軌而睡算了。反正馬背上裝着被子,再加上火焰的熱量,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李老頭兒消失得很快,我們走出鐵軌去找柴火時,就聽不見他的腳步了。望着暗得只能看見輪廓的山體,我不免擔心,這老頭兒真的能摸黑走回去嗎?反正我要是不用手電筒,在這林子裡就是寸步難行。
這些歲數大的人都有一股犟勁兒,王叔有時候也是這樣。
四個人擠出護欄,舉着手電筒,收集回來了生火用的乾柴。吳林禹和程佳華忙着生火,我和陳莉姍,就卸下馬匹上捆紮好了的被子,攤開在鐵軌上。試來試去,發現牀單鋪在碎石子上的話,會硌背,只有將被單攤在鐵軌的枕木之上,才相對舒適一點兒。而且,鐵軌剛好有四條,像是爲我們量身定做的一樣。
但爲了充分吸收篝火堆的熱量,我們還是選擇將四張牀單,鋪在了裡邊兒的兩條鐵軌上。
沒飼料餵馬兒,我們只好將它們牽出鐵路,拴在樹幹上,讓它們自由享受腳下能食用的大自然。
篝火堆生起,程佳華像是在看演唱會般的嚎叫了一聲,在火堆上邊搓起手來。這種與生俱來的興奮,也曾侵入過我的大腦。
“頭頂一片天,面臨一篝火。”
這還是段可對我說的。
搬出平底鍋,啓開幾個罐頭,我們就又解決起晚飯來。一頓飯,就要吃掉好幾個罐頭,也不知道吳林禹那包裡的儲備,能夠撐多久。
陣陣冷風颳來,吹得火苗閃忽飄動。咀嚼後的食物往身體裡傳入熱量,抵禦掉了一定夜晚帶來的寒冷。跳動的火光中,三人的臉龐被映亮。如此情景,不由讓我想起了上一次在夜空下風餐露宿的時候。
那時候,也是四個人。有我,有段可,有王叔,還有剛認識不久的周志宏。
現在,也是四個人。但除了我之外,記憶裡的其他三個人都被替換掉了。
酸。
“這天黑得撒尿都找不準方向,那老頭兒真能走回去嗎?”程佳華放下筷子,轉頭望了一眼在黑夜裡已經辨認不清的山體。
“能的吧。”陳莉姍邊咀嚼着嘴裡的食物,邊接話說。
這光滑無比的鐵軌有些冰屁股,我便往後移了移臀部,坐進鋪在枕木裡的牀單上。
“剛纔沒想起,該送他幾個肉罐頭的。”程佳華敲着空掉的罐頭殼子說,“這些農民大爺啊,天生就有股熱心腸。”
“雖然他帶的路,並不是一條捷徑。”他笑着補充道,“一下午才走完。”
吳林禹用紙胡亂的擦了一下嘴巴,看着平底鍋裡的食物說:“罐頭,我看那大爺還吃不慣。他不是說了嗎,他有活雞,有活豬,還有新鮮蔬菜,比我們的伙食好太多了。”
“就是可惜了那豬,養肥了卻不能吃,我都好久沒有吃過新鮮豬肉了。”吳林禹說着點燃了一支菸。
“殺豬的話,用槍應該很簡單吧?”程佳華說着就把手槍掏了出來,“這樣說起來的話,這老大爺其實有點兒自私呢,看到我們帶着槍,也不叫我們留下來,幫他殺掉豬,再喝碗年豬湯。”
吳林禹被程佳華的話逗得樂開了嘴,他笑着吐了一口煙霧:“年豬湯,可能那老大爺想留給他兒子喝吧。”
程佳華冷笑了一聲,說:“可能那豬死了,他兒子都回來不了。”
“那大爺啊,心裡還是有些太樂觀了,到現在還惦記着他那兒子,完全不明白現在的實際情況。我看再這樣惦記下去,遲早得憋出什麼病來。”他補充道。
是呀,李老頭兒的確是不明瞭外面的實際情況。在他眼裡,這不過只是比大地震,比非典嚴重一點兒的事件。他肯定認爲,再多等等,總會變好的。
“但是,哪能忍心打消掉老人心裡的期盼呢。”陳莉姍摸出了相機。
“所以我才編出一個騎馬去北京的謊言嘛。”程佳華嘆了口氣,又轉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山體。
“其實對他來講,也只能留在這裡做期盼了。”吳林禹插話了,“人上了歲數,又不能像我們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就算是每天用期盼來騙自己,也要騙完這輩子。”
“這話好酸啊。”程佳華揣好槍,撇下嘴巴,“我一想到要孤獨終老在這山林,然後垂死在牀榻,心裡就發酸。”
“沒辦法的事兒。”吳林禹說。
“騙自己一輩子。”陳莉姍搖着頭,細眉皺下,表情有些憂傷。她開啓了相機,屏幕亮起。
“希望我到了他那把年紀的時候,不會是一樣的境況。”程佳華伸出手,烤起火來。
我不禁也開始去幻想,要是我遇到了和李老頭兒一樣的情況,能不能像他那樣堅持活下來呢?
我也不知道。
人沒走到那一步,永遠不會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就像,我回想起以前一個人走在高速路上的那段日子,就覺得現在的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孤獨一人,無人作伴,在高速路上走了半個月,那時的我是怎麼做到的,我真不知道。
又比如,以前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是段可離我而去了,我該怎麼辦。我甚至規劃過未來幾年和她的甜蜜生活,但現在她確確實實從我身邊消失之後,我還是能安靜的做着規劃之外的事情,繼續生活。
你的適應能力,要比你自己估計的要強大許多。
“其實,你那瞎編的假設,也不是沒有可能。”吳林禹換了個話題,“你看,我們雖然跑了那麼久,其實也沒去過幾個地方。說不定,有些地區真就穩定下來了,只是他們不想進來清理屍體。等個三五年,死人都爛得不見了,救援隊可能就出現了。”
“只怪我們沒人會開飛機。”程佳華颳着鬍子說。他指了指頭頂的夜空,繼續說:“有飛機,在晚上搞個航拍,哪裡有燈,哪裡有火,就說明哪裡有人,一目瞭然。”
說完他指了指我們面前的火堆。
“就像空間站在夜半球拍出的那種燈火圖,以前可以拿來對比貧富差距,現在可以拿來察看死亡數據。”程佳華說着撐起腰肢,仰頭對着夜空遐想起來。
他這句話倒還挺有趣,我忍不住擡起頭,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問他道:“那你覺得,空間站裡現在還有活人嗎。”
程佳華扭頭看了我一眼,擡回頭道:“鬼知道呢,也許死在太空裡千年不腐,也許登上了火星,幸福生活。總之地面上沒人,我估計他們很難回來。”
那這樣的話,空間站裡的那些宇航員的處境,要比我們還慘。
陳莉姍插話了:“電影裡面不是講,地面上發生了災難,科學家們都會帶着大家到地下去住了嗎?航拍起不了什麼作用吧。”
“狗屁。”吳林禹把菸頭丟進了火堆裡,“怎麼就沒科學家帶我們下去,我看吶,毒死人的東西,就是外國那些科學家搞出來的。”
“都說了是電影嘛。”陳莉姍按着相機說,“只是給你們多拓展一條想象的路徑。”
“要對這事兒追根溯源的話,估計得說上一晚上。”程佳華躺到了枕頭上。
“說一晚上,也都是在瞎猜。”我說。談論這些東西,就跟談論政治是一樣的,只能像無頭蒼蠅一般的去瞎猜,去編纂。病毒是如何產生,爲了什麼目的而產生,又是如何爆發,這些上層的東西,我們這些普通人哪能觸碰得到呢。
如果空間站的宇航員們還活着的話,他們也許知道得比我們多一點。
陳莉姍和我坐在一條鐵軌之上。側過頭,就看到她在盯着相機屏幕發呆。相機屏幕上顯示的圖,就是今天她在火車站拍的。
她發現了我的眼神,便說:“這張我拍得很滿意,在給它想一個合適的標題。”
“取名字有什麼用,又發表不出去。”吳林禹說着湊過頭來。
“打發時間。”陳莉姍抿了抿嘴脣。
“既然是在火車站拍的,我看就叫火車站吧。”吳林禹歪起頭,看着熒光屏說。
“你跟周志宏一樣不會取名。”陳莉姍白了他一眼。
“我聽說那些照相的,一般都用地名來做標題的啊。”吳林禹無辜的說。
“我看看。”程佳華拿過了相機。
他對着屏幕思索了一會兒,就挽着相機的掛帶,說道:“看不到盡頭的列車,由車站,一路延伸進天際。馬背上的人,背對鏡頭,努力想找到列車的盡頭。嗯,意味深長,深賦寓意,我看就叫等車來吧。”
“你還懂照相?”吳林禹問他。
“等車來?”陳莉姍唸叨了兩遍。
程佳華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用疲憊的語氣說:“嗯,等車來。”
之後,衆人圍着篝火,又聊了一會兒。後來身體越發感覺寒冷,四人就披上被子,躺到枕木上的牀單上了。腦袋陷進軟綿綿的枕頭,身上蓋着感覺透不過風的被子。頭頂是黑夜,旁邊是篝火,這幾樣東西加在一起,竟讓我覺得舒適無比。
“我記得,”躺着的程佳華說話了,“火車上的廁所都是直通鐵軌的,那我們躺着的地方,會不會有……”
“那你記不記得,火車進站前,廁所都是不給你用的?”吳林禹反駁他說,“這裡離車站不遠,沒那些髒東西。就算是有,也早就沉入地下當肥料了。”
程佳華仍不太相信,他的鼻子不停的嗅來嗅去。
吳林禹投過一個白眼,抽掉最後一口煙,然後將步槍上好膛,放在身邊。我往火堆裡添柴的時候,程佳華又蹦出了話語:“你們知不知道,有種自殺的方法,就是臥在鐵軌上。”
“然後等車來。”他加重了語氣。
陳莉姍笑了一聲。
“所以,我們睡在鐵軌上,要是救援隊的火車,剛好今晚開過來了,會不會——”
“別亂扯了,”吳林禹打斷了他的話,“你只要注意睡覺的時候別翻進火堆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