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的毒蜂子,有小指頭般大,毒性很強,七八隻就能要人的命。這毒蜂子最愛把窩築在朝陽避風的斜坡上,姬工剛纔在滑過草坡時,正好經過它的巢穴,把它壓塌了,現在這毒蜂子紛紛從巢穴中爬出來,像是颳起了一陣黃旋風,少說也有幾百只,這一次就算是大羅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她了。
我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想都沒想,馬上脫下外套,衝着毒蜂羣就是一陣猛烈抽打,並大聲吼叫着,讓姬工趴在草叢裡裝死,千萬別動!我好不容易衝進毒蜂羣,把外套蒙在她頭上,又從地下胡亂摸了根木棍,朝着蜂羣打着,罵着,吼叫着。
毒蜂子很快包圍了我,在我眼前狂亂舞着,脖子被狠狠刺進一根灼熱的毒刺,疼得我眼淚立刻流了下來。緊接着,我頭上又狠狠捱了幾下,像針扎一般,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就暈過去了。在我失去意識的一瞬間,我儘量張開身子,壓在姬工身上,想爲她儘量擋住毒蜂子的攻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過來,覺得腦漿像被人用棍子攪過一樣,抽抽地疼,喉嚨裡也像火燒一樣。我努力睜開眼,卻感覺眼睛腫得像胡蘿蔔,眼淚嘩嘩往外流淌,怎麼使勁也睜不開。我怕自己是瞎了,伸手去揉眼,手卻被人輕輕握住,一個聲音溫柔地說:“你的眼睛沒事,明天就好了。”這是姬工的聲音。
想着自己的手被她握着,我的臉紅了,訥訥地說:“姬工……我……”姬工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腦子裡暈沉沉的,還沒反應過來,說:“我救了你?我救了你嗎?”姬工說:“是的,你救了我……你爲了救我,差點被毒蜂蜇死……”我纔回想起來當時的一幕。姬工有些哽咽:“……謝謝你,你擋住了毒蜂子,不然我早就死在那裡了……”我才鬆了一口氣,說:“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姬工愣了一會兒,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說:“你儘管說!”她說:“這次事故比較大,部隊一定會追查下來。要是有人詢問當時出了什麼事,你能不能不提到我,就說是你自己遇到了毒蜂?”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當時我想的簡單,覺得她應該是怕這樣的事故影響她的前程,這個我理解,而且這次本來就是我自願去救她,怎麼還會牽扯她?
過了兩天,我身上的腫脹消下去了,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給我治療的隊醫一臉的不可置信,據他說,我這次起碼被二十多隻毒蜂子蜇了,這些毒素夠我死兩三回了,可是我不僅沒死,反而兩天就能下牀了!
我當時心裡想着,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傷愈後,我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親密。姬工看我的眼神中,也漸漸多了一種東西。
有時候,姬工會讓我扒下伐倒的白樺樹的樹皮。白樺樹的樹皮很軟,也很白,曬乾後,很像一張潔白的宣紙。在大興安嶺插隊的知青,有時候會用這樣的白樺樹皮寫信。姬工常常在白樺樹皮上抄寫一些詩句,偷偷給我看。在當時,這算是小資情調,會遭到殘酷的批鬥。但是我很喜歡,常常爲這些單純的詩句感動得流下眼淚。
我還記得,姬工曾抄寫過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一首詩送給我。在好多個夜晚,我讀着它,默默流淚。其實在那時,姬工就已經暗示了結局,只不過我卻始終不肯承認。一直到現在,我還能完整背下來那首詩: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裡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我也不想
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
毫無指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後來,她經常一個人出入林子,還不讓我跟去,說她自己沒有問題。直到最後,我才明白她那句話中包含的深意。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枕着雙手,看着她的帳篷,怎麼也睡不着。下半夜,突然聽見她帳子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怕是野獸要襲擊帳篷,急忙套上衣服爬起來,卻發現她一個人走出了帳篷。
這深更半夜的,她獨自一人走出帳篷要去哪裡?我怕她遇到危險,於是輕輕跟在她身後,藉着熊熊燃燒的篝火,看見她繞着帳篷走了一圈,看看左右沒人,竟順着小徑,直奔黑乎乎的叢林中去了。
我嚇了一跳,別說深夜進入叢林,就是大白天三五個人結伴進去,也可能遭到野獸襲擊,她一個人大半夜闖進去,還不是送死?我大吃一驚,也跟着她闖進了叢林。林子又深又密,雖然那天夜裡有明晃晃的月光順着稀稀疏疏的林間透過來,但是四周影影綽綽,都是黑黝黝的大樹,要去哪找人?正想着,就聽見前方林子裡嗤啦一聲響,緊接着一道白光沖天而起,衝到半空中炸開,火光四濺。我一下子驚呆了,這分明是有人在林子裡發射了一枚信號彈。這發射信號彈的人,除了姬工還有誰?怎麼也沒有想到,單純善良的姬工竟然真是敵特,我一時間血氣上涌,忍不住幾步衝過去,果然看到了前面站着的姬工。姬工見到我,有點慌張,說:“你聽我解釋……”我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辦,就聽見不遠處帳篷那邊一陣嘈雜聲,大家應該都被這枚信號彈驚醒了,馬上就要來這裡搜查了。姬工拉起我,說:“走!”我跟着她一路向密林中跑,不知道跑了多遠,才停下來。前方是一條小溪,月光溫柔地照在河水上。天上有一個月亮,水裡也有一個月亮。突然傳來一聲鳥叫。小溪水嘩嘩流淌着,滿河碎銀。姬工看着河水,說:“我不想騙你……所以我不能告訴你,我爲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我能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是敵特,也沒有做任何損害國家的事情。”我點點頭,我相信她。即便她是敵特,那又怎麼樣?我只知道我愛她,這就夠了。我冷靜下來,問她接下來怎麼辦,大家在清點人數後,肯定知道我們失蹤了,待會兒要怎麼解釋?姬工卻悽然笑了,說她的任務已經完成,要走了,謝謝我對她的照顧。我回去後,可以說她是間諜,我是爲了抓捕她纔來的林子,反正她以後也不會再出現了。
我一時間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抓住她的手,問她要做什麼,如果她真是間諜,那也沒關係,我願意和她一起走。
但是她堅定地搖搖頭,說我已經陪伴她走了很久了,剩下路,她只能一個人走下去。說完這句話,她掙脫我的手,開始緩緩向後退去。我再也忍受不住,不顧一切跑過去,想追上她,緊緊抱着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她分開。她搖着頭,往後退着,漸漸隱入到黑暗中。隨着她緩緩向後退去,她身後出現了一隻只亮晶晶的螢火蟲,螢火蟲越來越多,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綠幽幽的亮點。走近後,我才發現,在她身邊飛舞的根本不是什麼螢火蟲,而是一隻只綠瑩瑩的狼眼!你能相信嗎?那時候,深山中跑出來足足有幾百頭狼,這些窮兇極惡的狼,竟然老老實實守護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我一下懵了,大腦裡一片空白,看到一羣狼圍着她,想都沒想,當時就朝着狼羣開槍了。一扣扳機,只聽啪嗒一聲,槍卻熄火了。我趕緊往下退子彈,剛打開槍膛,就聽見“嗖”一聲,一匹狼旋風一般朝我撲過來。這時候,姬工低喝一聲,那匹狼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下來,惱火地哼唧幾聲,轉身跑回到了她身邊。我完全驚呆了,這些狼,這些狼竟然聽從姬工的指揮!一瞬間,一幕幕的景象浮現在我面前,野獸從來不會攻擊姬工,我能在毒蜂子羣中死裡逃生,姬工不讓我告訴別人她被野蜂羣攻擊的事,姬工說她在森林裡很安全,讓我不用擔心她……
我終於站住了,死死咬住嘴脣,肩膀劇烈聳動着,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姬工微笑着,搖着頭,緩緩向後退去,退到了狼羣中,狼羣簇擁着她,長嚎一聲,帶着她衝向密林深處……開始時,還能看到一個個微弱的亮點,後來亮點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最後,就徹底消失了……姬工走後,我失魂落魄,隨便找了個藉口,又回到了伐木隊。就這樣,一直到鐵路修好,她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在她走後,那古怪的信號再也沒有出現過。也許,姬工真的隱入了森林深處,再也不會出現了。
後來,上級讓我回到部隊,我捨不得離開她,就做了逃兵,揹着槍和彈藥,逃到大興安嶺深處做了獵人……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老絕戶講述這個故事時,用了一種低沉的壓抑的聲音。他不厭其煩地強調每一個細節,顯得細膩又真實,好幾次都將我帶回到那個特殊的年代,尤其是他們之間純潔強烈的愛情,更是讓我感動,我幾次都聽得眼角溼潤,背過身去用手背偷偷擦拭了幾次眼角。
真沒想到,這麼一個怪人在山上孤零零待了幾十年,竟然是爲了當年一樁愛情。不過我也有些懷疑,這種人簡直要成聖人了,本該無慾無求才對,怎麼還會設計害我們?我問他:“那麼多年來,你就一次也沒有見過她?”他失神地搖了搖頭,沒說話。我又問:“你說徐……姬工能控制狼,這怎麼可能?”他冷笑了一下,扭過臉看着我:“你覺得我在誆你?你這個光頭小子,我騙你幹嗎?你能把我放了,還是能給我養老送終?老漢我誆人,還會編出這樣一個四六不着調的東西?”
想想也是,誰要是想編故事騙人,起碼也要編一個簡單可信的。這樣一個近乎神話般的故事,確實很難讓人相信。我有點臉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奇怪,這狼怎麼會聽人的話?”
老頭狠狠吸了一口煙,說:“不怪你不信……要不是當年我親眼看到,老漢也不會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情……”
我又想到了一個破綻,問他:“要是姬工受到狼保護,你應該感謝狼纔對,怎麼還那麼恨狼?”他卻怔怔地說:“我不恨狼……”我有點遲疑地說:“我怎麼聽趙大瞎子說,你平時最愛殺狼,連狼崽子都不放過?”他看着遠方起伏的山巒,說:“我知道……她一直沒有走出來,還和狼生活在一起……再不濟,這些狼也是她的眼睛,會給她傳遞消息……我拼命殺狼,是爲了引起狼的注意,也爲了引起她的注意,她早晚會知道我一直在這裡,還在等着她……”
我有些震撼,這麼多年來,這個頑固的老頭在山裡瘋狂殺狼,甚至得了一個“老絕戶”的稱號,竟然是爲了引起狼羣的注意,進而將這個消息帶給那個神秘的女人,這可真算是用心良苦了。
我看着他,他傴僂着身子,頭髮全白了,額頭上的皺紋深得像核桃,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他看着我,有些緊張地說:“你……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個鐵牌子?”我才反應過來,趕緊把鐵牌子遞給他。他抓住鐵牌子,眼睛裡像放了光,先反覆看了幾遍,最後死死盯住鐵牌子上的編碼。我小聲問他:“這牌子有什麼問題嗎?”他頓了一下,說:“她……她身上,也有這樣的鐵牌子。”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他從懷裡掏出來了一個鐵牌子,放在手掌中,我才發現,他的鐵牌子果然和我們拿到的鐵牌子一樣。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姬工也是那個組織的老兵?這顯然不太可能。我狐疑地看着老絕戶。他苦笑了一下,說:“這個鐵牌子是在她走了之後,我偷偷在她帳篷裡找到的。”我吃了一驚:“難道說,她真是特務?”老絕戶搖搖頭,痛苦地說:“不是……我相信她不是……她沒有害過人……”我說:“那她身上怎麼會有照明彈,還要千方百計混入鐵道兵中?”老絕戶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是這麼想的,她應該屬於一個勢力非常強大的組織,那個組織派她進入勘探隊,也許是想讓她尋找什麼,但是最後她被我發現了……”我也嘆息了一下,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她已經離開了這裡?”老絕戶斬釘截鐵地揮了一下手,說:“這絕對不可能。”我問:“爲啥?”他說:“你覺得我一個老頭,咋能一個人在這樣一個老林子裡活那麼久?”我說:“你槍法好唄!”老絕戶苦笑了:“槍法好?大興安嶺十月就開始大雪封山,門都出不去,你槍法再好有啥用?還不一樣得餓死在家裡?”想想也是,有誰能靠一個人打獵,就儲存起半年的食物,這除非是一口氣打到幾十頭黑瞎子,或者直接滅掉一個野豬羣。這種概率幾乎不可能,別說黑瞎子、野豬羣殺傷力驚人,就算是他僥倖撞上一次大運,怎麼可能每年都這樣撞上?我問他:“你是不是在山上也種地,或者把獵物拿到山下換糧食?”老絕戶還是搖頭:“我一個逃兵,不被抓走就不錯了,哪還敢下山?再說,我也不願意下山,哪怕一會兒都不行。”我徹底驚訝了:“那是靠啥?”
老絕戶沉默了一下,緩緩吐出一個字:“狼。”“狼?!”我不明白了,“你是說靠殺狼吃狼肉嗎?有那麼多狼可殺嗎?”老絕戶說“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說殺狼,我是說狼會給我弄吃的。”“啊?!”我吃驚得一下站起來了,“狼給你弄吃的?!這怎麼可能?!”老絕戶輕輕嘆了一口氣:“不敢相信吧,我開始也不敢相信……在老林子裡的第一個冬天,我差點餓死,外面的雪堆得有一米厚,門都推不開,就聽見外面狼嚎了一夜,在外面砰砰撞門,第二天我費勁巴力把門撞開,發現外面放着一堆松雞,還有一頭半大的鹿……從那以後,每過一個月,這些狼羣都會來一次,給我送吃的……”我驚訝了:“難道這些狼是——”他點點頭:“應該是姬工讓它們送過來的。”我更加驚訝了:“難道說姬工真的能與狼溝通,駕馭狼羣不成?”
老絕戶答應了一聲,說:“我以前在部隊時,聽人講過,古代有人能和動物溝通,甚至能支派動物給他幹活。我以前還不信,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
我也很驚奇,剛纔聽老絕戶說有狼羣保護着姬工,我以爲是他在吹牛,或者說是巧合,沒想到她竟然真能驅使狼羣,讓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