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頭疼,索性不再想,我打開揹包,掏出水壺,喝了幾口水。回頭看看老絕戶,他的嘴脣裂開了一個個血口子,應該是脫水了,看到我喝水,忍不住舔了舔嘴脣,我想了想,把水壺遞給他,他趕緊伸手去接,卻因爲被繩子捆得太緊,身子一歪,摔倒在了地上。
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個老人,在老林子裡遭了那麼大的罪,也真夠他受的。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扶正他,把水壺湊到他嘴邊,他一口氣咕咚咕咚喝了半壺,後來差點嗆到,咳嗽了半天,我給他捶了半天背,他才緩過勁來。我苦笑着:“你說你這個老傢伙,我在家伺候我們老爺子都沒那麼上心過!”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乾咳了幾聲,訕訕地道了聲謝。我也有些好奇,問他:“你爲啥要害我們?”老絕戶悶着頭,甕聲甕氣地說:“俺沒想害你們。”我說:“那你爲啥把我們帶到鬼林子,還引來狼羣?”老絕戶苦笑着:“俺要是有本事召來狼,還能讓你個娃娃逮住?”也對,這老傢伙要是能召來狼,還不頃刻間揮揮手,召來狼羣,把我吃得渣滓都不剩下,還能讓我在這作威作福?想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我把綁他的繩子鬆了一點,讓他能抽出點手,又給他拿了點吃的。老頭有點意外,但是也沒說什麼,只顧着埋頭吃東西,看來這幾天他確實夠折騰的。我看他也挺可憐,問他:“嘿,你這幾天就在這裡?”他點點頭,繼續吃東西。我忍不住感慨:“你一點吃的也不帶,也不怕餓死在這裡?”老絕戶邊吃東西邊說:“我在前面小樹林裡,弄了個鹽鹼池子,下了幾個套子,過不了幾天,就能逮着狍子啦!”我有些好奇:“鹽鹼池子是啥玩意?”他吃得也差不多了,喝了點水,氣色好了許多,躺在樹底下給我講。原來老絕戶那晚上匆忙逃跑,啥都沒來得及拿,一路上靠吃着野果子、生魚,硬撐着來到了這裡。在路上,他發現了一塊天然形成的鹽池,就撿了幾塊粗鹽帶在身上。等來到了這裡,遠離小溪,沒法捉魚吃,就在小樹林裡設計了一個鹽鹼池子。鹽鹼池子是捉狍子和鹿的一種方法。說起來很神秘,其實很簡單,就是用水將粗鹽巴化開,反覆澆在一小塊草地上。因爲鹽分含量過高,那草地很快枯萎了,這塊地就成了鹽鹼地。鹽水曬乾後,會在地面結上一層鹽霜。狍子和鹿對於自然界中的鹽特別敏感,它們很遠就能聞到鹽的氣味,然後來舔食。做完鹽鹼池子,老絕戶又把上衣給撕了,用破布搓成了一股細繩,在鹽鹼池子旁下了幾個專門捉狍子和鹿的套子。
老絕戶弄完這些後,就來這邊睡了一覺,本想着過不了多久,就能捉到獵物了。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狍子還沒捉到,自己反而成了我們的獵物。
等了大半天,東家他們幾個人還沒出來,我也有點着急,伸着頭朝古堡裡看,那裡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老絕戶眯着眼看着那座古城,陰森森地說:“他們恐怕出不來了……”我一愣:“爲啥?”“爲啥?”他冷笑着,“你知道那裡是啥地方?”“啥地方?”“陰城!”“陰城又怎麼樣?”“哼,連陰城都不知道,還敢來這裡?”“操,知道又咋啦?”“陰城是閻王殿、鬼門關,幾人去了幾人死,老虎去了也難纏!”“陰城還真那麼邪門?那裡面到底有啥?”“嘿嘿,凡是去過陰城的人,都死啦。你說,有沒有人知道?”“哼!”
我冷哼一聲,其實心裡也有點緊張,兩隻手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着了,狠狠吸了幾口,硬是把心裡的煩躁壓下去了。
老絕戶見我吸菸,顯然是煙癮犯了,把身子湊過去,鼻子吸溜着煙氣,身子都輕輕哆嗦起來,祈求地看着我。
這種常年泡在老林子的獵人,往往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個人影,老林子是寂靜的,也是十分寂寞的,這寂寞有時候能把一個大活人活活逼瘋了,只能靠平時吸菸喝酒解悶,煙癮酒癮極大。這要是煙癮犯了,真像是癮君子犯了毒癮那麼難受。我抽出一支菸,遞給他,說“:給你一支菸,你告訴我這陰城到底是咋回事。”那老絕戶見我抽出一支菸要給他,激動得仰起身來,聽我這麼一說,卻冷哼一聲,把身子轉到一邊去,看都不看一眼。
“嘿,還挺有骨氣!”我鼻子裡哼了一下,還是掏出一支菸,點着了,給他塞進嘴裡。
老絕戶眼巴巴看着煙,像是怕我隨時會收回去,大口大口吸着,一個個菸圈從鼻孔裡噴出來,像是享受了極大的樂趣。他緩過一口氣,說:“我可沒答應你!”我冷哼一聲:“操,我就當敬老了。”老絕戶沒說話,只是悶頭抽着煙,末了,他低聲說“:你跟那幫人是啥關係?”我說:“啥關係?沒啥關係。”他說:“沒啥關係?沒啥關係你能跟他們來這兒?”我說:“我就是他們手下一夥計,混飯吃的。”他陰陰地看着我:“你這個夥計可不簡單啊,乾的都是掉腦袋的事情!”我有點惱火,你他孃的一個老梆子,處處暗算我們,老子給你口煙抽就不錯了,你還想咋地?我一把奪走他嘴裡的煙,罵道:“操,你他娘愛信不信!”老梆子使勁咳嗽了幾下,啐了一口痰,看了看周圍,小聲說:“年輕後生,你莫急,老丈我送你一樁天大的富貴怎麼樣?”我哈哈大笑“天大的富貴?您老人家還是自個兒留着吧,我怕沒命享!”他有些着急,說:“你還別不信,我告訴你,這大山裡真有寶!”我說:“我當然知道有寶,成精的老虎、人蔘娃娃、紫貂、靈芝,我有命拿嗎?”老梆子氣得夠嗆,說:“咳,我不是說這個,我告訴你,大興安嶺裡有金礦,我知道一個金子溝,老金客在地底下埋了一大塊狗頭金!那溝子裡,長着成堆的金子菇[金子菇:別名毛尖蘑,仙蘑菇。這是一種極爲罕見的蘑菇,色澤黃嫩,僅在淘過金的地方生長]!你小子只要挖出來,能享幾輩子福!”
我鼻子裡哼一聲,說:“您還是自個兒留着吧!就這麼說吧,就算這大山裡真埋着金元寶,就我這身板,怕是還沒走到地方,就給狼吃啦!我是沒那個命啦!您吧,還是別多想了,能眯一會兒就眯一會兒,待會兒他們幾個來了,可不會像我這麼敬老!”
老頭聽我這樣一說,知道再怎麼利誘我也不行了,索性眯着眼,背靠在一棵老樹上,在那閉目養神,只有眉頭偶爾微微顫動一下,說明他也在留意着我的一舉一動。
等了一會兒,實在無聊,想起東家臨走時給我的那片鐵牌子,就掏出來,想看看能不能琢磨出點什麼來。沒想到,我剛掏出那鐵牌子,老頭一下子睜開眼睛,聲音都變了,掙扎着想坐起來,激動地說:“後生,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我說:“什麼?這個呀,鐵牌子唄!”他激動地說:“快拿來,給我看看!快!”我說:“憑啥給你看?”他說:“咋?看看也不行?”
我故意說:“那指定不行啊!這東西是兇器,你老人家待會兒要是發怒,用這東西打死我怎麼辦?”
老絕戶沒辦法,換了種口氣,苦苦哀求我,說這個東西對他非常重要,請求我看在他那麼老的份上,讓他看一看。只要我給他看了鐵牌子,我讓他做什麼都行。
我也有點奇怪,這梆子本來油鹽不進,自己一個人在山上守了那麼多年,按理說應該清心寡慾、無慾無求才對,怎麼會設計圈套害我們?還對這個鐵牌子那麼感興趣?不行,我得問問!我說:“給你看鐵牌子也可以,不過你得告訴我陰城的秘密!”我本來以爲他肯定不會答應,沒想到他小雞啄米一般點頭:“行,行,你快拿給我!”我一看,壞了,這明顯敲詐少了,忙說:“別呀,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你得告訴我你爲什麼要害我們。”老頭猶豫了一下,眯着眼睛,顯然是在考慮,末了,猛然一點頭,說:“行!但是你得答應我,絕對不能告訴第三個人。”我說:“這個沒問題!”老頭有點失神地點了點頭,但是目光轉眼間就堅毅了,催着我要鐵牌子。我把鐵牌子收了起來,繞着他走了一圈,說:“不行,你得先告訴我,我纔給你。”老頭子也急了,罵道:“你這個後生小子,老漢怎麼可能騙你!”我搖了搖頭,說:“不行,不行,現在東西在我手裡,你自己選吧,是說還是不說。你不說,我可睡覺了。”說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裝作要躺下睡覺,那老頭氣得七竅生煙,但是也沒辦法,最後說:“罷了,罷了,我說,我說!”我樂了,一下子坐起來,聽他講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頭讓我給他點了一支菸,塞進嘴裡,狠狠抽了一口,大半截煙就沒有了。他緩緩吐出煙氣,眯着眼睛看着遠方的山,用一種古怪的音調緩慢說起來——現在說起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後生仔,你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我以前是當兵的,山西兵,太原參的軍。在遼寧黑山訓練了三個月,就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去了大興安嶺。那時候,中國和蘇聯關係不好,珍寶島隨時可能會打仗。大興安嶺靠近邊境線,新兵都被打發到那裡,做炮灰了。***命令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第三、六、九師開進大興安嶺,作爲戰備,要在這片原始森林裡打通一條生命線,就是後來修建的大興安嶺到漠河的那段鐵路。
我那時候被分配到鐵三師直屬部,負責防衛工作。後來爲了配合大興安嶺深度開發樟嶺到漠河的鐵路,去塔河駐守了兩年。
那時候,塔河連續發生了多起特務破壞事件。有特務用手榴彈炸燬了一輛“解放牌”汽車,炸死了幾個人。甚至在軍首長坐着火車去大興安嶺巡視時,鐵路沿途曾不斷升起照明彈,弄得人心惶惶,還以爲蘇修打過來了。
爲了儘快揪出隱藏在部隊裡的特務,保衛科好多人被下放到當地部隊、鐵路勘探隊,暗中搜查特務。通過排查,很快鎖定了幾個嫌疑人,幾個有間接海外關係的鐵道兵,底子不乾淨的工人,還有幾個蘇聯留學回來的勘探專家。這些人都被我們用各種手段隔離、監控起來。
但是即便我們採取了那麼多嚴厲措施,來歷不明的信號彈還是源源不斷從原始森林中升起。專家說,這些信號彈顏色不一,高度也不同,分別代表了不同的意義,這是在給蘇修彙報鐵路修建情況,好讓他們可以派特工來炸掉鐵路。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拉網式排查,根據信號彈出現的位置,基本上確定,問題出自修建鐵路的第一撥人員身上。他們屬於修路的先頭兵,主要負責地質勘探,以確定鐵路修建路線等。爲了調查出間諜,我受組織委派,進入了這支勘探隊伍。那時的大興安嶺,纔是真真正正的原始森林,除了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等極少數遊獵部族外,根本沒有半點人影。到處都是半間屋子那麼粗的大樹,老虎、豹子、黑瞎子隨處可見。負責任的講,當時那一大片原始森林,恐怕在千百年來,從來沒有人進去過。裡面到底有什麼,存在什麼危險,誰也不知道。但是大家的鬥志都很高,沒有人怕,更沒有人退縮。
當時修建鐵路的,分爲幾撥人。第一撥人負責勘探,拿着指南針,扛着水準儀,勘察地形,測量路線,然後一一標記好鐵路路線。第二撥是油鋸手,隨着測繪路線跟進,放倒沿途的大樹,用推土機推出路牀,給後面的修路掃清障礙。第三撥人則開始大量砍伐樹木,用原木墊平道路,完成最原始的鐵路路基修建。
很明顯,第一批勘探隊員是最危險的。爲了保護這些工程師,部隊專門派遣了士兵,拿着衝鋒槍隨身守衛。我當時就作爲保護人員,混入了勘探隊中。
在這第一撥勘探隊中,竟有一個女人,前公派留蘇人員,很年輕的地質勘探專家。她姓姬,大家都叫她姬工。姬工在蘇聯留過學,又在勘探第一線,自然成爲我的重點懷疑對象。姬工的人緣很好,身爲勘探隊唯一的女人(還是個美女),專家,從不搞特殊化,吃住都和工人在一起,不擺架子,做事也細緻認真,讓大家都很佩服。
我當時還年輕,一腔熱血,滿腦子都是捉敵特立功,所以幾乎一刻不停地跟着姬工,監視着她。姬工作爲勘探專家,經常要去第一線考察地形地貌,有時還要去大山深處,觀察河流走向,岩石地貌,反正不管她去哪裡,我都跟着她。
那時候,原始森林裡還沒有路,作爲千百年來也許是第一次踏入這荒蠻森林的人,我們常坐在溪水邊,坐在大石頭上,看着這茂盛的森林,肥沃的土地,想象着鐵路開通後的情況。有時,姬工會給大家講一些蘇聯留學的事情,以及一些地質勘探知識。她淵博的知識,以及高尚的品格,都讓我發自內心地敬佩。我相信,這樣單純且善良的女人,絕對不可能是敵特。後來,我對她的這種敬佩之情,漸漸變成了愛慕。那時候,我還年輕,對於感情也沒有經驗,只是懷着一種單純的美好願望,希望她能幸福、快樂,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知道,我只是一員小兵,她是著名的留洋專家,我們之間存在不可彌補的差距。所以這種感情,我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好多時候,我什麼也不幹,就悄悄躲在一旁,欣賞着她的樣子,她微微皺起眉頭,輕輕託一下眼鏡框,她愉快地看着鐵軌,她對着流星虔誠許願,都讓我如癡如醉。
也是因爲我對她如此着迷,關注她的任何一個細節,才發現,姬工是一個很神秘的人。彷彿有一股神秘力量,在默默保護着她。
她熱愛一切動物,在我們伐木時,樹上經常有鳥窩掉下來,她會將鳥窩仔細收集起來。要是鳥窩中有未碎的鳥蛋,或雛鳥,她都要央求別人,將鳥窩重新放回到未砍伐的大樹上。這個差事,常常落在我的頭上。
開始時,我只覺得她熱愛動物。後來我才發現,動物也同樣熱愛她。隨着一步步深入森林腹地,我們開始遭受到動物的攻擊。有時候是營地,有時候是在勘探路途中、砍伐樹木時,會有兇猛的野獸撲過來。我有幾次差點被野豬拱翻,還有一次被狼咬傷了肩膀。幾乎所有隊員身上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傷痕,唯獨姬工沒有。
不僅沒有傷痕,她甚至從未遭受過野獸的襲擊。不管是什麼時候,暴怒的野獸從不向她發起攻擊。甚至有時候,動物會繞開她,朝其他人惡狠狠撲過去。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擔心她會遭遇野獸襲擊,所以將帳篷搭在了她附近。我驚奇地發現,她住在哪個帳篷裡,野獸就不會襲擊那個帳篷。
開始時,我以爲是她對動物的善心保佑着她,或者是我每天爲她祈禱起了作用(我每天都祈禱她平安幸福),後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簡單。
有一次,我們兩人前去探路,走到了一個小山坡上。大興安嶺有許多這樣的小山坡,差不多兩三米高,下面是一個緩坡,斜坡上是一層厚厚的枯草。姬工見斜坡並不陡,便起了童心,坐在草地上,讓我在後面輕輕推她一下,從斜坡上滑下去。
我的心怦怦直跳,臉都紅了,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姬工的身體。平時勘探中,偶爾遇到大斜坡,總有工人伸出手拉姬工上來。這類事情總讓我非常眼紅。但是我始終沒有勇氣伸手拉她。我小心翼翼推了她一下,姬工咯咯笑着,順着草坡滑了下去。滑到大約一半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坐在那一動也不動,低頭看着什麼。我問她怎麼了,想過去看她,她突然叫起來,讓我快跑,千萬不要回頭!她的聲音短促、焦急,像遇到了危險。我當然不可能丟下她,反而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衝下草坡,還沒衝到她身邊,就發現她身邊涌出一股黃霧,一下子包裹住了她。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簡直停止了跳動。我當時在她身邊,自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包裹着姬工的,並不是黃霧,而是大山裡最惡毒、最危險、最讓人生不如死的毒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