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密密的小雨滋潤過萬物之後,隨着旭日再一次出現在天空,長安城的鄉野轉入了盛夏,驟然拔高的溫度驅散了幾天來的溼氣,直接讓大街小巷的商客走卒銳減,中午時分到了萬街空巷的地步。
狀元街上,緝偵司副使劉雲林走出酒樓,身上帶着三分酒氣,而背後是一襲長袍做文士打扮的幽州唐家家主唐蛟。
唐蛟其人,如同花敬亭的評價,更像是個走仕途的官吏而非江湖客。此次進京是爲了受封十武魁,把幽州唐家的名聲拔高一個檔次。不過這個武魁怎麼封顯然是個大學問,皇帝隨手寫兩個字和當着天下百姓的面是兩回事兒,唐蛟既然來了京城,自然是想當今聖上能露個面觀賞他與人較量,然後‘龍顏大悅’賜個武魁。這單挑的人選也得合適,不然朝廷把賈公公擡出來和他比,這人就丟大發了。
因此唐蛟進京城這些時日,都是在到處走訪打點關係,儘量把受封武魁的事兒梳理整齊,連魁壽街的蕭府都去拜訪了一次,對於路上受辱的事兒早忘之腦後了。
此時唐蛟臉上帶着幾分親和笑意,如同對待老友般,走在江湖地位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劉雲林身側,開口道:“……張大人遭賊子祝六夜襲受了傷,我唐家也一直在暗中追查,若是找到了那個漏網之魚,必然親自帶着人頭來京城讓其伏法……”
劉雲林表情和煦,擺了擺手:“張大人受傷在家中靜養,選武魁的事兒都是我在操辦,唐家主名震江湖多年,這十武魁必然有一位,至於聖上親臨觀摩,這個我自然不敢輕言,已經給宮裡送了摺子,近些時日必然有準信。”
唐蛟臉色頓時熱切了幾分,擡手抱拳:“那就有勞劉副使了。”
“哪裡哪裡……應該的……”
劉雲林含笑聊了幾句,便翻身上馬,走出了狀元街。在街道上轉了幾圈,確定後方無人跟隨後,便再次進了國子監附近的一間院落……
知了知了——
夏蟬在國子監的桃花林內發出略顯刺耳的聲響,原本光禿禿的桃林早已轉變爲了滿院綠意。
宋玉站在茶舍的屋檐下,躲避毒辣日頭的同時,持筆在宣紙上輕輕勾勒。
稍許,劉雲林做走卒打扮,挑着兩筐宣紙進入桃花林,來到了茶舍內,摘掉了頭上用來遮陽的斗笠:
“王爺,已經安排好了,劉平陽和韓忠瑜兩位大人,隨時可以向聖上遞摺子,請聖上出宮,您看?”
宋玉目光集中在畫卷上,表情平淡:
“鎖龍蠱喜寒懼暑,天氣酷熱,寒毒必然更加兇戾。中毒將近兩年,毒已經快入了肺腑,烈酒很難再壓住……只是許不令近日很少出門,看不出是否毒發。得先找個人試探一二,只要確定已經壓不住寒毒走投無路,便把東西丟出去,同時請皇兄出宮。”
劉雲林點了點頭:“諾。”
宋玉沉默了片刻,把目光裝向了國子監的鐘鼓樓——那裡有一個書生,躺在巨大的雕龍撞柱上讀書乘涼。
“梅麴生近日可有異動?”
劉雲林搖了搖頭:“自從梅麴生回到長安,便在卑職和劉、韓二位大人的監察之下,除開龍吟閣外與許不令打了個照面,便再未有其他接觸,當日數千人圍觀,也沒說過什麼特別的話語……倒是蕭家的大小姐蕭綺,前幾日面見了許不令……”
“蕭綺才智過人,但此事與蕭家無關,能瞭解的東西很少,看不出什麼。面見許不令,恐怕也是察覺了苗頭不對……還是儘快動手,若是蕭家也插手此局,形勢便亂了……”
“諾!卑職這就去安排……”
劉雲林微微躬身,快步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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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到了四月底,再過些時日便是五月初五,一年中陽氣最盛的時候,就像午時的太陽,因此五月也被稱爲‘毒五月’。
肅王府中,許不令在清涼舒適的後宅石亭中打坐,平心靜氣,仔細調理氣血。
解毒太快也不好,就像是阻塞一年多的河流突然搬走了堵在河道上的的石頭,原本的河道已經萎縮乾枯,忽然被洶涌洪流沖刷,不加以調理,很容易傷筋動骨。上次從蕭家的府上出來後,許不令便沒有再出門,安安靜靜的在家裡調理。
鎖龍蠱喜寒懼暑,天冷的時候比較安靜,炎炎夏日則兇如洪水猛獸,去年夏天毒發的時候差點把他弄死,還是陸姨從弄來了好多冰塊給他當空調,才千難萬險的熬過去。
現在鎖龍蠱已經解開,不會再有那種萬蟻噬心的痛苦,想偷偷離京也輕而易舉,不過逃走顯然不可取。
許不令要的是‘光明正大’被皇帝送出長安。
仗着武藝偷偷逃出去,下半輩子只能呆在肅州城當個縮頭烏龜,這可不是許不令想要的。
因此,計劃還是得按照計劃進行,解毒的事兒顯然不能傳出去,在家靜養也算是逢場作戲,免得幕後黑手看出鎖龍蠱已解。
至於太后寶寶,最近也很安分,老實巴交的呆在宮裡養老,也沒下帖子叫許不令過去解毒。
依許不令的猜測,應當是那晚過後蕭綺對太后寶寶說了什麼,坦白不可能,不然太后寶寶早衝過來把他剪了。應該只是旁敲側擊說了些,讓太后寶寶嗅到了不對勁,才老老實實的呆着不亂來。
許不令毒已經解的差不多,再解就沒了,因此也沒有大晚上去找太后……主要是不敢去,上次的事兒太荒謬,有些對不起太后寶寶。
而蕭綺的反應,也很符合女強人的身份,硬生生把暗虧嚥了下去,沒露出任何異樣表情,當天就開始繼續處理蕭家繁瑣的事務,似乎已經忘記了失身的事兒。不過對他肯定是如避蛇蠍了,從那天過後彼此再也沒見過面。
現在正值緊要關頭,許不令也不好和淮南蕭氏有過多牽扯,只能等安安穩穩回肅州後,才能解決這個對他來說還算不錯的誤會。
蕭大小姐比陸姨小一歲,也才二十七,門當戶對又待字閨中。他現在虛歲十九,差個幾歲應該問題不大,娶了就行了,就是陸姨那邊不好解釋……
念及此處,許不令皺了皺眉,又有些頭疼起來——肅王許悠就是他老子,無論身體還是記憶,都不可能不承認。
祖父許烈老來得子,他父王目前也才四十多歲。二十二年前和他一樣,來到長安城讀書。
而他娘肅王妃是東海陸家的小姐,當時才十六,正在江南遊歷,和七八歲的陸姨拜把子燒黃紙玩。
之後他娘跑來了京城,被他父王軟磨硬泡追上了,按時間推算,應該是先上車後補票。因爲他娘當王妃幾個月就生了。
陸姨當時聽說他娘來了京城,就火急火燎的跑到京城來玩,結果就見了幾面,便彼此擦肩而過,他出生那年,陸姨才十歲,之後就嫁給了太后寶寶和蕭綺的大侄子。
雖然彼此沒有血緣,年紀相差也不大,但他若是和蕭綺成親,彼此自然就給扯一起了。
肅王管陸夫人叫義妹……
他把陸夫人叫姨……
陸夫人把他老婆叫姑姑……
肅王把他老婆叫兒媳婦……
陸夫人把肅王叫……
陸夫人把他叫……
念及此處,許不令便不寒而慄,已經能想象陸夫人拿着剪刀,大半夜站在牀邊的委屈模樣了……
要不讓陸姨退婚……
那拜把子的事兒怎麼算……
年紀太小不算數?
有些勉強……
石亭之中,許不令揉着額頭,不知不覺陷入了死衚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