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天地的雨幕之下,偌大宅邸之中,兩隊人迎面而立,站在廊道的屋檐下,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這一刻定格下來。
或者說蕭大小姐的世界,在這一刻定格下來。
陸夫人瞧見蕭綺出現在前面,微微俯身行了個禮:“大小姐。”然後直起身來,等着對方回禮。
而蕭大小姐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顯出了呆滯的表情,愣愣的站在原地。
陸夫人略顯茫然,順着目光回頭看去,便發現了自己溫文儒雅沒有半點異樣的侄子,心裡頓時‘瞭然’,眼底顯出了幾分得意——哼~就這城府,還國士無雙,見了令兒和花癡一樣,連丫鬟都不如……
許不令頭皮發麻,可也沒有辦法,面帶微笑輕輕頷首:
“蕭大小姐。”
只論身份,身爲藩王世子的許不令,顯然比只是蕭家嫡女的蕭綺高的多,和太后是不一樣的,該行禮的是蕭綺。
可惜,蕭綺別說是行禮,沒尖叫一聲叫人來砍死這惡人都是好的,當下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旁邊的丫鬟輕輕拉了下袖子,纔回過神來。
“你……”
蕭綺有些難以置信的脫口而出,又反應極快閉嘴,轉身就往回跑,只是剛轉過身,又反應了過來,急忙穩定心緒擺出波瀾不驚的模樣,轉回來盈盈一禮:
“參見肅王世子,近來舟車勞頓,有些心緒不寧,還請贖罪。”
此時此刻,除了裝傻充愣當做昨晚沒在宮裡,蕭綺還能如何?總不能把肅王的嫡子閹了或者殺了,那樣也不用推演局勢了,等着肅王帶鐵騎血洗淮南即可。
可是……
蕭綺心中是驚濤駭浪,還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屈辱——湘兒怎麼會和肅王的兒子胡來?雖然長得確實不錯,可彼此的身份、地位、年紀等等,都不該湊到一起,這……這算什麼?她這個虧豈不是白吃了,還得咬牙往肚子裡咽?
許不令就知道蕭綺的反應是這樣,白給也得老老實實的憋着不動聲色,不然可不光是家醜那麼簡單了,天下大亂都有可能。
“蕭大小姐客氣了,剛剛到京城,應該多休息纔是。”
許不令面色親和的走到近前,看着昨晚還在他懷裡言聽計從的‘乖寶寶’,說實話有點於心不忍,可這時候也只能先裝傻,一切等回了封地再說。
蕭綺強韌的心智,把眼底的那絲難以接受都壓了下去,垂下目光,微微頷首:
“世子客氣了,進屋吧。”
陸夫人心中暗笑,對於蕭大小姐的失態絲毫不奇怪,她當年第一次見許不令也愣了好久來着。當下帶着許不令進入了正廳中,在案几後面就坐。
雖然是蕭府家宴,但長幼尊卑擺在這裡。分桌而食,宰相蕭楚楊坐在上方主位,許不令右側的首位,嫡子蕭庭坐在左側的首位,而僅剩的一個嫡系女兒蕭大小姐,自然就坐在了許不令身邊。
這個位置是刻意安排的,好讓目光如炬的蕭綺和許不令交流,只是此時此刻,蕭大小姐別說察言觀色,都恨不得坐到侄子蕭庭跟前去,連呼吸盡量憋着,聞到許不令身上的氣味便覺得坐立不安。
接下來便是推杯換盞,蕭楚楊說着些激勵晚輩的客氣話,不聊政事。蕭庭則比較老實的眼觀鼻鼻觀心,盤算着今晚該去哪兒晃悠。
許不令言談舉止自然是沒問題的,和蕭家的親眷客套寒暄,時而誇幾句陸夫人管教有方云云。
蕭綺完全忘記了在書房內運籌帷幄的事兒,也曾想觀察許不令,可眼睛瞄向許不令,就想起這個小王爺沒穿衣服的樣子,連忙又轉了回去。
就這樣熬了不知多久,上方的蕭楚楊,和氣開口道:
“蕭綺剛纔江南過來,對世子早有耳聞,只是從未見過。蕭綺精通兵法韜略,安邦治世之道也頗有見解,宴席散後,世子可以多和蕭綺聊聊,日後肅州,說不定能用上。”
這是製造獨處的機會,讓蕭綺仔細打量許不令。
許不令輕笑了下,緩緩點頭:
“不勝榮幸。”
蕭綺微微蹙眉,本想說身體疲憊沒時間,可這些早就定下來了,忽然反悔也不好,只能輕輕點頭。
很快,宴席結束,蕭庭火急火燎的帶着丫鬟跑了出去。蕭楚楊和幾個叔伯輩相伴去了書房聊政務。陸夫人自然不好湊進去打岔,也是按照晚輩兒媳的身份,規規矩矩的出去了。
許不令站起身來,看向身邊的蕭大小姐,微微附身一禮:
“蕭大小姐?”
“……”
蕭綺吸了口氣,面容依舊波瀾不驚,微笑了下準備起身,分桌而食是在坐墊上跪坐,可能是坐的太久了,加上昨晚許不令比較野蠻,剛剛起身少許便是異樣傳來,腿上一軟差點摔倒。
“嗚~……”
許不令順勢便擡手扶住了蕭綺的胳膊,把她拖住扶起來:
“怎麼了?”
蕭綺身體猛的一顫,迅速的抽回手,呼吸起伏了幾次,眼神始終望着地上,平淡道:
“世子不用擔心,坐久了有些累……多謝。”
許不令微笑了下,輕輕擡手示意。
蕭綺心亂如麻,感覺有點穩不住了,儘量保持心平氣和,走到偏廳裡坐下,讓丫鬟倒了兩杯茶。
許不令在偏廳裡就坐,始終保持着心平氣和的儒雅神態,似乎真沒認出來昨晚的太后是蕭綺。
蕭綺端着茶杯沉默了下,房間裡沒有其他人,確定許不令沒有什麼異樣表情和眼神後,心中才暗暗放鬆了些——這個混蛋,應該沒認出來……
念及此處,蕭綺稍微平復心緒,輕聲道:“世子來長安一年多,覺得長安如何?”
許不令面帶微笑:“有陸姨細心照顧,挺好的。”
蕭綺點了點頭,今天本該用各種語言套話測試許不令的心智及城府,可此時此刻別說摸許不令的底了,她不把自己抖出來都是心智過硬。
稍微沉默了下,蕭綺覺得坐在這裡是白費功夫,而且心也越來越亂,只能擡手揉了揉額頭:
“唉……近些日子車馬勞頓,走了幾千里路,實在難以凝神……要不改日再拜會世子?”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其實很想安慰蕭綺幾句,說些負責的話語,可暴雨將至,形勢未定之前,有些事情肯定不能捅出來。太后對他有救命之恩,這份在絕境之下捨身相助的情誼,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而智謀冠絕天下的蕭大小姐忽然來京城‘探親’,還找他當面聊聊,其用意許不令也猜出了幾分。
稍微思索了下,許不令露出幾分微笑,輕聲道:
“最近大玥和北齊風雲變幻,讓人有些摸不清頭腦,蕭大小姐過來,想來也是想給蕭相分憂。我尚未及冠自幼魯莽,雖然弄不懂這些權謀算計,但聽說過一句佛家禪語,叫做: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指的是人生的三層境界。
不過以我的理解,應該是‘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看來看去也是那樣,想得越多錯的越多。
嗯……看法可能有點粗淺直白,不過智者當虛心納諫不恥下問,想來蕭大小姐應該不會笑話我。先告辭了!”
話落,許不令便起身一禮,快步出了客廳。
蕭綺明顯愣了下,微微蹙眉,看着白衣男子離去的背影,有些摸不清這個道德敗壞失心瘋的藩王世子,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話。這句佛門禪語她自然是聽說過的,打機鋒罷了,沒有半點意義,經常被老和尚用來裝高深莫測勸人。
“哼—”
蕭綺沒有送別,蹙眉起身,繼續思索該怎麼處理許不令的事兒,可剛剛走出幾步,忽然身體又是一僵。
“初看是山,再看不是山,最後看還是山……山就是山……”
蕭綺心中的亂七八糟一瞬間壓了回去,總覺得這句話是在告訴她什麼東西,短時間又沒法捉住。
‘蕭大小姐過來,想來也是想給蕭相分憂……’
她過來,是爲了坐鎮蕭家,摸清當前的局勢,避免落錯子……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起初都以爲是聖上想削藩下的手……
‘山就是山,水就是水……’
蕭綺渾身一震,猛地轉過身來,跑到門口往外張望,只是那個不知是不是無心說出這句話的男人,早已經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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